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争鳴(上)
“那你……你就不能把卷子空着嗎?”徐教頭平複了一下波瀾的心境。
燕玑終于大概想起來了自己以前幹了些什麽,又是以何等的心情幹的,當即解釋道:“沒辦法,在那裏空坐着實在是太無聊了。”
徐教頭:“……你既然無聊,那就不能把卷子寫一寫嗎?”
燕玑眨了眨眼:“我不是說了嗎?要跟勤奮好學的同學留一條生路的。”
徐教頭:“……”
是的呢。
可去你的生路吧。
不想寫卷子就直說,你的卷子不發了,學堂裏還能省下一筆錢!
燕玑站在窗邊也有些想笑,自己年輕的時候确實是做了許多哭笑不得的事情。接着他一回頭,就透過窗戶看到了負重繞湖跑的卿尚德。
嗯?
誰敢動爺的人?!
徐教頭原本還想好好勸一勸燕玑,可是等他捉着“應不應該好好寫文課卷子”這個話題勸了幾句話以後,他一個擡頭就看見燕玑壓根兒就沒有在看他。
他的整個人都撲在了窗子邊,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
外面是湖啊。
這個時候大家都去參加開學典禮了,哪裏有什麽人經過,更何況還是引起燕玑如此重視的人。
總不能是女營的那些小霸王花們都脫光了下水去游泳了吧?
徐教頭默默地想着,幹脆放棄了勸說的念頭,走到了燕玑的身邊跟他一起往下看。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也似乎沒有什麽要緊的。
“教頭。”
“嗯?”
“我下去一下,處理點兒事情,待會的開學典禮上,我會好好表現的。”燕玑的視線依然放在外面,然而,他嘴裏說出來的話語卻像是又再說另外的一件事。
“嗯。”徐教頭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反正他也确實是拿這個小子沒有辦法,還不如鎮定一些,不要丢了自己的臉面。
然而,他這一回答應了燕玑的話語,燕玑就幹脆利落地當着他的面沒有任何的留戀地直接離開了,還記得帶走自己挂在門後的校服外套。
徐教頭目送着燕玑關上了自己的辦公室的大門,忽然間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來了一聲——“哎?等等!這小子的意思是……他會去代表第三年的優秀生進行開學典禮的演講?!”
幸福來得太突然。
徐教頭有些暈乎乎的。
他從上個學期之初便開始勸燕玑接受這個演講任務,但是,燕玑這個小子柴米油鹽糖醋不進,簡直是比南府的總塾師還要難纏。可憐他一個五十好幾的老頭,居然還要追在這個小子的身後,求他一樣地讓他去參加這個演講。
本來徐教頭都已經快要放棄了,誰成想,這茅坑裏的石頭一般的小子竟然當真轉了性子,答應了這一件事。
要不是看在顧時遷的面子上,誰愛招呼這小子誰招呼!
“不過——燕十三這一次答應得這麽快,他難不成有什麽陰謀?”
徐教頭百思不得其解。
不管徐教頭到底在琢磨些什麽,燕玑一邊單手提着自己的衣服一邊從樓上連蹦帶跳地跑了下來,額角都布上了幾絲汗水。
他沒有想到,鄭重這個混蛋當真會為了對付自己連自己的底線都不顧了。
卿尚德只不過是一個新生,鄭重就敢讓他負一整份的重繞湖跑。
這已經不是普通地給新生“下馬威”了,這就是□□裸地給他燕玑的下馬威!
“呵……”燕玑冷冷地站在樓道的陰影底下停步笑了笑,“鄭重,很好。你既然要做初一,那就別怪我做十五。”
他的話音未落,就要邁出陰影去阻止學生會對卿尚德的懲罰。
然而,就在他擡腿的時候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從大門的旁邊幽幽地傳了過來,一字一句,不帶半點兒的煙火氣息,清冷得出塵——“燕老大,你擋着我曬太陽了。”
漸起的秋風綿綿,湖畔的弱柳婀娜多姿,伴着開至凋零的睡蓮,重重疊疊的顏色,美不勝收。
燕玑都不用低頭,單單憑借着本能就可以猜到這個躺在樓底下的陰影裏“曬太陽”的人究竟是誰。
“你在這裏幹什麽?”
他幹脆開門見山地問了一句。
“啊。”那個人從地上扶着牆緩緩地爬了起來,柔美病态嬌豔地看着燕玑,接着露出了與他本身完全不相符的溫和笑容,“小生不是說了嗎?小生是在曬太陽啊。請不要擋住小生的太陽了。”
燕玑搖了搖頭,抓着重點不放:“你讓我別動。”
“這有什麽問題呢?”
那個人淡淡地笑了起來,明月清風,不帶半點人氣。
“換了任何一個人來說這一句話,我都可以當他是在說話。但是,換了你葉謀人,我不可能當做它就是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燕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雪衣繡金,能夠在南府學堂之內不循規蹈矩,公然不穿校服而着大周服飾招搖過市的人,也只有這麽一個葉謀人罷了。
閑散王,葉謀人。
葉謀人從身旁抽出油紙傘,走到燕玑的身旁與他并肩而立,目光平靜如古井一般地望着外面跑動的四個少年,伸出手,用傘尖指着其中負重的那個少年道:“我想大哥你在意的,應該是這個人吧?”
“他很好,不需要你去操心。”
燕玑順着葉謀人的油紙傘尖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一眼就确認了,他所指的那個人就是卿尚德。
卿尚德雖然身上負重,但是跑起來的動作極為自然,帶着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雖然像是經過訓練才會有的标準跑姿,但是葉謀人也拿捏不準,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個這樣的少年人,竟然會掌握這種只有最深刻的訓練才能夠訓練出來的東西,當真是有些不可想象。
他本來以為,像燕玑這樣的人應該是百年難得一遇的。
誰成想,竟然在他進了南府的三年裏遇見了兩個!
燕玑定睛望了一會兒,問一旁的葉謀人道:“你覺得——”
“我不知道。”葉謀人搶先一步打斷了燕玑的問題,“我……小生只是個路過的,小生什麽都不知道。”
話音未落,他就要撐着傘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然而,當他撐開傘以後,燕玑有些無賴的聲音不偏不倚地傳進了他的耳朵裏。
“葉老三,你既然活不過三十三,為什麽不幹脆活得痛快一些呢?”
葉謀人撐傘的動作頓時凝滞了一瞬。
他不敢置信地回過頭看向笑眯眯的燕玑,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困惑。
為什麽……燕玑會跟他說這樣的話?
“大将軍府已經沒了,葉家軍名存實亡,你有什麽後顧之憂呢?”
葉謀人皺起了淡淡的眉頭。
別人不知道燕玑的身份,他卻是曉得的。可正是因為曉得,他才比旁人更多了那幾分的顧慮。
燕王府跟大将軍府?
這兩個招牌挂在一起,跟謀反又有什麽區別?
燕玑看見葉謀人站在太陽底下撐着泛黃的油紙傘在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他平生,最見不得這樣郁郁不得志的少年奇才。
世人皆知他燕十三之才可比雲肩,可是誰又知道這位先大将軍府上的遺孤、被皇族賜姓收養在深宮婦人之手的葉謀人卻是比他還要厲害的天才。
昔年大将軍府滿門忠烈鎮守朔方,帝國人繞道月亮灣,直取辛夷河。辛夷河之後,便是大周國土朔方之地。朔方地廣人稀路遠,大将軍府一門十幾子弟,連夜奔襲回防,犧牲了七七八八才勉強穩固住陣腳。接下來更是由于不可磨滅的一些差別,節節敗退,近乎到了背水一戰的地步。
然而,塞上結義城一戰,大将軍府的老弱婦孺皆出,紅顏轉瞬枯骨。
三萬人死守住了帝國的三十萬大軍,兩軍同歸于盡,方才沒有讓帝國再寸進半步,方才換來帝國與大周議和的機會。
燕玑小時候跟他父親燕老王爺的關系極好,自然聽過他提起過大将軍府一門死守結義城的故事。
因為當年的那一場慘烈至極的勝利,就是由他的父親燕王爺前去收場的。
彈盡糧絕,人間地獄。
遍布大街小巷的血跡都已經不再是血跡了,那根本就是密密麻麻的黑暗。
葉謀人就是被燕王爺從屍骨未寒的大将軍府的老夫人臨死前還用盡全部的力氣護住的密室裏抱出來的。
朔方的天寒地凍,尚在襁褓的葉謀人那個時候少說也挨了一兩天的餓凍,可是在燕王爺走進密室的時候,他還是大聲地哭了出來。
嘹亮的哭聲穿透了整座死寂的空城。
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落下的病根,葉謀人的身體哪怕是用各種神物吊着,卻也偏偏不見得好轉。
甚至還有不要命的神醫信誓旦旦地說:閑散王活不過三十三。
燕玑冷不丁地從嘴裏冒出了一句:“懦夫。”
葉謀人愣了一下,好半天沒有想明白燕玑剛剛說的到底是哪兩個字。
然而他畢竟是個聰明人,腦子轉了轉,恍然大悟道:“說我是個懦夫?你不也一樣?燕,王,世,子。”
燕玑笑了笑,眉眼如畫。
“我們不一樣。”
“我在南府,是為了自己的夢想。”
“而你在南府,卻是為了躲避自己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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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