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舊夢無痕(三)
清晨,晨霧剛散,浣沙便梳洗裝扮好來到平日用餐的中廳。她的母親,也就是蘭侯爺的遺孀蘭溪,端坐在檀木椅上,面色恬淡地對她微笑。
坐立不安的浣泠一見她,忙偷偷對她擠眉弄眼。
“娘,早。”浣沙緩步走到浣泠身邊坐下,暗自瞄了一眼蘭夫人的臉色。只見她神色平和,一身淺紫色的綢緞衣裙,袖口領口點綴着幾處雅致的蘭花刺繡,讓她看來氣若幽蘭。浣沙知道這件衣服是娘親最喜歡的,料定娘親心情一定不錯,暗暗為浣泠松了口氣。
“沙兒,今天娘讓人做了你最喜歡吃的杏仁酥,快來嘗嘗。”蘭夫人将杏仁酥夾到她面前,寵膩的表情和貼心的話,讓她還沒吃已是唇齒留香。
她靜靜吃了一會兒,看時機差不多了,用手帕輕拭一下唇角,正欲開口,蘭夫人忽然吹了吹熱茶裏飄出的霧氣,問道:“泠兒,你喜歡那個宇文楚天嗎?”
“咳……”浣泠捂住口,将剛放進口裏的茶點硬生生咽下去,結果咳了好一陣,拼命地喝水才壓住。“蕭朗真是的,明明答應我什麽都不說,一回來就出賣我。”
蘭夫人冷哼了一聲,道:“一個只知打打殺殺的江湖劍客,有什麽好的!”
浣泠立刻反駁:“他在江湖上很出名的,武功高強……”
“出名?我只聽說他那張臉很出名,招蜂引蝶!”
“誰說的,他才沒有,那些都是謠傳!”
蘭夫人頓時板起臉,冷聲道。“你不用說了,以後老老實實在家呆着,哪裏都不許再去了。”
“我就要出去,哼!”浣泠氣呼呼地站起來,大聲道:“腳長在我自己腿上,我想去哪就去哪。”
蘭夫人也不生氣,端着茶喝了一口,平心靜氣道。“好呀,你要真有本事,走了就別回來。”
“我現在就……”浣泠的氣話說了一半,機靈的眼珠轉了轉,立刻話鋒一轉:“你讓我走,我偏不走,哼!”
浣沙不得不開口勸道:“娘,依我看,這宇文楚天好與不好,現在下定論還為時過早,要見過了才能知道。不如您見一見他,再做決定……”
見浣沙開口說情,蘭夫人的口氣緩和了些。“有些人,不必見,也聽聞過他是什麽人。”
“傳聞也未必可信的。”
“是啊!”浣泠一見有人撐腰,更是來了勁兒,“你又沒見過他,怎麽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我見過,他是個特別特別……好的男人!”
“你懂什麽好不好!”蘭夫人冷冷瞥她一眼,又看向浣泠的貼身丫鬟秀煙,“陪二小姐回房去把《女戒》抄寫三遍,什麽時候二小姐抄完了,什麽時候許你吃飯!”
此法對浣泠向來最為有效,原本氣勢萬千的浣泠瞬間啞口無言,只得被秀煙哀怨地拖着出了中廳,回去房裏抄寫《女戒》。
浣沙見寶貝妹妹臨走時懇切地望着她,滿臉的有苦無處訴,不禁掩口笑了出來。“娘,您不是最喜歡浣泠這樣直來直去的性子,如今她遇到心儀的男人,為自己的幸福争取并無過錯,您為何要罰她?”
“沙兒,你有所不知……”蘭夫人握住浣沙的手,她的手很美,纖細而修長,白皙而優美。“宇文楚天這個人,實在來者不善哪!”
“來者不善?!”浣沙有些不懂。
蘭夫人掩口咳了一聲,才道:“……我是說,他父母早亡,從小浪跡江湖。要知道,能在江湖上混出點名聲的都非善類,這宇文楚天在江湖上輕易無人敢惹,你可知為什麽?”
“因為他的武功天下無雙?”
“不止如此,還因為與他交過手的人基本都是死人!他很少拔劍,只要拔出來就是致命。這種人的心必定是冷的,處事也必定決絕,想讓他動情很難,比取他性命更難!”
“噢?拔劍就是致命?!”
“是啊!”蘭夫人臉色有些蒼白,許久,才悠悠嘆道。“我同意浣泠跟蕭朗出去視察水渠,本想讓浣泠多了解了解他,沒成想她居然遇上了宇文楚天……劫數啊……”
“可或許浣泠真讓他動了心……”
“不可能!”
“為什麽?”
“……”
蘭夫人還未回答,管家拿着拜帖走進來,打斷了她們之間的對話。“夫人,門外有個自稱宇文楚天的年輕男子求見您,他說,現在就要見您,若是您不見,他便自己進來……”
浣沙瞄了一眼拜帖,拜帖素白,以素筆勾畫着幾瓣桃花,一只蝴蝶,筆鋒幹淨利落,別有一番神韻。
蘭夫人一見,頓時臉色更差,“他到底還是來了。”
言罷,她吸了口氣,起身道。“請他進前廳吧。”
“娘?”
“沙兒,你去後園看看浣泠吧,幫我好好勸勸她,讓她切莫對宇文楚天動情。”
看出娘親有意讓她回避,浣沙也不再多說,點頭道:“是,娘。”退出了中廳,浣沙便去後院找浣泠,可她并不在房內,也不在院子裏。浣沙找遍整個後院,也沒有見到人影,尋找中,不知不覺走到了前廳。
前廳的門依然緊閉着,下人都在門外把守着,不讓任何人接近。浣沙剛要離開,門從裏面被推開,一身黑衣的男子從裏面走出來,腳步過處,空氣中都帶着陰寒,讓人不寒而栗。順着寒意的來源,她轉頭,正看清了男子的容貌,她不僅一怔。
因為眼前的男人——正是昨夜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黑衣男子。
只是此刻的他,與暗夜籠罩的他不同,可以讓人看得清晰,看得明了。
他穿着一身青墨色的長袍,腰間系着的月銀色雲紋腰帶,雖是暗冷的色調,穿在他身上卻有種沉靜內斂的味道。他及腰的烏發用也月銀絲帶束着,額前幾縷發絲被風吹散,混着月銀色絲帶一起飛舞……
晨光穿過雲層,散下一抹金色,恰好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淡化了他眼底的陰郁,映出他墨色黑瞳中深不可測的思緒,他冰雕一樣的俊臉上染了清晨的暖陽,也褪下了孤傲,更多了幾分儒雅的溫和。
他轉眸看見了浣沙,頓時舒展眉峰,唇角揚起,冷酷的線條全部化作笑意,臉上那孤傲的棱角也化作輕柔溫和的暖意……
那一瞬間,世間的一切仿佛都變成寂靜的,靜止的。
蘭候府的劉管家原本正準備為貴客引路,見貴客與大小姐兩人默然相望,相顧無言,立刻快步上來為他們引見:“宇文公子,這位是我們大小姐。大小姐,這位是宇文公子,夫人的貴客。夫人留他在府中小住些日子,還特意交代讓您多多照應,莫要怠慢了公子。”
宇文楚天?!
原來,他就是宇文楚天,讓浣泠恨不能将所有美好的言辭都用在他身上的男人,也讓無數女人傾心以待的男人……現在親眼所見,她才明白,浣泠形容他的言辭并不算誇張,他的确是那種讓人一見難忘的男人。
只是,若他是宇文楚天,他為何昨夜會出現在蘭侯府,是為了找浣泠麽?他又為何會叫她“小塵”,小塵是誰?
努力掩飾好所有的疑惑,她欠身款款施禮。“原來是宇文公子,幸會。”
宇文楚天也微微點頭,嘴角噙着雲霧般飄忽不定的笑意,“蘭小姐,當真是幸會!”
面對宇文楚天含笑的眼神,渙沙莫明地一陣心慌意亂,說不清是一種怎樣的感覺,總之,就是心緒紛亂,難以平靜。
接着,她又聽見宇文楚天問道:“蘭小姐的臉色不太好,是否近日無法安睡,被噩夢困擾?”
聞言,浣沙又是一怔。
她雖聽聞宇文楚天醫術非凡,可斷想不到他如此心細如塵,只看她臉色,便知道她被噩夢所擾,或許,是有浣泠告訴他的吧,依浣泠的性子,倒是極有可能。
眉目輕擡,她看着宇文楚天,微微淺笑,“昨晚的确沒睡好,受了些驚擾,希望以後不會了。”
宇文楚天自然聽出她意有所指,卻沒有多言,從貼身的衣襟中取出一個刺繡的香囊遞到她眼前,“這囊中是我配制的安神之藥,随身帶着,可治療憂思多夢,心緒不寧。我想蘭小姐可能用得到,便送與你吧。”
香囊已遞到她跟前,藥香輕輕飄散,清淡怡神,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她不由自主接過香囊放着鼻端細聞,這味道似花香非花香,似藥香又非藥香,她似乎在哪裏聞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她又低頭細看這藥囊,柔滑的錦緞上繡着的一片桃花林,片片桃花,精雕細琢,栩栩如生,真是片片有情。足見繡這桃花的人極為用心,一針一線都凝着細膩的情思,怕是只有為自己心愛的人才能繡出這樣的桃花……
她正欲歸還,擡頭卻見宇文楚天随着管家離開,走向後院的方向,而她剛剛竟然一無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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