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近鄉情更怯(上)
窒息。
眩暈。
混亂的意識在模糊的邊緣徘徊,不停地拉扯着燕玑。
好困啊。
午後的陽光正好,耳邊還能夠隐隐約約地聽見花斑蓬松的小麻雀在圍欄上跳過來跳過去的稀碎聲音,空氣裏還彌漫着烤地瓜的香甜氣息。
燕玑迷迷糊糊地想着,這回光返照還挺逼真的,只是沒想到自己臨死了,心心念念的竟然會是那個充滿了不堪回首的記憶的學堂的大門口。
連門口的破水溝都一模一樣,着實是有些出人意料的離奇了。
“十三?十三?你在看哪裏呢?”
沉郁到頗有幾分苦大仇深意味的聲音,這應該是……是十幾年前追在自己身後認自己當老大的那個羅素汶,羅敬。
燕玑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羅晉是他們這群學堂生裏的老二,算是他光屁股玩到大的小夥伴,燕城王侯巷子幾家人裏唯一跟着自己毅然決然“離家出走”來讀了這個由護國一戰後留下來的富戶們牽頭建立起來的南府大學堂來“為大周謀出路”的發小。
想什麽不好?
偏偏想這麽個人?
臨死了還要糟心一回,真是令人頭疼。
其實,說起來,羅敬也沒有做錯什麽。只不過是因為小四的死遷怒于自己罷了,可惜燕玑彼時沒有什麽是不可以退讓的,卻只有這一點——不愛就是不愛,是非曲直,黑白分明,哪怕小四再死一千遍一萬遍,他也絕不會改口的。
咬定青山不放松,難怪燕城的公子哥兒們都傳說燕家的燕大少是個王八精轉世的!
“燕——十——三!你再不回神!徐教頭就要罵人了!”
哦。
燕玑在心裏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他從前的武課教頭徐若苦這個人什麽都好,心眼也好,可惜啰啰嗦嗦婆婆媽媽的性子,最後卻為了保他們幾個人裏的老三葉謀人的命,而活生生地被曬死在了紅花岩上。
臨死還想到徐教頭,也不知道他在九泉之下見了自己到底是個什麽光景。
畢竟……自己仗着燕城小十三爺的名頭給他送那斷頭飯的時候,可是誇下了海口,說自己一定會比他這個大傻子活得更久的。
沒想到自己卻死得比他的年紀還要輕一些,當真是好人不長命麽?
“燕玑!”
這一聲巨響在耳畔炸開,像是徐教頭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他尋常不會這樣講話,總是溫吞吞的好性子,只有在怒到了極點方才會如此說話。
徐教頭的怒發沖冠不僅僅表現在說話的方式之上,他還表現在行動上。
比如說——當衆解了皮帶扣,“嘩啦”一聲清脆地抖落開,朝天甩上兩下。
這還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徐教頭氣極的時候下手可沒有輕重,他是真的會把學生當自己兒子打的!
“不好……燕玑你快跑!”
羅敬驚恐萬狀地一張臉出現在了燕玑的面前,他想要推醒睜着眼睛走神的燕玑,可是燕玑就仿佛入定了一般完全不理會他。
“你站崗的時候睜着眼睛睡覺也就算了!徐教頭要打人了你還不跑?!會出人命的!”
燕玑這時候定了定神,擡起手正準備揉揉幹澀的眼睛,結果随便披在肩膀上犯了學規第三條“不得衣冠不整”的校服外套就滑落了下來,“啪嗒”一聲,揚起一小片迷茫的塵埃。
“氣煞老夫!簡直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啊!燕十三!”
羅敬被這句話吓得臉色慘白,當即一個激靈往旁邊退縮了一步,後背撞在了足有兩三米有餘的厚重圍牆上。
徐教頭要發飙了。
哄不好的那種。
燕玑懵在原地,盯着瑟瑟發抖的羅敬瞧了一眼,又盯着怒發沖冠的徐教頭望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講道理,照他年輕時在學堂裏的油滑性子,他可從來都沒有将徐教頭真的惹怒過。
哪怕是他跟羅敬決裂以後,異于常人的性取向被公之于衆,這個見多識廣的和藹老教頭也沒有對他發過脾氣。甚至于在他被校長約談勸退,遭衆人白眼唾棄,被強行扭送往帝國看病時,徐教頭也沒有對他離經叛道的行徑加以任何一詞的批判。他甚至還給燕玑送了一張親筆寫下的勉勵字條,親自送他離校。
【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
“啪!”
皮帶扣堅硬的散發着冷冷的寒芒的棱角終于落了下來,燕玑想都沒有想,身體比思維還要快一步地擡起頭盯住徐教頭的手,側身極為巧妙地避開了皮帶下落的方向,緊接着就是一個肘擊順便托住了對方的手臂,從徐教頭的手裏抽出了皮帶。
奪“刀”完畢。
教科書式的奪“刀”完畢。
瑟瑟發抖的羅敬:“……”
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燕十三嗎?
燕十三這是膽子肥了還是腦子不好使了?
他居然敢搶徐教頭的皮帶?
還是盛怒之下的徐教頭!
徐若苦教頭顯然也沒有想到向來偷奸耍滑的燕玑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他早就從燕玑這個年輕人在平常透露出來的蛛絲馬跡裏可以看出他的武術根底不同尋常,顯然小時候是練過的,大約還是師從名家。但是,他沒有想到,燕玑居然還藏了這麽一手的拙——這是帝國月亮灣教的基礎戰鬥招式?
這小子從哪裏學的?
他愣了一下,站在原地打量了年輕氣盛一身校服的燕玑老半天,愣是沒瞧出來這個油嘴滑舌的小痞子怎麽會有那種精準格鬥的本能。
燕玑其實比徐教頭還要茫然。
他用了好一會兒,才壓制住內心臨近崩潰的萬千思緒,朝着一旁同樣茫然的羅敬輕聲問了一句:“現在是哪一年?什麽時候?”
羅敬也不瑟瑟發抖了,只是用一種極為奇怪的眼神看着燕玑,就好像不認識他這個人似的。
“護國十八年。”
率先冷靜下來的徐教頭搶在羅敬之前回答了燕玑的問題,他看着他問到:“你就沒有什麽想要解釋的嗎?”
話音未落,徐教頭還十分有暗示性地瞟了一眼燕玑手上抓着的那根皮帶。
燕玑整個人都卡頓了一下。
解釋什麽?
他,回到了十幾年前?!
“你最好準備個合适的解釋。”徐教頭定住心神盯着燕玑,未加一詞。
燕玑:“……”
現在看來,他怕是踩了和藹可親徐教頭唯一的逆鱗——站崗值班不能偷懶——而且似乎還是因為在他的武課上因為站着睡覺被罰來站崗的。
罪加一等。
“想好了嗎?”徐教頭和藹可親地笑了起來。
燕玑:“想、想好……了?”
徐教頭不動聲色地颔首道:“既然想好了,那就解釋吧。”
羅敬:“……”
十三這個表情,他怎麽可能想好了。
校門口的參天合歡開得正盛,細密的猩紅花絲卷卷舒舒,吐露出冷豔芬芳的香氣。婆娑的葉影下是星星點點的光斑,燕玑還殘留着幾分少年意氣的面容之上,慌亂與茫然在一點一點地被收斂,取而代之地是絕世利刃出鞘的無限光華。
沒有人知道,燕玑究竟在醞釀些什麽。
但是,所有人都能感覺到,燕玑一旦出手,必然就是一番“血雨腥風”!
“教頭。”
徐教頭斜斜地擡起他的眼皮子,要塌不塌地盯着準備開口的燕玑。
“現在是護國十八年的夏天麽?”
“是我讓你回答問題,還是你讓我回答問題,啊?燕玑,你的皮又厚了?”
燕玑搖了搖頭。
“徐教頭,我剛剛在想,十八年過去了,從護國大潮裏出生的少年們也應該登上歷史的舞臺了。”
這一句話平平常常,燕玑更念得無波無瀾。然而,徐若苦教頭聽到耳朵裏,卻覺得這簡直是再深刻不過了。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徐教頭意味深長地瞟了燕玑一眼,只見他在接觸到教頭的目光的那個瞬間,霎時便條件反射般地擡頭挺胸收腹,站成了極其标準的站姿。
羅敬站在燕玑的身旁,也有幸分到了徐教頭的一絲如炬目光。可是,他的目光落在燕玑的身上就是欣慰的、欣賞的,稍稍一偏轉,換到了羅敬的身上卻成了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這也忒區別對待了一些吧?!
羅敬的心塞了片刻,滋味萬千,真要形容起來,那恐怕就只有“說好了做彼此的學渣,你卻背着我成了學神”才能夠将這種微妙的心情刻畫一二。
兩個人就這樣門神般得目送着心滿意足被安撫了暴脾氣的徐教頭一邊給自己穿回皮帶扣一邊遠去,接着互相望了一眼,從彼此的眼睛裏都看見了“心有餘悸”四個字。
“呃……”燕玑見校門口大開着,時不時走進一兩個稚氣未脫背着鋪蓋的少年人,心裏有了一點兒底。
“今天是八月二十七嗎?”
他問得随意,羅敬并未察覺出什麽問題,也就自然地回答到:“是啊,你這記性……”
羅敬後面啰啰嗦嗦地說了些什麽燕玑已經全然地聽不見了。
護國十八年八月二十七。
學堂一七屆新生的開學典禮。
不遠處的拐角,一名瘦弱的少年背着打滿了補丁的鋪蓋硬生生地闖進燕玑的視野。他的眼睛很黑,哪怕是最深邃的淵薮也不能比拟三分。
人世間所有的邂逅,都是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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