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千裏香

秋意起,心轉澀,化為愁。

日月暈華珠出現在東運派的消息一傳來,葉澀與水憐寒首先想到的是舍疏狂。日暈珠極其稀有,出現一顆已是奇跡,怎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連續有兩顆現世?若東運派的那顆是真,說不定便是舍疏狂藏于九宮八卦乾坤盒裏的那顆。如此一來,舍疏狂很可能已遭毒手。

為了舍疏狂,為了日暈珠,更為了解救極可能被葉追情擄走的葉澀,水憐寒必須盡快趕去東運派。然而,他剛出九如山便被一人攔下。那人中等身材約三四十歲,和顏悅色地抱拳行禮後,口中說着“我家公子讓小的将這個交給您”,雙手遞出了一張紙片。

水憐寒接過來,打開一看,赫然上書六個大字——葉澀在如願樓。字體潦草,紙張破邊,似是随手寫就。水憐寒瞳孔一縮:“你家公子是誰?”

那人微微一笑,輕輕搖頭,毫無預警突然後退,竟是輕功卓絕眨眼而逝。

水憐寒不會浪費時間去追一個傳話的下人,他低頭又看了一遍紙片,縱身往西北而去。

不管給他傳話的人是誰,不管他的目的是善是惡,只要有一絲可能會找到葉澀,他就會毫不猶豫前往。

剛至鎮口,水憐寒倏地止住了身子,一人立于拱門之下,背靠石牆緩緩朝他轉過頭來,白衣勝雪。

水憐寒看着他沒有動也沒有出聲,那人将折扇抵于唇邊,道:“此去如願樓不論吉兇一來一回至少要花費兩天時間,你真的想好了?”

此時各派定然都在趕往東運派的路上,此地又離東運派頗遠,兩天時間或許會讓他錯過大事追悔莫及,但他既許諾過要保護葉澀就一定會遵守誓言。

沒有回答他,水憐寒沉聲問:“你到底是誰?”

白衣男子哼笑一聲:“我是誰重要嗎?”縱身而起:“你可以叫我寧缺。”

水憐寒拔身跟上,此為去如願樓最近之路,他既在此等他,他便要看看他到底有何居心。

長鞭夾雜着勁風呼嘯而來,玄鐵精制的鐐铐嘩啦晃動了一下,葉澀垂着頭承受着奔襲而來的疼痛。

被抓來這裏已經多長時間了?長時間的折磨和一次次的昏迷讓他混淆了時間概念。厲喝聲從遠處傳來:“你哭不哭?!”

葉澀費力地扯動唇角,露出一抹嘲笑。所在之地和敵人是誰,他早已猜到,只是想不透他的血有毒和他的眼淚能解毒的事情不知是誰給洩露了出去,更費解的是貌似洩露秘密的人還傳達了物理刺激出的眼淚有毒,只有自發流出的眼淚才是解藥這樣錯誤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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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他身體秘密的人雖不多,但知道“龍人”秘密的人或許并不少,所以盡管在此受着這樣的折磨,他也不想猜忌到自己的朋友身上。何況那洩露秘密之人很顯然并不是想幫如願樓,而只是想讓他多遭點罪。

既是如此,他便忍着、等着,要麽他死,要麽敵人露出馬腳讓他逃脫。想要讓他因疼痛而流淚?等來生吧。

再次皮開肉綻,連不受意志控制的痛呼聲都細弱蚊蚋,葉澀無力地栽倒下去,卻被鐐铐拉住,如同等待風幹的臘肉般被吊住了身子。

房門被推開,行刑之人躬身喚道:“尊使。”

如願樓尚存的三尊使之一白心,看了一眼葉澀,一腳踹開手下怒斥一聲:“沒用的東西!給我潑醒他!”手下慌忙連聲稱是,護好全身的皮膚,提了桶水朝葉澀兜頭潑下。

昏迷中的葉澀輕微地掙動了一下,眼皮很重,根本無力睜開。

白心吩咐道:“再潑!拿辣椒來!”被赤眉得知他藏匿了葉澀雖不是好事,但若不是赤眉提點他也不會懷疑那人所言。物理刺激出的眼淚是否真有毒,拿人一試便知。

去拿辣椒的手下尚未返回,另一名手下卻急匆匆趕來,禀道:“有貴客到,赤尊使請您前去議事。”

皺眉看一眼葉澀,白心吩咐行刑者:“用辣椒熏他眼睛,把眼淚給我接好了!”

“遵命!”如願樓手下對待命令從來不問緣由,只懂執行。

白心離去,拿辣椒的人回來,正欲将辣椒交給行刑者,卻突然被一劍穿心。

行刑者反應夠快,然而手中長鞭剛剛甩出整個人卻被定住了般不動了。水憐寒側頭躲過力道未盡的長鞭,把劍從殺手胸前拔出,又毫不猶豫一劍刺穿了行刑者的心髒。

身後七八個殺手的屍體橫陳在地,這些殺手雖不頂尖但也不弱,卻無一人知道短短剎那間發生了什麽事,也無一人來得及發出呼救。

水憐寒擡眼往前方看去,一丈開外,葉澀滿身是血地被半吊在牆上;一丈之內的地面上,也滿是星星點點的血跡。知道他的血有毒,全副武裝的行刑者選擇了長鞭作為行刑工具,于是把葉澀的血濺滿了刑室。

水憐寒奔到了葉澀面前,雙手朝他伸過去,卻又顫抖着緊緊地握成了拳。

“葉澀……”輕輕地喚出他的名字,聲音比寒冬中瑟瑟發抖的乞兒還顫抖得厲害。

他的愛人受盡折磨、滿身是血,他卻連一個擁抱都無法給他!

強自鎮定下來,脫下衣服拿在手中,然後閉眼運氣,抽劍砍斷玄鐵鐐铐,在葉澀倒下之前用衣服裹住他将他接到了自己懷裏。

然而新鮮的血液瞬間就染紅了衣服,尚未感受到抱着他的實感,水憐寒便又迫不得已放開了他。恨極了自己!

起身去殺手身上扒衣服,卻聽到了一聲細細的呼喚。

“水……憐……”

“葉澀!”轉身回來,他濕漉漉的長發遮住了面龐,不确定頭發上有沒有沾上血液,不敢替他撥開,水憐寒狠心回身去剝衣服,語氣急促地說着:“我在這裏,葉澀,你挺住,馬上就帶你離開。”想要喚住他的意識,因為他是如此地恐懼。

幾乎變成血人的葉澀……不敢想象他到底受了多重的傷。

行刑者身上雖全副武裝,然而只能防住飛濺的血液,卻無法裹住全身是血的葉澀。

屍體被人發現,有殺手圍了過來,門口被堵住。

水憐寒用幾層衣服裹住葉澀,抱起他直接沖天而起。泥瓦紛落,就這一阻擋,水憐寒已遙遙離去。幾個殺手墜在身後,水憐寒回身看到了一抹白影,抱緊葉澀沖入了一戶民居。他需要,擋雨的油布。

那個寧缺,很奇怪。較量般,兩人一路未歇地到了如願樓。寧缺指給他方向便自顧自消失了。若不是來幫他救葉澀的,他有必要刻意跑一趟如願樓嗎?方才,又為何出手相救?還有,為什麽總是挂着微笑的他,不笑了?

搖頭抛開關于寧缺的疑問,水憐寒用油布裹了葉澀,快如閃電地飛身離去。

此處為如願樓地界,他必須先帶葉澀離開。

奔逃之時不覺累,逃離危險的時候一放松才發現早已力竭。如願樓的殺手名不虛傳,葉澀被救走,三大尊使發了怒,派出搜尋的都是頂尖好手,然而葉澀必須盡快被施予救治,水憐寒無心與他們動手,只有拼命逃跑。

甩開所有追兵的時候天色已經全暗了下來,此處人煙稀少,遠處似有房屋燈光如豆,水憐寒緊抱着依舊昏睡的葉澀幾乎是踉跄着來到屋前敲開了房門。

這是一家獵戶,四口之家,小兒尚在哺乳。主人驚疑不定地看着水憐寒和他懷中之人,水憐寒疲憊地道:“我們被狼群圍攻……”

一聽如此,善良的獵戶也無暇再細究其他,忙将兩人讓了進來。将大兒子趕到自己與妻子的床上去,把床讓出來給了葉澀。

小心翼翼把葉澀放床上,水憐寒掏出一塊銀子道:“麻煩你去打些水,再燒些熱水給我,還有,請給我一件衣服。”

葉澀傷勢如此之重,一家人全無了睡意,獵戶拿着火把去打水,妻子點起爐竈,大兒子便去找衣服。

葉澀在九如山制的藥水憐寒全都帶在了身上,逃跑期間給葉澀喝下了續命參,也草草撒過止血粉,現在雖有傷口仍在流血,但大部分傷口已經被血塊凝住了。

大兒子找來衣服放一邊,見葉澀一動不動臉色慘白,不由得輕聲問:“他還活着嗎?”

水憐寒沒有回答,他用油布包住手,沾了水狠着心從葉澀身上往下撕衣服,傷口太多,裏衣幾乎整個被黏住了,再心疼,他也必須給他撕下來。

葉澀的身體輕微地彈動了一下。

“哎他醒了!”見葉澀眼皮動,大兒子高興地伸手就要摸他。

“別動!”低斥一聲用胳膊掃開他的手,水憐寒道:“有獵人在狼群附近下了毒,他不小心摸到了,現在他的血裏全是毒,碰到一點,便會死。”

大兒子吓得慌忙抱住了胳膊,恍然道:“難怪你要用油布包着手。”接着又義憤填膺:“什麽獵戶這麽不道義?打獵歸打獵,但用這麽狠的毒傷到自己人就太可恨了!你們肯定不是在附近受的傷,我們這裏沒有那樣的獵戶!那你們是在哪裏受傷的?我告訴我爹讓他也防着些,有時候打獵會走很遠的,說不定就會碰到。”

水憐寒沒有回答,熱水燒開了,但這裏沒有洗澡的木桶,又不能去河裏洗,水憐寒只好把床單被子撕成小塊,一點點為葉澀擦去血跡。

大兒子氣憤地向父母報告那可恨獵人的事,獵戶沒有接話,只吩咐他去看着弟弟點。

明白他早已猜到葉澀是被仇家所傷,水憐寒手下繼續擦洗,低聲道:“不要讓我動殺心,該怎麽做,你們知道。”語調尋常卻帶了濃重的警告。

妻子吓得緊緊拽住了丈夫的衣袖,獵戶扯開她道:“燒水去!”

給葉澀上好藥,換上幹淨的衣服,沾血的東西都拿去燒掉,血水挖坑埋掉,水憐寒終于稍微放松了些。然而葉澀很快便發起了燒,水憐寒徹夜不眠地給他換着手巾降溫,獵戶夫婦也一夜未敢睡。

半夜葉澀醒了一下,睜開迷蒙的眼睛看清楚水憐寒,露出了一抹淺笑,很快便又閉上了眼睛。

此處并非安全之地,水憐寒也不能連累了獵戶一家,是以天将明便抱着葉澀離開了這裏,留下了一句真誠的“謝謝”。

葉澀雖全身是傷,好在行刑之人只想讓他受皮肉之苦并未傷及筋骨。葉澀自制的療傷藥對傷口愈合很管用,麻煩的只是他失血過多,全身無力、過多昏迷和一直發燒。

不能再回大革鎮,水憐寒一路喬裝打扮,帶着葉澀有驚無險地躲過頭兩天的追捕,直到第三天追捕的勢頭才減了下去。

如願樓不達目的不罷休,何況葉澀還是事關三尊使性命的關鍵人物,搜捕不可能這麽簡單結束,水憐寒懷疑是欲擒故縱,更加小心翼翼防備,然而直到他與伏伯派來的人接頭後還沒遭遇如願樓襲擊,這才相信或許是樓內有變才放松了追捕。

伏伯的人帶來了兩個消息:第一,又有兩名游俠以與過岐山、于命相似的死法死去,不同的只是身側的字跡變成了數字“十九”“十八”;第二,各門派不日便會齊聚東運派,為防錯過伏伯已先行趕去。

水憐寒讓人傳話給伏伯,千萬不要輕舉妄動,返回屋裏發現葉澀已經醒了過來,忙過去把他扶起來,回身便要去倒水。

不期衣袖卻被葉澀拉住了,疑惑轉身就見他睜着清亮的眸子道:“我已經沒大礙了,咱們趕去東運派吧。”

坐到床沿上,把他的手握在手心裏,水憐寒道:“養傷為重,東運派不去也罷。”

葉澀靜靜地看着他,良久,垂下了眸子。

是他拖累了他。

不忍他自責,水憐寒擡起他的下巴來,輕輕地把唇覆了上去。

摩挲着他的嘴唇,嗫嚅出聲:“是我沒有護好你……”

伸手抱住他,頭擱到他的肩膀上,葉澀問:“你能自己去嗎?”

怕弄疼他,只有虛虛地環住他,水憐寒用嘴唇蹭着他的耳朵,幾乎是有些懦弱地輕聲道:“我不想……”

不是不能,只是不想。

現身東運派的日暈珠固然可能是重要的線索,但此刻他卻更想呆在葉澀身邊,想從複仇的重壓下偷得一日閑。

“葉澀……”叫出他的名字,卻說不出後面的話來,于是便又步入了沉寂。失去葉澀的恐懼,即使在擁他入懷的此刻依然攫住了他的心。他真怕,一旦分開便是永別。

“千裏香。”聽不到他的後話,明白他有苦難言,轉移話題般葉澀說出了這三個字。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奇珍解》上記載了一種奇特的香料,千人千香。相戀之人雙雙佩戴,遠隔千裏也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千、裏、香……”咀嚼着這三個字,水憐寒緩緩閉眼又緩緩睜開:“我會找到它。”

日暈珠既為實物,千裏香也絕非杜撰。

輕輕一笑,葉澀推開他,看着他的眼睛道:“休息一晚,明日出發。蝸牛錯過了森林盛會,也有殘羹冷炙可撿拾。”晚去總比不去強。

相處這些時日,早已明白葉澀雖為人随和,卻是一旦決定就絕不悔改之人。他既已說出此話,就算用點穴定住他,他怕是也會想盡方法逃脫。與其這樣,還不如慢慢前行。

明白他已同意,想到日暈珠之事,葉澀輕嘆道:“但願不是舍疏狂的那顆……”

水憐寒不置可否,換個姿勢,輕輕将他攬入了懷中。最形跡可疑的人,是寧缺。

此前兩人細想過前後發生的事情,都不敢對寧缺的身份妄下斷語。他是過岐山特意請來的人,卻又幫葉澀擊退了黑面;他一路對舍疏狂糾纏不舍,卻又因一點小事就甩手離去;他出手将葉澀打暈使葉澀被關入如願樓,卻又帶水憐寒前去相救;幾十個相處的日夜他唇不離笑,再相見卻惜笑如金。

他與葉追情,葉追情與正義盟,到底有何關系?無從知曉,只能擱置。

事到如今确信的只有一點:如願樓尊使白心,再見之日,便是他授首之時!

作者有話要說:  說好上部結束就接着開下部的,可為了構思情節及犯懶,竟然生生拖到了第二年……那個,上部的情節還記得麽?回頭一看上部真的是裹腳布,下部争取簡練一些讓情節緊湊一些飽滿一些,話說簡練了還能飽滿嗎?出場人物會有些多,才疏學淺,盡量寫吧。努力三日一更,每更五千。望支持。PS:前段時間JJ□□,把我《左右相思》鎖了,申訴開鎖後,發現評論被吞了好多,連鹽醬的長評都消失了!我此生第一個長評啊……頓時萬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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