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解釋
葉澀從來都沒有這樣恸哭過,哪怕是娘去世的時候,他都或多或少地強忍了眼淚。
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知道是因為月亮躲進了雲層還是赤眉給他換了黑色的牢籠。千裏香的氣味時有時無,他拼命地集中注意力想要抓住一點點關于水憐寒的訊息。
盾壁隔絕了所有的聲音,他徒勞地拍打着,嘶啞了嗓子重複地喊:“放我出去。”
時間被無限拉長,直到淚痕幹透才終于得見天光。
來不及怒斥赤眉,只是争分奪秒地跑向水憐寒。可惜空蕩蕩的街道,除了鮮血什麽都沒有留下。
赤眉趕了過來,捂着傷口恭敬地喊他:“少主。”
慢慢轉頭,視線停留在他臉上卻沒有焦距,葉澀聽到自己說:“不要跟來,否則,讓你立斃當地!”
他轉身循着千裏香追去,将赤眉一句焦急的“少主”留在原地。
千裏香,他也不知道人死了香氣還在不在,只是,就算是屍體,他也要将水憐寒抱到懷裏。
星光黯淡的山路上一盞昏黃的燈籠突然亮起。飛奔的兩人一前一後停住了身子,前面的人氣定神閑,一柄薄刀束在身後,衣服上一個大大的“臺”字;後面的人氣喘籲籲,衣服破損髒污,緊走兩步,徑直到燈籠前行禮,站到了提燈籠的人身後。
提燈籠之人身材高大,面容和善,正是東運派少掌門張問。
他吹熄燈籠,對“臺”字衣服之人抱拳道:“多謝李兄相助。”
那人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從鼻中哼了一聲。
張問見此面露微笑道:“非是張某小瞧李兄,只是出乎意料順利罷了。若是中間有半點差池,少了李兄相助定然難以成事。”
那人臉色似是有些緩和,他一甩袍袖道:“欠你的人情已還,告辭。”也不等張問回話,自顧自飛身離開了。
張問見他眨眼消失無蹤,回頭吩咐道:“晝夜兼程趕往百裏派”,率先點起馬燈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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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後連那衣服髒污之人總共跟了四人,其中一個垂着頭毫無聲息,被人五花大綁,死屍般扔到馬背上,分明就是葉澀正在尋找追趕的水憐寒。
勉強分辨着山路疾馳着,張問在心中默默道:“語聲,我這就來見你。”
看到葉語聲哭,他怎能不心痛?
武功平平的他拼命地想成為能配得上葉語聲的人,明白自己無論如何在武藝上也難有長進後,他幹脆地選擇了放棄,轉而嘗試了自己本就喜歡的經商。他的商業王國越做越大,本可以樂山樂水遠離江湖紛争,卻因為葉語聲身在江湖,他也一直沒有離開過江湖。
今日一早出面捉拿葉澀跟水憐寒,他是受父之命,也是出于自願。
必須為葉語聲做點什麽,可是敵人太過強大。本以為這次已是功虧一篑,卻突然靈光一閃福至心靈。
赤眉,如願樓四尊使之首,他喚葉澀為“少主”。
當初黑面死的時候出現了兩種說法:一是過雲說的,黑面追殺如願樓逆徒葉澀,卻被葉澀買兇殺死;二是舍疏狂,也就是九霄玄宮九公子空之說的,黑面才是殺死過老莊主的真兇,他因為私怨嫁禍葉澀,最後不知被誰殺死獻給葉澀。
同為一派少幫主,過雲此人他自是沒少見過,只是很少打交道。他看起來很聰明,沒想到卻會撒出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言,若是從商必然賠了夫人又折兵。
赤眉一聲“少主”立刻讓張問的腦子裏閃過了好幾件事情。首先,黑面是被誰殺死的?想來定是如願樓手下無疑,理由自是替少主清理門戶。如願樓內誰能殺死黑面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何要忤逆自家少主。
黑面背叛的理由先放一邊,之後四大尊使之一的白心又死去,而且殺他的人很可能是水憐寒就有意思了。沒有人親眼見到誰殺死了白心,但水憐寒從白心手底下救了王長風和杜時是不争的事實。之後白心身死,只能認為是水憐寒之功。那麽水憐寒又為什麽殺了白心?難道他不怕惹到葉澀?
原因只有一個:殺白心得到了葉澀的同意。
四尊使因為葉澀死了兩個,這便值得深思了。
此時便不得不想起如願樓五代樓主幼年早夭的事情。按時間年齡推算,葉澀是死裏逃生的葉五代的可能性非常大。既然死裏逃生,這些年他為何不光明正大回如願樓?只因為他不想或者更直白地說他無法回去。
一層層抽絲剝繭,如果所料不錯,那麽事實便是讓人想吐得狗血。
父親失蹤,母親去世,弱小無依的少主任人宰割,死裏逃生成年後回來一雪前恥。
這時他又突然想到了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五年前,他遇到了一個麻煩需要找人來擺平。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依靠身為名門正派的東運派的,所以他不得已選擇了雇傭如願樓殺手。
兩名殺手,一個身手不錯,一個易容有術,身手卻一般,因為身手一般,所以很不幸死了。那個人,他記得姓孟。
之所以記得他,是因為最後他得以逃脫全都仰賴于他的易容術。事實上一開始他所表現出來的易容術并沒有那麽好,資質平平到他以為孟姓殺手只是來混飯吃的,直到最後他展露絕活,這才知道原來是深藏不露。
因為感恩他,所以主動提出來要補償他的家屬。如願樓人說他搬到外面住已經快五年了,身邊只有一個兒子。費盡心力好不容易找到他藏于山中的住處的時候,那兒子恰巧不在。之後派人蹲守了一段時間,再之後又去找過幾次,沒有一次得遇。
如果,只是如果,那個“兒子”,其實并不是他真正的兒子……
五年又接近五年的巧合時間,藏于山中的小屋,刻意隐藏的高超的易容術,“兒子”或許是刻意隐藏的行蹤——他不得不聯想,這一切背後的真實。
他從不輕易下結論,可是種種跡象已表明如願樓四尊使在自家少主面前的日子并不好過。——只這一個最保守的結論已足以讓他采取有效的行動。
與赤眉的會面費了些波折,但還算順利。赤眉答應了,只提出了一個讓別人假扮水憐寒的要求。這個要求包含了一些似乎無用又似乎含有深意的細節,聽起來有些怪,但對只想拿下水憐寒的他來說也無妨。只是行事要萬全,為了預防老奸巨猾的赤眉突然變卦,也為了能在最初的打鬥中與水憐寒匹敵,他特意請來了渡雲臺的李少師。
事情出乎意料得順利。地點是特意選的,赤眉早已張好了無形之盾,李少師将水憐寒引過去後赤眉立刻将盾壁合攏。盾壁內早已點好毒煙,水憐寒進入後反抗了幾下很快便失去了招架之力。
另一方面,自己的手下假扮水憐寒與李少師過招并被“殺死”,然後所有人立刻轉移。
扛着裝有水憐寒的盾籠遠離赤眉後,盾籠自動消失,用縛仙繩捆住昏迷的水憐寒,馬不停蹄送去給葉語聲發落。利用赤眉如此輕易地捉到了水憐寒,張問既滿意又有些擔憂。但是管他呢,先交給語聲再說。
赤眉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如願樓與正義盟隐藏了怎樣的秘密,總有人能揭開。
葉澀循着千裏香去追水憐寒,被命令不得跟随的赤眉假模假樣地追了幾步便停下了。葉澀的眼淚到手,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想方設法永永遠遠脫離葉追情的控制。既不撕破臉又能保住眼下擁有的一切,僅憑他自己或許無計可施,但合縱連橫總有可行之法。
張問來找他合作他是沒想到的,但既然各取所需,對方又是聰明人,他權衡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與張問合作的目的是要得到葉澀的眼淚解掉身上之毒,方法便是讓葉澀以為水憐寒死了,從而毫不設防地流下眼淚。但他不能讓張問知道自己的意圖,所以他對張問提出的第一個條件是不得傷害葉澀,表面理由是保護葉澀是葉追情的命令,他得聽從,實際上卻是為了讓他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在打鬥一開始就用盾壁将葉澀包圍起來以便收集淚水。
第二個條件自然便是讓人假扮水憐寒,演一出戲給葉澀看。但演戲也是有要求的,要足夠真,不能有一絲漏洞。
當然,葉澀會不會為了水憐寒哭,赤眉也沒有十足把握,若是此計不成也只能另尋他計,反正明面上他并沒有做出任何傷害葉澀的事情來。
沒想到李少師的加入讓計劃進展得如此順利。特意挑選的小巷,能讓葉澀看到該看的也能隐藏掉不該讓他看到的東西。一開始用透明的牢籠困住葉澀是為了讓他看清外面的場景,擔心水憐寒的他一定會轉向與水憐寒方向相反的赤眉這邊要求放他出去,趁此機會換掉水憐寒,讓他看到“水憐寒”被“殺死”的場景後立刻改用單面可視的牢籠,阻絕他的視覺,放大他的恐懼,從而誘導出他的悲痛。只是這牢籠與當初困住沈林的不同,不會反射籠內之人用出的招式從而傷害到出招之人。
而與僅僅困住葉澀的牢籠不同,對水憐寒用的是最可怖的黑籠,也幸虧黑籠恰恰能夠完全阻隔雙方的視覺,無意間阻止了水憐寒用出紫目紅瞳,否則事态如何發展就不得而知了。
張問一行走得飛快,被赤眉刻意耽擱的葉澀循着似有若無的千裏香不休不眠一路追趕終于看到了他們的身影,只是可惜體力透支,就這樣一下子倒在了路邊。
另一方面被連續喂食“七口醉”的水憐寒一直處于昏睡狀态。或許是由于習練無心心法,或許是本性使然,他一向很少做夢,這次卻真真正正地大夢一場。被捉住的人明明是他,夢到的卻是葉澀的死亡。
葉澀是怎麽死的似乎夢到了,又似乎沒有,鮮明的只是可怖的孤獨。失去摯愛,大仇未報,他茕茕孑立,滿目凄惶,最後被葉追情用飲天劍一劍穿心,雙眼含淚竟是感謝蒼天讓自己終得解脫。
這個夢水憐寒醒來後只模模糊糊感到了胸口的鈍痛,想要抓住一絲痕跡,卻被逼迫着不得不面對現實。
孫曾之殡已出,百裏派內依舊高挂白色燈籠,門上貼白紙,子弟穿孝衣。
張問制止了門人通報,問明了葉語聲所在徑直找了過去。
孫曾向來獨掌大權,如今身死百裏派百廢待興,孫方達經驗尚淺,葉語聲只能裏外操心。
張問推開書房門的時候葉語聲正在跟孫方達一起清算賬務,門派割據可說是一派即一國,掌權者有太多即使強忍悲傷也要處理的事務。
“語聲。”張問叫出了他的名字。
葉語聲驚訝地擡頭看他,随即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他兩步邁到張問面前,拉住他的手上下打量打量,關心地問道:“你傷好了?”
張問寵溺地一笑,點點頭:“嗯。”
孫方達也走了過來:“張大哥過來怎麽也不早說一聲,我好派人去迎接。”
張問道:“一家人不必客氣,倒是我擅自進來萬勿責怪。”
孫方達道:“張大哥說哪裏話,爹……爹沒了,以後還請張大哥多多照應百裏派……”
張問點點頭,道:“我去給爹上柱香。”他這一聲“爹”顯然是跟着亡兄張齊叫的,如今嫂子孫香羅也回了百裏派服孝,他來到這裏自然也是要跟着戴孝的。
這一句話惹得兩人也起了悲傷,去上香的路上張問捏了捏葉語聲的手,悄聲問他:“你的傷怎麽樣了?”當初葉語聲對戰三只刀,傷的也不輕。
葉語聲把曾經血肉模糊的左手拿給他看,輕聲道:“沒事了。”雖然依舊沒拆繃帶,但抓握早已不成問題。
張問稍稍放了心,上完香後才對葉語聲和孫方達說:“給你們看個人。”
水憐寒終于擺脫夢魇醒了過來,胸口微微地疼痛着,不自覺地鎖着眉頭想要抓住夢境,迅疾的壓迫感襲來,胸口劇烈的疼痛讓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幾天連續被喂食迷藥,滴水未進的他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竟是被孫方達一掌拍中胸口跌飛出去。
雙手雙腳被強韌的縛仙繩捆住,疼痛讓他不自覺地蜷縮了身子。
想要感受一下葉澀的氣息,孫方達卻未給他絲毫喘息時間追過來又要一掌拍下來。
“方達!”葉語聲抓住了他的手臂,看着他赤紅的眼睛道:“先問清楚再報仇也不遲。”
孫方達忍着淚水,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他恨恨地瞪着水憐寒,用力一腳踢到了他的腰側。
水憐寒忍着疼痛借助身後的牆壁坐起來,看了周圍一圈,在十幾雙或仇恨或冷漠的目光下露出了一抹嘲諷的笑意。
“你還有臉笑?!”孫方達又要過來踹他被葉語聲一把拉住拽到了身後。
“水憐寒,”葉語聲臉色凝重地走到他面前,沉痛地問:“我派掌門可是被你所殺?”
水憐寒擡眼和他對視,不閃不避語氣平緩地道:“孫曾是我殺的。”
葉語聲頓時怒火填心,但他還是繼續擋住了要将水憐寒除之而後快的孫方達,沉聲問:“為什麽?我派與你無冤無仇……”
水憐寒哼了一下:“誰說的?”他盯着葉語聲道:“十年前,水家堡、夢舞村,一百多口人包括老人孩子都是怎麽死的,你有問過孫曾嗎?”
葉語聲震驚地後退了一步,孫方達愣了一下,嘶聲道:“妖言惑衆!”又要過來對水憐寒動手,這次卻是被張問擋住了。
水憐寒臉色蒼白,雙目卻是清明,他的目光刀子般在周圍之人的臉上轉了一圈,随即不屑再看般閉上了眼睛。
他本不想解釋的,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他有了葉澀,有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也有了真正珍惜別人生命的善心。他曾經以為世上僅有“自私、貪婪、唯利是圖”這樣的字眼,不管他使用無心心法時表現地多麽仁義,真正的內心卻冷酷至極。可是,如今的他想試着去相信,相信無私與溫暖,相信屠戮夢舞村的只是個例。
不過是恰好一群壞人湊在了一起——并不是世上沒有好人——想要這樣去相信別人,所以他解釋了。
解釋了,如果還是無人理解,或者說如果恰好這裏又是一群壞人,他便只有動手。
因為他不能死在這裏,葉澀的氣息能感受到,他一定在找他,他不能讓他太過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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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