4 鴻鹄安知燕雀之樂(上)
夜路難走,那是對尋常人而言。
燕十三?
大衣翩翩起舞,長臂一展,單手就把自己過牆給抛進了院子裏。
屈膝落地,扶手緩沖。
順便站起來的時候還能捋一捋右耳邊的碎發,拍拍大衣,檢查一下自己有沒有在半空中掉落什麽物品。
他低下頭時,漂亮的桃花眼幾不可察地掃了一眼旁邊落腳的青磚,青磚上蓋着一層薄薄的細沙,沙子跟磚的顏色相近,不湊近了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擡腿就是一個正步走,燕十三“啧”了一聲,同手同腳了兩步,終于找到點沒骨頭的感覺,滿意得點點頭,繼續向自己的書房走去。
燕十三的院子是一片小樓,三間屋子,一間卧室,一間書房,還有一間梳洗用的。小樓之外就是院子,院子中央一口小井,深不見底。
他一進書房就捕捉到了那一絲不對,插在大衣口袋裏的左右手按住了其中冰冷的金屬件,踩着锃光瓦亮的長靴的腳在光滑的地面上來回搓了搓。
明媚的一雙眼睛,這時候全藏在了羽睫的陰影之下,晦明難辨。
“出來。”
燕十三冷冷地掃視着整個書房,那種目光如淩遲的刀斧,無情而又殘忍。
三十秒後,一陣風過,吹來隔壁大榆樹的葉子,毫不留情地落在他寬闊的肩頭。
燕十三:“……”
他擡起手拂去落葉,面不改色地自言自語道:“哦,沒有人。這個賊的翻牆水平也太差了!把我精心鋪好的沙子踩成這個鬼樣子,真是廢物……”
接着他拉了一把燈繩,瞬間滿室明光,照得邊邊角角暴露無遺。
燕十三默默地走到一邊,取過擺放在牆角的竹掃帚與鐵畚鬥,平靜如老僧入定地将一地難以察覺的細沙給掃得幹幹淨淨,恢複了室內原本的一塵不染。
書桌上壓着一張字條,字跡真是不敢恭維,燕十三嗤笑一聲,他家小侄子也有這水準。
他把字條在燈光下展平,嚴肅認真地解讀了一遍,然後拿出一只火石。
火石在紙條下方七八厘米處一打,瞬間字條就被燒得一幹二淨。
燕十三:“……”
其實,他的本意是看看這字條裏有沒有什麽玄機,不過既然現在已經燒得灰飛煙滅了那就算了吧。
燕十三拉燈轉頭回房倒頭就睡,他躺在大棕板床上,一邊“吱嘎吱嘎”地左滾右滾脫衣服,一邊遙望着窗外的矮牆,心道:小卿卿你怎麽還不來爬這牆啊,我等得花兒都要謝了。
花兒都要謝了的燕十三燕縣衛第二天是抱着一簇韭菜花出現的,韭菜花很新鮮,斷口處還不停地往外冒着重口的透明液體。
也不知道是從誰家的菜地裏給偷偷采回來的。
燕十三站在大門口,彎着腰從懷裏選出一朵又瘦又小的韭菜白花團,笑眯眯地把它插在木頭栅欄的橫檔縫隙裏。
聽到動靜的看門老爺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從門房裏推開門走了出來,喉嚨裏罵街的話在看到燕十三那張特立獨行的臉時統統都壓了回去。
他笑了笑,放下手彎着腰道:“十三爺,早呢。”
燕十三頭也不回,歡快道:“早!”
“……爺,這幹嘛呢?”老爺子忍不住問了一句,實在是燕十三的這個行為舉止超出了他的想象範圍。
燕十三拍了拍手,拾起剛剛為了插花而放在一邊的韭菜花束,從裏面取了一支最大最盛的繁花拿在手裏,嗅了嗅,滿臉陶醉。
“老李,這捧花給你,我從城外莊子裏扒拉回來的新鮮着呢,炒個蛋,美滋滋。”
老爺子樂呵呵地接過韭菜花束,抱在懷裏,又問:“不過爺啊,你這門口的韭菜花是幾個意思啊?”
燕十三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朵在他看來最好的韭菜花,漫不經心道:“我有個鄉下的親戚要來,怕他不識路,專門插的。對了,你可得給我看好,別讓人偷去下酒了!”
老爺子聞言瞪大了眼睛,道:“嗨!這您就別擔心了,老李我誰呀?!扛過護國大旗的老匹夫!誰怕誰吶!保證您那親戚一定到诶!”
燕十三的背影輕快地消失在了護衛隊的小樓裏,長靴硬底踏着水泥地面的聲音也漸漸地遠去。
姓李的老爺子忽然納悶地摸了摸自個兒的後腦勺,暗忖:爺昨晚上是不是沒睡好,怎麽今兒的眼眶黑得跟烏眼雞似的?還一只有一只沒的?唔,臉好像也有點腫。
卿尚德頂着一頭還沒有消的青紫瘀腫還有傷口離奇的耳朵來辦公的時候,該上操的人都還沒有到。他上了樓,不知道去哪裏,只好去了燕十三的“豪華”書房。
甫一推開門,就看見一地碎金般的晨光,以及在晨光裏伏案奮筆疾書,仿佛滿身聖光的那個人。
長發如水,灼灼逼人。
然而,這一幕美好的假象全都在燕十三擡頭看向他的那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卿尚德微微低頭,面無表情地盯着燕十三高興得獻寶一樣地捧在懷裏的韭菜花,濃郁的鄉土氣息不停地散發。
他有時候是真的佩服自己,為什麽還沒有跟這個“不世帥才”同歸于盡。
燕十三的桃花眼裏秋波潋滟,雪白的小痣襯得他不像一個人,而像一只誤入凡塵的精靈——當然,精靈是不會拿韭菜花當寶貝的。
但是,燕十三會。
他舉高了韭菜花,興高采烈迫不及待地跟卿尚德分享道:“我為了這朵花,被三只惡犬追了三裏地!要不是我跑得快,你今天怕是見不到我了!不過,我覺得所有的苦難都是值得的。你看!這是多麽美好的一朵韭菜花啊!它的花朵兒如此飽滿!它的花枝如此挺拔蒼翠!世間怎麽會有這般美麗的一朵韭菜花啊!它簡直就是上天賜予我們最美好的禮物……”
不管燕十三是怎麽想的,反正卿尚德只有一個想法——我他娘的怎麽沒有在昨晚上就先把他弄死?
嗯?
還是昨晚上一不小心失了個手,把他給打傻了?
他這邊還沒理出個頭緒來,書房的木門就響起了敲門聲。燕十三二話沒說把韭菜花往卿尚德的上衣口袋裏一插,板着臉大踏步地走過去開了門。
門外冒出一張老實憨厚的臉,面孔平凡,丢在人堆裏不眨眼都能找不到的那種。
看大門的李老爺子沖着燕十三呲牙咧嘴地笑了笑,道:“爺,您那鄉下親戚我給您領來了,我走先吶!”
燕十三擺了擺手,示意他随便。
卿尚德看着這個面容憨厚的鄉下人,皺了皺眉。
感覺不對。
樓下的喊操聲震天響,三個來回後,燕十三自己搬着凳子來到了演武臺上,背後是一個帶着兩腮殷紅的孫大聖面具的鄉下人以及忘記了韭菜花存在站得筆挺的卿尚德。
燕十三這個人硬是把小板凳坐出了金銮殿龍椅的味道,可以說只要不是在卿尚德一個人面前,他的形象還是很正經的。
他拍了拍手。
卿尚德自覺得走上前一步,氣沉丹田,朗聲道:“全體都有!向左向右——轉!燕縣衛有話要說!”
燕十三盯着他的脊背冷不丁地發了會兒呆,待到回過神來時,全場的小夥兒們都板寸幹淨利落齊刷刷地用黑白分明地眼睛對着他。
燕十三:“……”
禍水。
媽的,老子忘詞了。
嗯——他到底是為什麽搬個小板凳來這裏坐着來的呢?
燕十三回頭看了一眼“孫大聖”,頓時豁然明悟。他正色,清了清嗓子,道:“諸位——訓練辛苦了。”
臺下的小夥子們相當配合自覺地大聲喊道:“保!護!鄉!鄰!守!我!田!地!不辛苦!!!”
樓邊大柳樹上的麻雀被驚得群群飛起。
“怎麽說呢?”燕十三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來來來,大家認識一下,這位孫悟空先生是我家的親戚!”
被強行跟一只上天入地的猴子同姓的送信阿叔:“……”
先生沒有交代我過遇到這種情況要怎麽辦啊!
“孫!先!生!好——”
燕十三又拍了拍手,示意他們安靜下來。
“大家也都知道,我燕十三爺來咱們南城也有七八年了。帶着你們端了幾個山匪窩,抓了幾只小貓小狗的壞胚子,也幫着大家搞了個水道建設。我知道——這些都是小事兒。”
“但是,我今天有個大事要跟你們說道說道。”燕十三回過頭,沖着送信阿叔道,“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否則,免談。”
阿叔在衆目睽睽之下,猶豫了一瞬,腦海中劃過那個奇特的書生穿着打着三個補丁的衣服挽着袖子在那裏一邊挑豆莢一邊一遍又一遍地交代自己這件事時的場景。
他咬咬牙,從衣服最裏面那一層的夾層裏掏出那封親筆信,上面分明地寫着燕弟親啓幾個大字。
燕十三在看到這幾個大字時,眼神不由自主地變了三變。他接過信封,長嘆了一口氣,撕開信封,一目十行地讀完了信紙上的內容,好半晌沒有說話。
縱然卿尚德的眼神也尖,可是時間太短,他也不能看個一清二楚。
燕十三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手裏死死地攥着那封信,大聲道:“兄弟們!我三弟求我去跟他幹大事!你們說!去不去!”
衆人面面相觑,沒有人回答。
“我知道……你們還是舍不得大人我的……對不對?”
這個問題還是很容易回答的。
于是,衆人當即繼續氣勢,磅礴大喊一聲:“對——”
燕十三收起板凳,站起來,走到送信阿叔跟前,一字一句道:“你也聽到了。”
阿叔不明白:“哈?”
“我是不會走的。”燕十三眯着眼睛擡頭眺望着正當空的太陽,平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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