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何必當初
孫方達盛怒下的那一掌重重拍下來,毫無招架之力的水憐寒确實被傷得不輕,葉澀擅毒不擅醫,只能給他輸內力緩解。
水憐寒漸漸恢複意識,睜眼看到葉澀,第一句問的就是:“有沒有受傷?”
葉澀搖搖頭,想要盡快給他看名冊,所以扶他半躺到自己身上,邊說着給你看個東西,邊拿出來展開放到了他眼前。
水憐寒瞥一眼一下子坐了起來,接過去迫不及待地從頭看到尾又倒回去重看了一遍。
周圍一片寂靜,涼風簌簌,落葉打着旋飄下來,水憐寒呆了半響,後仰靠回到葉澀身上。靠了半響又仰起頭,伸手迫使他彎下脖頸,定定地四目相對,這樣從下往上看他還是第一次。
葉澀的唇角彎了彎,俯身吻了吻他的額頭,拿開他的手道:“這是從小葉子那裏拿到的。”
“小葉子?”想了想才反應過來葉澀說的是誰,水憐寒疑惑道:“他怎麽會有這個?你怎麽會遇到他?”
葉澀把經過一說,這才開始狐疑:雖然此話對小葉子失禮,但他一個癡傻少年,葉追情怎麽可能把這麽重要的東西給他?思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性最大:有人想借助小葉子把名冊給他。這個人是誰呢?既能得到名冊,又認識小葉子和他——除了寧缺別無他人。
之所以不考慮葉追情,是因為他若要給他,只會通過琵琶女而不是小葉子。而寧缺恰是因為不想讓琵琶女知道,又不能與他直接接觸,所以才暗地裏給了小葉子。但他也真是大膽,小葉子癡癡呆呆的,一個不留神就可能被琵琶女看到,真不知他是吃定了琵琶女不會告發他,還是根本就不懼葉追情。
可是,寧缺給他這個的理由又是什麽?
證明正義盟跟他們的目的相同?證明他們不是敵人?若是如此,早知名冊主要內容的葉追情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告訴他們?為什麽非要先得到名冊甚至不惜以葉澀做要挾?
思緒紛亂,太多事情交叉在一起,葉澀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完全沒有感覺到氣氛的變化,等到水憐寒直起身子挪到他旁邊跟他一樣靠到樹上緘默了的時候,亂糟糟的腦袋中才突然想起水憐寒之前說的話,而周圍的空氣也已然凝固。
葉澀的心髒亂跳了起來,涼意從手心蔓延到指尖,很顯然水憐寒早就先他一步想到了他正在想的事情。
不,可是,可是,說不定有個萬一……
“葉澀,”水憐寒突然開口,輕輕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哥把自己的左眼給了一個人,而那個人,卻帶人屠戮了夢舞村?”
全身驀地繃緊了起來,葉澀聽到水憐寒道:“就是他,姓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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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交心時水憐寒就說過,他有一個必須殺死的仇人,為此他還不得不變成了被人嘲笑的“傻子”。他怎麽忘了?那個人才是他最大的敵人。盡管名冊上沒有提到他,但很明顯這已是擺在眼底的事實。
他怎麽這麽笨?如果他能夠早想到,或許,至少,至少不會這麽快就把名冊拿給他看。至少可以自己先去弄明白,那樣或許還有機會……
水憐寒把頭埋進膝蓋裏,盡管這個姿勢讓他的傷處無比疼痛,他還是沒有把頭擡起來。
仿佛要阻止葉澀開口般,水憐寒緊接着又說了一長串:“我們的身體是為了眼睛而存在的,這并不單指用身體來為眼睛提供養分,還指如果眼睛沒有了,身體素質也會跟着大幅下降,所以沒有人會傻到在自己的盛年将紫目紅瞳送給別人——只有我哥,水流雲除外。”
葉澀一直虛虛抓着的手指突然神經質地抖了一下。
水憐寒的聲音沒有起伏,講故事般繼續道:“我哥他和我差了十三歲,那個時候的我什麽都不懂,他和那人的事我也一點都不知道,所以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作為水家堡的下任堡主,年輕一輩的翹楚,還能有什麽理由讓他在明知自己會衰弱的情況下還把眼睛送給別人,”他的嘴唇終究顫抖了起來,唇齒間帶着無法掩藏的森森寒意:“——送給一個心狠手辣恩将仇報的小人!”
心與心的距離驀然隔了幾千丈,當初說什麽就算他因為父親站在了他的對立面他也不會陷他于不孝不義,那個時候又怎知兩人會越來越近,直至吃下了同一顆千裏香?已然變得如此深厚的關系,如何能夠說斷就斷?
如果父親真就是那個十惡不赦的小人,他定然、定然會……
驟冷的空氣中彌漫着苦痛。想要伸手去碰他,手臂卻沉重到無法動彈分毫。
有了距離的兩顆心,無法互相取暖,不受控制地變得冷硬。
日光被地平線收起,就算近在咫尺也看不透彼此的表情。
“葉澀,”水憐寒終是下了決心,他的聲音,有些艱澀:“我已經想明白了,我不再是十年前的孩子,我有能力自保,也有能力手刃仇人,就算那人能夠讀心,我也不會再懼怕他,因為一旦懼怕了就不會再超越。所以葉澀,”他閉上了眼睛,喉結滾動,壓抑的聲音幾乎帶了哭腔:“你不必……再可憐我了。”
帶了哭腔,卻是決絕。
果然是這樣,這就是結局。因為可憐他才跟他在一起,這是他葉澀的原話。所以現在水憐寒的話無疑是在說分手——他已經不想跟仇人的孩子在一起了——即使現在還沒有百分百确認葉追情就是兇手。
不,什麽沒有百分百确認?當年父親是為了尋找日暈珠才離開的,他失蹤的時候與夢舞村事件前後差不了多長時間。最關鍵的是他找尋的名冊,正是屠戮了夢舞村的兇手名冊!這個名冊,除了兇手,誰還會知道它的存在?
“吾,越劍閣杜節或命不久矣,書此名冊若可命保,則幸甚;若行之晚矣,則法網恢恢善惡有報。今聚四方兇神八十餘人夜襲日月暈華珠一族,除知情者及其雇傭的殺手不知名姓外,還有一人不便透露,其餘名諱如下:天河派李南山……金光門鄭柏……震南幫王梅……游俠于命……”
“知情者”雇傭了殺手,這麽隐秘的事件竟然會雇不知底細的殺手來,敢這樣做的,除了如願樓樓主葉追情還有誰?“知情者”,如果不是會讀心又被贈與了日暈珠,又怎麽會知道內情?
沒有撕心裂肺,只是冷月映心的凄涼:“水憐寒,我問你,是誰告訴的你幕後黑手是葉姓讀心者?”
“是伏伯。”
那麽,就是沒有說謊的可能性了。從小照顧水憐寒的伏伯,在水家堡敗落後還一直忠心護衛水憐寒的伏伯,怎麽可能說謊?
“沒有認識你,就好了……”喃喃地說着這句話,水憐寒抓住了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指節,碰到冰涼的紫龍環,十指相握。
現在才來後悔麽,水憐寒?
“沒有認識你,沒有在乎你就好了,十年前沒有去如願樓,沒有看到你母親去世,就好了。”
酸澀也已然滾到了喉嚨,心中也有了對他的怨氣:“活該,這是你擅闖如願樓的報應。”
“呵,”唯有苦笑:“十年前,如果不是得知如願樓有異動,如果不是我年少氣盛要去一探殺手樓,我怎麽還會活到現在?自以為得到了外出歷練的許可,卻不知分明是為了保護我而刻意為之。”
“……”
“他們早就知道夢舞村在劫難逃,明明早就做了準備的,做了萬全的準備,沒想到……竟會一個不剩……”
葉澀,已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所有的語言,都像無情的針,帶來的只有痛苦。
“如果早知結果會是這樣,伏伯就不會不問明白再帶我走。不,非我族人的他能被告知這些訊息已是備受信賴……”
一切,都已明了。葉澀已,無語凝噎。
握住他的手,骨節堅硬而冰冷,就像鐵質的牢籠,将他的情一并鎖住,囚在了最深的煉獄。
水憐寒,怕是已厭惡了他的存在。父債子償,水憐寒沒有對他刀劍相向已是念了過去的情分。如果立場互換,說不定他早已唾棄着水憐寒讓他從他面前永遠消失。過去的種種甜蜜,早變成了恨不得立馬消除的記憶,回想起來也只會自我厭惡為什麽會借了敵人的手,連報仇都無法痛快。
想要挽留的,舍不得。可是他沒有挽留的資格,如果水憐寒不要他,他再多留戀哪怕一點,也只是自取其辱。
他冰涼的手還沒有放開他,如果不能握一輩子,又何苦開始。
當初只是要幫他複仇,本以為塵埃落定的時候他會潇灑地離開,誰知卻要提前散場,還是以這麽可悲的姿态。
水憐寒突然把他的手拉到了胸前,視線交會,那緊皺的雙眉間凝着苦痛。縱是還有情也已無關風月。必須要了斷,所以搶在水憐寒開口之前,葉澀說:“真是無趣。”
水憐寒,你這是什麽表情?
狠心把手掙脫出來:“當初說要幫你,之所以答應得那麽痛快只是因為夢舞村一案是個無解的大案,我以為會很有趣。”
是了,當初他是說過他答應他,不是為了幫他,而是為了體驗一下更有趣的人生。他以為這只不過是他不坦率的可愛托詞。
“葉澀”
“但是!”打斷他的插嘴,不想聽他說出任何會在日後回想之時便痛徹心扉的話語,“沒想到一開始就猜到了結局。你的事情,對現在的我來說實在是乏味。你愛怎麽報仇就怎麽報仇吧,”葉澀站了起來,背對着他往前邁了一步:“今後……天高地遠,江湖不見。”
“葉澀!”水憐寒一下子跳了起來伸手去拉他卻拉了個空。
葉澀回頭看他,微微一笑:“你我都是明白人,多說無益。”
水憐寒怔在那裏,他以為他是明白的,可他腦中卻一片空白。胸口被什麽捶打着,一下一下,不重,卻疼。
葉澀走了,水憐寒頹然躺倒在地。千裏香的氣息越來越遠,霧氣彌漫開來,濕濕的,鑽進了傷口。
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當初只是憑着那股無法掩藏的歡喜肆意地靠近了他,利用了他的随和,一步步地侵占他。說什麽不會陷他于不孝不義,那個時候只是帶着一股沖勁便說出了這樣的話來,根本沒有仔細考慮真發生了,要怎麽才能做到。
十年仇恨,十年隐忍,對普通參與者都恨不得讓他們死無全屍,更何況是罪魁禍首?!被一把火燒到只剩殘骸的同胞們,或許是被活活燒死,或許在被燒灼之前早已四肢不全、淚血橫流。直至今日,族人空洞的雙目仍然會在午夜死盯着他,控訴着不得申報的冤屈。
為什麽,要是葉澀的父親?不,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做他的父親!
恨不得将葉澀從他身邊搶過來!
滿腔不忿無處宣洩,哭天天不知,喊地地不應,偏偏理智卻殘留,冷笑着說血濃于水。
再混賬的父親也是父親。
殺了葉追情,葉澀将永遠無法愛他。不殺葉追情,根本就沒有這個選項。這就是葉澀說的“明白人”。一百句托詞,一千句解釋,抵不過一個“明白”。
付心如覆水,蒼天無眼,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九霄玄宮公子良之修長的手指輕輕往上一揚,長滿鋸齒的綠葉植物便從桌面上鑽出來,穿透瓷碗。幾道細細的裂紋掙開瓷質表面,啪的一聲褐色的藥液淌了出來。良之一甩袍袖,扭頭就走。
氣之伸手拉他沒拉住,擡腳便要追去,浩之卻先他一步飛了出去,眼看便要追上,一排兇巴巴的荊棘卻猛地擋住了他的路,并毫不留情地朝他擠壓過來。浩之反應也是極快,手在空中微微動作,靠近他的荊棘刺已齊根斷裂。然而荊棘生命如此鮮活,瘋長的尖刺層出不窮,很快就密密麻麻地直刺了過來。
呼嘯的北風突然刀割般疾馳而來,荊棘刺再次齊根斷裂,仿佛受驚般荊棘一下子縮了回去,卻又突然明白過來似的帶着同歸于盡的氣勢再次席卷而來。氣之臉色慘白地吼了一聲“良之!”荊棘瞬間頓住了,委委屈屈地瑟縮着,好一會才慢慢變軟,伏在了地上。
擡眼望去已不見了良之的身影。
氣之放心不下,急急地又要去找他,身後卻突然傳來手下的呼喚。
“二公子,三公子,越劍閣杜時求見。”
對視一眼,浩之道:“我去追他。”
氣之伸手擋住他道:“算了,你去只會雪上加霜,見完杜時我再去吧。”
浩之點點頭,道:“我重新去熬藥,一會拿給你。如果他不喝,就打斷他的牙給他灌下去!”
氣之搖搖頭,道:“走吧。”
手下問:“是讓他進來還是……”
“我去接他。”氣之微微一笑:“畢竟是長輩。”
“哼”浩之不屑道:“他是哪門子長輩?他也配你屈尊……”
氣之伸手不輕不重地打了他一下:“休得無禮,快去熬藥吧。”
浩之不再言語,目送氣之的身影直至消失,将滿地荊棘化為粉末,這才擡腳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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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