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近鄉情更怯(下)
燕玑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少年時離家出走想過是否要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宏偉的、輝煌的……他都想過;他心灰意冷自困南城時也想過家人安否、南城的百姓安否……哪怕是揮青萍之師迎萬萬之敵,以區區之螳臂立南城陽山無冕之天險,他也已經想到了一切,窮極己智,将戰役傷害最小化,将戰略意義最大化——一役千古,雖死猶勝。
可是,神機妙算如燕十三,他獨獨沒有想過自己身後,卿尚德要怎麽辦?
誠然,他已将畢生絕學傾囊相授予了卿尚德。
也曾寄書千裏托付百家,把對方以自己“晚輩”的身份介紹給了自己所有的故交,為他鋪平道路,能夠順利地擁有統帥三軍的力量。
燕玑甚至還給他準備了無數的錦囊,交由老李藏在了很多的地方,靜靜地等待着“陪伴”着卿尚德,與他“一同”渡過難關的使命時刻。
他會為他千古之師,他會成他萬世良謀,他提明燈如影随形與他并肩書寫丹青不朽……但這都不是愛情。
卿尚德在打開燕玑留給他的那一封信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個人沒有他以為得愛他。
一個人如果深愛着另外一個人,他不可能對另外一個人做出這樣與極刑一般無二的行徑。
為帥者苦,挑燈夜戰吹角聯營。
殊不知為未亡人愈苦,十三的指點、十三的深謀、十三的字跡……卿尚德征戰八方,指點江山數十載,一寸山河一寸血,寸寸碧血是思君。
思念太長,長到卿尚德都忘記了燕玑的模樣。
他的心裏只有那用無數美好的字眼堆砌出來的那個人,被咬牙鎖進了最深的心底,兩不相見。
現在,他站在他的面前。
頭頂是熱情如火的合歡花,耳邊是歲月靜好的街頭叫賣,一身仿帝國式的校服英姿勃發,嘴角啜着懶散的笑意不動聲色舉重若輕地将千裏之外謀劃。
這是燕十三,更是那個他從未見過似乎只活在所有除他以外人記憶裏年少輕狂的燕玑。
一時之間,卿尚德竟然愣愣地看癡了。
燕玑心底湧動起一片又一片的漣漪微瀾,帶着三分事後諸葛的疼惜,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地望着瘦弱的少年卿小哥。
他其實能夠想到卿尚德在自己身後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也就是因為知道,他才更不能讓自己去想。
那條路太苦。
他卻用自己的命來為他畫下了永世不得超生的囚籠。
不為黎民,即負君魂。
所有被刻意忽視的“早有預料”在這短短的一眼間瘋狂地解封湧入了燕玑的腦海——他會一個人熬很多山雨欲來的戰役前夜,他會因為批閱公文而狼吞虎咽成病,他會廢寝忘食殚精竭慮地完成他給他劃出的既定大道,他會一個人站在高山之巅冷眼風雲變幻……對不起,我只能代大周萬民謝謝你。
“你在那瞧什麽呢?”
羅敬伸出手在燕玑的眼前晃了晃,喚回了他的思緒。
“沒……沒什麽。”
燕玑眨了眨眼睛。
他知道,用兵在謀,謀定而後動。眼前的這個卿尚德不僅不是他的卿尚德,他甚至連後來他遇見的那個卿尚德都不是。
此時此刻,他只不過是一個少年而已。
頂多就是個書讀得多了卻還是涉世未深的寒門少年。
切勿操之過急。
“沒事?沒事你老盯着那個小子看什麽啊?”羅敬一巴掌拍在燕玑的肩膀上,拍得他随意地披在肩膀上的校服又歪了歪。
卿尚德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這個人怎麽這樣粗魯,沒看見十三的衣服都要掉了嗎?
畢竟是浸淫沙場多年的老将,卿尚德只不過是這樣一個回神一眼便令尚且還是個在校生的羅敬脊背一寒,仿佛被什麽了不得的東西給盯上了似的!
羅敬毛骨悚然地抱住自己的手臂搓了搓,朝着看向他的燕玑連連驚嘆道:“我怎麽覺得徐教頭還在附近?哎!你說他會不會是假裝對我們仁慈了,好讓我們放松警惕,等他換根結實的皮帶再來抽我們?燕玑你說?”
他頓了頓,又用胳膊肘戳着燕玑的胳膊補充了一句:“我怎麽老是感覺有點可怕啊——這被鬼盯上了吧?”
燕玑看着他,看着他把這些話說完,皮笑肉不笑地彎了彎唇角,一雙眼睛裏是漫天的桃花被霜雪壓彎了豔絕。
“不問蒼生問鬼神,啧。”
“哎?你這什麽意思啊?燕十三!”羅敬松開手叉腰道,“我可是看在兄弟道義上才陪你出來站崗的!要不然你看看你那個鬼畫符一樣的文卷跟武卷,徐教頭把你給從教室裏拎出來都是便宜你了!還以為自己有多厲害呢,啊?徐教頭把你給罰出來站崗是為你好,你倒好——校服穿得亂七八糟不說——連站着都能睡着!你是騾子嗎?!”
燕玑涼涼地掃了年輕氣盛心裏有什麽都寫在臉上的羅敬一眼。
這個人還不是成了禦林衛統領後那副全天下都欠了他的德行,現在的羅敬也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在校生罷了。
他想到這裏,搖了搖頭,重新視線放在了不遠處的少年卿尚德身上。
在燕玑的視線變動之前的那一剎那的電光火石間,卿尚德迅速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他絕對不能讓現在的燕玑重蹈昔日的覆轍,也不能露出任何的馬腳——眼前的燕十三,他只不過是那個對世事紛擾一無所知的學生罷了,即便卿尚德心中有不甘,有渴求,有希冀……這都與他無關。
卿尚德低下了頭,掩飾住內心那些蠢蠢欲動不可告人的隐秘。
燕玑只看見他的“卿小弟”望着高高的校訓匾額眼神一觸即離,忽然間低下了頭,少年人還有些細軟的頭發垂落眼前,膚色蒼白,露在外面的耳垂肉肉的,更加凸顯得他脖頸的瘦弱。
看起來格外的楚楚可憐。
要不是燕玑的理智還在,他都要沖過去抱住這個“天真爛漫”的卿尚德,跟他說:哥哥愛你了。
啧,男人。
“徐教頭讓我來站崗有讓我在‘大人物’面前露露臉的意思,畢竟是開學典禮,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請幾個前輩來給我們講話——羅敬,我不是那麽不知好歹的人。只是他的這份好意,我卻未必消受得起。”燕玑笑了笑,擡腿就往卿尚德所在的方向走了過去,徒留下羅敬一人愣在原地。
原來……十三都知道的麽?
徐教頭對他的偏愛……
羅敬驟然握緊了自己的拳頭,他不是不嫉妒的。
他也是人。
他明明比燕玑好了這麽多,武課也好,文課也罷,但凡考試他都壓過燕玑一籌!
可是——為什麽那些教頭塾師的眼裏就只有他燕十三一個人?憑什麽?!
旁人想些什麽,怎麽想的,燕玑統統管不着。
他現在的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卿小哥。
讓他心疼,年少困厄的那個少年。
既然回來了,他絕對不會再讓他度過那麽冰冷無趣的南府求學生涯!他用他燕十三的一世英名發誓!
燕玑的步步緊逼,目光炯炯。
氣氛若弦,驟然緊繃。
兩旁路過的衆人只見連校服都不好好穿的燕玑燕校霸氣勢洶洶地沖向那個俊朗的新生,紛紛搖頭嘆息,在心底暗道一聲不好。
要知道,燕十三這個人,可是最讨厭這種柔柔弱弱仗着自己可憐還想着“特殊待遇”進南府校門的“癞□□”了。
沒這小子的好果子吃。
只是這個少年的衣服看起來破破爛爛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裏讓燕十三看得不順眼了,逼得他破了自己定下的“不對寒門”戒也要出手收拾他呢?
而卿尚德的心裏“咯噔”了一下,因為他注意到了燕玑肩上披着的那件校服就快要滑落了。
這可怎麽辦是好?
一時之間各懷心事。
燕玑一步邁到了卿尚德的眼前,試圖回憶起自己當年的行事風範,花了一點時間,到底是想起來自己是個不正經的酷肖地痞流氓的“硬茬兒”。
他擺弄了擺弄臉上的表情,十分嚣張跋扈,擡起下巴,用鼻孔瞧着眼前瘦弱的少年道:“你——什麽名字?”
卿尚德聽着燕玑的聲音略微仰頭,眯了眯眼睛,驚覺這個時候的燕十三竟然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個頭。
但是他依然覺得他嬌小得可愛。
連鼻孔都那麽可愛。
簡直是無藥可救。
卿尚德忍不住在心底唾棄了自己一下,接着格外乖巧地擡起頭,眨着水汪汪的丹鳳眼望着燕玑道:“大哥哥,我叫卿尚德,卿本佳人的卿,崇文尚武的尚,德才兼備的德。”
這下子連羅敬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是他吹,燕十三生平最讨厭的就是這種拿腔做調“倚小賣小”的人了。
可是要糟糕。
然而,誰成想,燕玑聽到這話竟像是聽到了花似的,本就生得俊美無俦的臉上頓時露出了燦若桃李的笑意,濃過萬紫千紅,豔過楓葉丹澤。
所有人在目睹這一幕的時候,都感覺到了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了自己的心髒。
完蛋,這個新生怕是要出事兒!
閻王一笑,天下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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