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時光流轉，年複一年。

燃燒了萬年的太陽，不知曾為多少蜉蝣送葬。

有人朝生暮死，有人永垂不朽。

左融從沒想過要做一個偉人，在屬于自己的這一生中，不傷天害理，不違背良心，坦坦蕩蕩，便是不辱使命。

但是這一年裏，孔霏承突然出現了。他就像斯特裏克蘭的月亮，讓自己嚴謹理智的人生突然有了人文主義理想。

12月31號這天，下午的課結束後三天的假期就開始了，左樂邀請215全體去自己家跨年，四人自然是欣然同意。

祝清晏出門前還特地洗了個澡，在衛生間折騰了半天自己的頭發，看着美妝博主的視頻硬是給自己吹出了個發型。

盧人傑提議大家都穿上左樂送的鞋，至于左融那雙科比簽名的鞋，大家實在是不敢讓它接觸塵世的污濁，于是他就穿了一雙普通的馬丁靴。

三人這還是第一次試穿，整個過程戰戰兢兢，腳背都不敢打彎，生怕鞋面皺了。于是去停車場的路上，左融身後跟着三個雙腿僵直的人，手裏還都捏着一塊濕紙巾，随時彎腰擦除一切細小的灰塵。

三個穿着天價鞋走路姿勢奇怪的人，一路上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一直到上了車他們才終于放松下來，立馬擡起腳來恨不得把沾了灰的鞋底都好好擦一遍。

“你們這樣真沒必要，鞋子不轉賣的話其實就是用來穿的啊，畢竟也沒有科比簽名，不用這麽慎着。”左融熟練地把車倒出來。

三人聽得目瞪口呆，這位大佬什麽時候連裝逼都學會了？

一到左樂家，三個如履薄冰的人就迫不及待地換了拖鞋，還用紙巾墊在換下來的鞋子上。

趙陽陽一看到左樂就紅着臉試圖沖上去擁抱她，卻再次被左融和祝清晏攔截，于是隔着兩個人樂呵呵地說：“樂樂姐姐，謝謝你，你送的鞋我特別喜歡！”

見了左樂這麽多次，趙陽陽雖然還是臉紅，但已經能夠做到連吹八十個彩虹屁不打磕巴了，口條順溜得能去說單口相聲。

左樂也被他這嘴甜哄得忍不住笑出來，趕緊招呼他們去洗手吃飯。

阿姨這頓飯準備得很用心，按照每個人的口味做了一些各自家鄉的特色菜。有山東的清蒸海鮮、蔥燒海參、風味茄條，福建的土筍凍、沙茶面，遼寧的鍋包肉、酸菜豬肉炖粉條，甚至還有鹽水鴨和刺身拼盤。

平時随時都可以吃到正宗的北京菜，于是就沒給祝清晏特地準備，他自然也沒意見，哪兒的都不如自己家的正宗。

阿姨是北漂，丈夫去世得早，和兒子相依為命。本來左樂想讓她把兒子喊過來一起吃頓飯，但她拒絕了這份好意。兒子在便利店打工，今兒正好值夜班，她要回家包餃子給兒子送去。左樂便也沒強求。

五個人今天都很開心，愣是給吃出了年夜飯的架勢。相當地道的家鄉味道，再配上冰鎮的北冰洋，倒真有一種回到小時候的感覺。

“來，幹一杯，祝小朋友們新的一年長得高身體棒！哦，不對，陽陽長高就可以了，你們三個不能再長了。幹杯！”左樂有些興奮地說。明明沒喝酒，卻被充足的暖氣熏紅了臉頰。

左融也跟着站起來，“姐，祝你新的一年有對象。”說完對祝清晏使了個眼色。

祝清晏立馬收到了這個訊息，也站起來和左樂碰杯，真誠地說：“希望新的一年，你能一直快樂。”

希望你的快樂，與我有關。

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只有左家姐弟全程喝飲料，其他三個人都喝了不少啤酒。

左融想不明白，左樂一個酒精過敏的人為什麽要投資酒莊，家裏還囤着這麽多酒，今天喝的黑啤還是剛從德國運過來的。

幾個人說說笑笑，吃完飯時間都到了十點。之前聖誕節送了大禮，所以左樂這次雖然也準備了跨年禮物，但沒有那麽貴重。

她去卧室取來四個小盒子，給男孩兒們發下去，說：“這次的禮物便宜，但都不許嫌棄啊，我可是花了好大功夫一個一個幫你們挑的。”

四個人趕緊接過來表示感謝，哪有收禮還嫌不夠貴的道理？

而且左樂的禮物的确很用心，她根據每個人的特點選了合适的香水。215成員們打開一看，頓時覺得自己離精致男孩兒又近了一步。

趙陽陽是絕不出錯的斬女香銀色山泉，盧人傑是迪奧的運動版本桀骜，祝清晏是愛馬仕的遠洋旅程，而左融的是迪奧老版的華氏溫度。

其他三人不懂香水，聞了半天就給出了一個“真香”的評價。

但左融是見證過左樂花高價收購絕版香水的人，因此也算是有些了解。

他自己這一瓶華氏溫度，可以說是“仁義禮智信”的代名詞。它的拟人形态是一位表裏如一的紳士，言行舉止無一不優雅。

但他知道，這只是左樂和家人眼中的他，并不是真實的自己，甚至都不是其他任何人眼中的自己。

他內心也有肮髒龌龊的欲望，有狂野不羁的夢想。一個孔霏承就足以讓他背棄世界，輕舉妄動。

“樂樂姐姐，你今天用的什麽香水啊？我一進門就覺得你好好聞哦！”趙陽陽狗腿地問。

左樂笑笑，“資生堂的黑色數字。”

資生堂趙陽陽知道，自己老媽就用着他們家的紅腰子，自己這種普通家庭都能消費得起，那肯定不貴。

但是略有耳聞的左融倒吸一口氣，她還真買到這款絕版天香了……

醛和玫瑰是這支香水的主題，這世上有無數玫瑰，有的被贈予情人，有的受女王青睐。但只有這一支，孤獨地生長于神殿。她是維納斯，是美這個字本身。

這支香水的主調香師有兩位。

其中一位當年在香水界還籍籍無名的新人，現在是大名鼎鼎的蘆丹式。這第一支香沒能讓他一炮而紅，卻足以成為傳奇。

他現在也有當家的玫瑰香“柏林少女”，被各路浮誇的香評誇上了天。但少女終究只是少女，她和女神之間隔着天塹。

而另一位調香師卻已經幾乎查無此人，有人說他是外星人，來地球上留下這支香水就走了。也有人說因為銷量不佳，當年甚至被大量召回，這樣的失敗讓天才調香師經受不住打擊自殺了。

毛姆說過，天才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東西，但對天才自己而言，這卻是很大的負擔。

也許他曾經夢游仙境，邂逅了維納斯，從她那兒偷了一捧氣息回到人間。可惜俗世的人們無法理解，他便只能回到女神身邊，做一輩子芬芳的夢。

強大，絕版，不可複制。是黑色數字，也是左樂。

她永遠都是浪漫又熱烈，一生只犯一次傻。歷劫的女神，正等待着那個少年來救贖她。

左融一直覺得祝清晏的外形更适合蔚藍那種蹦迪香，有着勾魂奪魄的男性荷爾蒙，往夜場一站就能吸引衆多花蝴蝶。

但現在看來，左樂眼裏的他，只是個穿白襯衫的幹淨少年。

不知道什麽時候，這位少年才能解救出他的女神。

祝清晏和盧人傑正在比賽剝夏威夷果，趙陽陽手勁兒跟不上只能乖乖剝橙子。左樂則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等他們把勞動果實呈上來。

家裏的氣氛非常好，但左融卻想到了孔霏承。

他現在還是自己一個人嗎？有好好吃飯嗎？會燒熱水了嗎？

越想下去就越收不住，他猶豫了一下，幹脆走到花園裏打了個電話，那邊很快就接了起來。

“左融同學，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他的聲音還是那麽好聽。

環境十分安靜，看來他果真還是獨自守着那個沒人氣兒的房子。

“孔霏承，你在家嗎？”天氣已經非常冷了，一張嘴就是一大團白汽。

“這麽晚了，當然在家啊。”孔霏承已經意識到了一些什麽。

“那你先別睡，等我。”左融沒給他反駁的機會，說完就挂了電話。

孔霏承不傻，這話裏的意思一下就能聽明白。

那個孩子，他要過來。

然而這顆25歲的心卻不像大腦一樣成熟，它在止不住地狂跳，帶動着這具軀體升溫，立毛肌卻不斷收縮。

左融跟大家知會了一聲，就拿起車鑰匙匆匆出了門。

速度之快，三個室友一時間甚至沒反應過來，都沒來得及問他大晚上出去幹嘛，人就已經跑沒影了。

趙陽陽摸不着頭腦，疑惑地問：“他這是有什麽急事嗎？”

只有左樂一下就猜到了，露出一個“孺子可教”的笑容，高深莫測地說：“追對象去了呗。”

趙陽陽眼裏精光一閃，“樂樂姐姐，你有沒有見過融融喜歡的那個女生啊？長得好看嗎？”說着就伸出爪子想去給左樂捏腿，卻被祝清晏拎着袖子甩開了。

“當然見過，長得可好看了。”左樂虛虛地摸了一把自己不存在的絡腮胡，避開了女生這個關鍵詞。

11點多的馬路上還是很熱鬧，有很多年輕人聚在各個廣場上等待着跨年。小情侶們守着零點這一刻，希望在第一時間告訴對方：我們又一起走過了一個年頭，明年的今天，我依然會陪在你身邊。

情人戀愛時的甜言蜜語總是讓人頭暈目眩，輕易就會喪失分辨能力。很難說下一個年頭還有幾對會在一起，但此時此刻，他們大概是相愛的。

左融把車停在了孔霏承的小區門口，沒有麻煩保安大哥，也壓根沒打算現在就進去。

他打了個電話，輕聲細語又不容置疑地說：“孔霏承，出來，我在小區門口。”

孔霏承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麽毛病，明明應該拒絕的，而且這是非常簡單的事情，就說很晚了自己要睡了，天氣這麽冷你快回去吧。這麽信手拈來的說辭，此刻卻堵在喉嚨中怎麽也說不出口。

在這等待的大半個小時裏，他的神經一直緊繃着，無數次勸說自己冷靜下來，卻終于是徒勞無功。

現在他依然處于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态，明明一個月以來已經做得很好了，禮貌又不逾矩，甚至一度覺得那個孩子很快就會放棄的。

他還學會了煮面，按左融說的扔幾個蝦仁進去。會給自己燒熱水喝，還偶爾加一勺蜂蜜。左融買的水果蔬菜吃完了，就去那家他去過的超市，按照便簽上的再買一遍，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明明都已經這麽努力，日子眼看着就要進入正軌，那孩子卻又這麽冒冒失失地闖過來，用一個平安符讓他差點迷了路，現在又直接迎面撞了上來，讓自己徹底脫離軌道。

他披上大衣，在玄關換好鞋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圍巾戴上。

左融站在車外面等着，黑色的毛呢大衣上挂着一層寒氣，看起來孤獨又凜冽。但他就那樣靜靜地站着，高挺的鼻梁凍得通紅，也絕不像旁人一樣跺腳取暖，這孩子生來就注定是個優雅的人。

在來的路上左融就觀察好了，這附近不遠處就有一幢高樓，外牆的LED上閃着廣告，一會兒還會有倒計時。

他算好角度把車停在最适宜的觀賞地點，既遠離了嘈雜的人群，又能把大樓看得清清楚楚。

孔霏承慢慢地走過來，雖然戴了圍巾，但衣服還是穿得很薄。左融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但是沒有說話，擡手看了一眼表，時間快到了。

他轉身看向那幢樓，孔霏承不明所以，也跟随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接着，倒計時開始了。10，9，8，7，6，5，4，3，2，1。

孔霏承看着跳動的數字，心裏突然有了莫名的期待。

遠處人們的歡呼聲響起時，他被擁入了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檀香和雪松的味道帶來無盡的安全感。

那件看起來冰冷的黑色外套原來是這麽溫暖，它現在正包裹着兩具滾燙的身體。

孔霏承瞪大了眼睛，大腦中的神經元已經超負荷運轉，他聽到那個溫暖的嗓音在耳邊說：“有我在。”

是了，他從來不稀罕什麽“新年快樂”，他想要的，只是身邊有人在。

在經歷了二十多年的失望，差點就要放棄等待時，這個孩子出現了。他像索爾一樣駕着太陽馬車趕來，朝自己伸出手，溫柔地說：“我是來解救你的英雄。”

孔霏承看起來什麽都不缺，實際上卻什麽都沒擁有過。

他習慣了黑暗，驟然見到強光，視網膜上的感光細胞受到刺激暫時失去功能，導致感光偏差。即使是重回黑暗，也還是會在眼底留下光斑。

那孩子眼前是黑暗混沌的自己，身後卻是一片光明。只要他轉身就能擁有整個美好的世界，但他就那樣堅定地站着，邀請自己往光裏走一步。

孔霏承在溫暖體溫的包裹裏脫了力，他不想掙脫，甚至想再靠近一點。但他需要時間，來完成自己的明适應。

左融絲毫不敢懈怠，胳膊始終沒敢放松。這一幕他想象過無數次了，生怕這個敏感的人會抗拒。

懷裏的人比自己稍矮一些，眼前便是他的額頭，細碎的劉海蓋在上面，看起來比平時乖多了。

但他似乎比看起來還要瘦，隔着大衣都能感受到他纖薄的脊背，鎖骨透過毛衣硌在自己胸口，像是件易碎的珍寶。

直到喧嘩的人聲散去，左融才終于松開手，他一直想用力卻又極度克制着，兩相較量下臂膀累得發酸。

“能邀請我上去喝杯熱茶嗎？”他往手上呵着熱氣，眨巴着眼睛，盡量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孔霏承終于回過神來，對他也是對自己做出了妥協，輕聲說：“走吧。”

打開門他才發現，剛才出來得匆忙，燈都忘了關。但這樣一回家就能看到光亮的感覺，倒是讓他突然被擊中了心髒。

他從鞋櫃中取出了一雙和自己同款的男士拖鞋，這是左融來過的第二周他去買的。當時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拒絕了，卻還是不知出于什麽心态把它買了回來。還好，現在派上了用處。

左融換上拖鞋，看看這個沾染了些自己氣息的房子，突然覺得這兒有點像個家了。他想：孔霏承，其實也在期待着吧？

孔霏承去廚房熟練地拿起熱水壺打算燒水，左融卻過來攔住了他，“大晚上的，不喝茶了，容易失眠。”

他去開冰箱，卻發現自己寫的便簽還好好地貼在原位，上面還覆了一層塑料薄膜隔絕油污，心裏頓時軟成了一灘水。

他打開冰箱看了看，拿出兩盒牛奶，倒進奶鍋裏加熱，不等到沸騰就分兩杯倒出來，各加了一勺蜂蜜進去。

兩只馬克杯是同款，只是顏色不同，應該是直接買了一套回來。左融把綠色的那個遞給孔霏承，自己則選了藍色，對他說：“喝點熱牛奶，安神助眠。”

孔霏承一直沒說話，坐在沙發上慢慢喝着牛奶。

從小到大他都沒有喝過這樣的牛奶，以前保姆總是沖一杯奶粉給他，不然就是保質期半年的冷藏利樂磚。他從來不知道原來牛奶這麽香濃，這麽好喝。

他開始忍不住問自己，你想要的到底什麽？不就是一個美滿的家庭嗎？除了生孩子以外，女人能做到的左融有什麽做不到？找一個女人過日子難道就比左融好？那個破壞了自己家庭的同性戀毀了自己前半生，難道還要被他毀掉後半生？

他想要改變，想要解脫，想要走出桎梏，想要逃離陰影。

但他需要時間來好好勸說自己，讓自己不再拘泥于無休止的猜疑，開誠布公地與父母做一次徹底的交談，把所有問題擺在明面上解決。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他都要拼命試一試。

自己已經因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痛苦了二十幾年，如果再因為這樣的陰影拒絕餘生的光明，那就真的太過愚蠢。

他必須從痛苦和仇恨中走出來，才能以一個幹淨純粹的狀态，來接受左融熾熱的愛。

一杯牛奶的時間裏，孔霏承終于做好了心理建設，他重新穿起铠甲。但這一次，不是為了拒絕，而是為了迎戰。

他的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強大。

他的聲音溫柔又堅定。

“左融，你能等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真的超級愛香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