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人在過家

何為自由?

活了這麽久,不,或許用這麽久來形容二十歲的人生并不貼切,但水憐寒是真的感覺自己活得太久了。太久也太累。

這二十年中,前十年身為孩童的他明明是自由的,卻因為身在福中不知福而沒有好好體會,以為飛出水家堡,跑去如願樓就是自由了,卻不知從此踏上了囚徒之路,被名為仇恨的鐵鏈鎖住了。

成年後第一次感到的自由是葉澀給的,被久久禁锢的思想,夢裏都不敢暴露的思緒肆無忌憚流露出來,那種久經囤積後洩洪的快感,舒服到以為那就是人間仙境。可惜仙境不留人,他畢竟還是凡夫俗子,無法呆在那樣的他身邊。

離了葉澀的他應該也是自由的,第一次憑着不懼生死的意志,再不将心事隐藏,可如今卻如沉疴纏身般無法展翅。

千裏香的氣味已經淡到感受不到了,是因為距離遠了還是不再愛了?千裏香的氣味會随着距離的拉長而變淡嗎?《奇珍解》說相愛之人雙雙佩戴才能遠隔千裏感受到彼此的存在,是不是說不愛了就再也感受不到了?

葉澀,已經不愛他了嗎?

愛這個字眼太過玄妙,有些人終其一生也體會不到,何況是長久使用無心心法的他?

對葉澀的感情是愛嗎?喜歡跟他呆在一起,分離了就想念,這就是愛嗎?因為聖域的影響一時之間太過欣喜,憑着本能稀裏糊塗地就牽了他的手吻了他的唇,在不依賴無心心法的現在,回頭想想卻突地迷惘了。

葉澀,也是吧?

當初為什麽那麽輕易地就允許了自己去靠近他?甚至未曾抵抗地就将身體交給了自己?他說是因為可憐……如果當初祈求他的不是他而是別人,他會對別人……也這樣嗎?

寒冬蕭索,他去了哪裏?會不會遭人追殺?

後悔襲來,不該就這樣讓他走的——至少要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沖動地跳起身,朝着他離去的方向邁步,卻又不得不停住了。

斯人已遠,何處可尋?

天地蒼茫,密林之中仿佛無路,樹縫之間卻分明又是條條小徑。

萬徑人蹤滅,葉澀,我們何時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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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悵惘良久,還是不得不回到現實。伏伯失去消息,還是先回趟水家堡吧,畢竟已算是到了家門口,順河而上不日便能抵達。

刻意繞過瀕越城回到中越城,水憐寒一路隐藏身份先到了之前總是跟伏伯接頭的山洞,洞內一向沒有刻意打掃,此時更是因為久已無人前來而破敗不堪。

仔細地查看過所有角落,伏伯并沒有在此留下任何信息,水憐寒于是做了個記號轉而回到了水家堡。

他現在被人追殺,怕給堡中人帶來災禍是以并沒有從正門進入。

直接進入自己的房間,卻心暖地發現纖塵不染。水家堡在等着他的主人,可他現在還不能光明正大地回來。

十年前搬進過家山莊後他信任的人變得唯有伏伯一個,而伏伯還是跟很多人有聯絡的。一切事務都是由伏伯打理,連未曾謀面的師父也是伏伯介紹的。

說起師父,在過岐山被殺之前很少出遠門的他當然也沒機會得遇什麽世外高人,他所知道的師父都是從伏伯口中得知的,連拜師的時候也是伏伯轉述的。他只知道在二伯,也就是上任水家堡堡主得到飲天劍之前,這柄劍本是屬于師父的。自己握住它之後因為并不會使用,一開始也吃了很多苦頭,好在由于飲天劍知名度高,過家山莊無法明目張膽奪取,這才給了他足夠的時間來習練。在此期間伏伯便讓他拜了師,并偷偷在兩人之間傳話。他雖天資聰穎又刻苦努力,但能夠做到如今劍凝六氣還是多虧了師父的指點。

學習這種事情就是這樣,會與不會或許只是一層看不見的窗紙,別人若不給你捅破,你或許永遠都不知道這層紙的存在,別人給你捅破了就是豁然開朗的另一重天。

複仇的事,師父肯定知道。既然是飲天劍的原主人,跟水家自然是有交情的,只是師父他老人家早已看淡世事,連心愛的配劍都肯割舍給別人,放不下的東西怕是極少極少了吧。

跟師父的聯絡并不多,尤其是在自己習會六色劍氣之後,更是幾乎整年沒有音訊。自己的複仇,師父并不置喙,不支持也不反對,教他凝劍氣也不過是想讓他這水家的獨苗能夠自保,是以葉澀的事情能夠得到師父的回複他還是很意外的。

初遇葉澀,他在被追殺,使用無心心法的自己無法控制地前去阻止,卻沒想到一靠近他就不受控制地解除了心法,那時候的他為了給自己解毒,用流蔥草逼着自己流淚,那挂着流蔥草殘渣的臉不知為何讓他砰然心動……

甩甩頭扯回飄遠的思緒,現在,不能想起他,不能自怨自艾,不能沉浸在傷感中。

師父的名號,是問過伏伯的,只是伏伯說名號這種東西師父早已舍棄,等塵埃落盡他就帶他去拜會他。

伏伯年少時也曾名動一方,在水家堡多年深受重用,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他認識的人不在少數,動用了他所有的能力保了水憐寒成長如斯。

水憐寒常常想,如果沒有伏伯,或許他早就夭折在過家父子手裏。

名義上伏伯是仆,他是主,實際上伏伯早已成了他父親般的存在。

敗落後的水家堡危機重重,過家安插的眼線到處都是,但伏伯曾經告訴過他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那就是現在管理月銀發放的,過舍。過舍姓過,在過家山莊“幫忙”治理水家堡的時候對過家山莊出力頗多,得到了過家山莊的信賴,現在名義上也是作為過家山莊的眼線在監視着水家堡,實際上卻是水家堡的忠仆,暗地裏幫了水家不少忙。

手指摸上床邊的暗格,這是水家堡出事後伏伯安裝的,此事也只告訴了過舍一人,方便他與過舍在不用碰面的情況下交流信息。

打開暗格,果不其然裏面有密函,而且裏面的內容讓水憐寒瞬間青筋突起,密函化為齑粉。

“人在過家,明日酉時,前往營救。”

伏伯被過家關押,那麽孩子的事有可能已經暴露了。過舍定然是每日借打掃之名過來查看,一旦發現密函不見就會知道他已來過,明日酉時就是相會的時候。而且既然他說要去營救那自然是早就安排了營救之法,只是不知孩子怎樣了。

過舍定然是不知道紫目紅瞳的,可能覺得孩子不重要,所以并沒有具體彙報,當然也可能他并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不管怎樣,明日酉時他必須赴約。

會面地方是過家後山,地點是伏伯之前告訴他的,因為負責聯絡的都是伏伯,這裏他也是第一次來。

酉時天應已漆黑,今晚月色卻是出奇明亮。這邊剛下過雪,後山上的殘雪尚未化盡。泥濘被松針遮住,水憐寒以最輕的腳步來到了碰頭的地方。

明月當頭,過舍藏在樹後的身子立刻便被水憐寒發現了。他還沒注意到水憐寒的到來,一邊往手上哈着氣,一邊探頭探腦地搜尋着人影。

水憐寒等了片刻沒見有其他人來,見過舍凍得直跺腳便在他面前現了身。

過舍一見水憐寒先是條件反射行了禮,然後才迅速靠近悄聲道:“總管被關在地牢裏。幸好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幾年前早就在地牢裏安插了我們的親信。今天白天我已經跟他打好招呼,一會我們先在外面等着,等他用藥放倒其他人,我們就進去帶總管出來。”

水憐寒點點頭,問:“跟伏伯一起被抓的還有什麽人?”

過舍疑惑道:“還有別人嗎?據我所知只有他自己。”

水憐寒嗯了一聲,道:“從哪裏進去?”過家山莊後山因為太大,平時院牆少有看守,但是從後山到後院之見還有一道院牆,那才是看守多的地方。

過舍道:“這個堡主不用擔心,屬下都已安排妥帖。”

伏伯說他可信,水憐寒既然來赴約,早就是選擇了相信他,是以此時便點了點頭,道:“走吧。”

過舍答應一聲,率先飛起在前面開路。

他輕功一般,水憐寒跟在後面看着他在樹林間騰挪,因為畏冷而縮着脖子,心裏不由得産生了感激。

他以為世間好人少,不過是因為他太少近距離接觸別人,也因為無心心法讓他摒棄了多餘的感情。現在他也該走出來,試着去體會一些常人的暖。

過舍果然是多年幫過家出力,贏得了過家的信任。在他的安排下,未出任何差錯地進入了過家山莊。

許久不來,過家山莊看起來跟平日無二,過雲此人雖歹毒,但治理過家明顯是比過風要強。能在大變之後掌管過家并在人心惶惶的此時使過家保持此番光景,不得不說過雲算是很有手腕的。

皎潔的月光射入地牢門洞,一切順利地超乎想象。由于關伏伯的地方特殊,這裏的空牢房裏并沒有其他人。看守們在不遠處以各種姿勢趴在桌上或地上,從數量看來确實是“嚴加看管”級別。

領着進來的那個看守往前一指悄聲道:“就在前面。”

水憐寒救人心切,點足便飛到了癱倒的看守們面前。突然感覺到一股氣息,水憐寒駭然轉身急退,一道栅欄在他身後轟地落地,緊接着砰砰幾道栅欄在他面前同時落地。地牢走廊狹窄,左右都是牢房,四五道栅欄插在走廊上,硬生生在走廊上制造出了幾個新的牢房。

水憐寒躲過了第一道,卻被後幾道攔住了,這麽迂回,這麽嚴陣以待,除了過雲,他想不出第二個人來。挑選的“看守”也都是好手,要不是其中一個人氣息洩露,他連第一道栅欄都躲不開。

退無可退,事情敗露,此時能想到的唯有朝過舍大喊:“快跑!”腦海中第一反應過來的是那個所謂的“自己人看守”,早就成為了過家的人,過舍被他騙了。

過舍退了兩步,轉身就跑,或許是心有不忍,那個看守并沒有去追他。假裝昏睡的人都站了起來,其中一人道:“去請莊主過來。”那看守答應一聲是,剛要出去,就聽過雲啪啪地拍着手走了進來。

他啧啧笑着道:“四弟啊四弟,你以前多好,除了王伏誰都不信任。可惜啊可惜,三哥在江湖同道面前說過你多少次,葉澀害人葉澀害人,你不信。現在好了吧?你開始學着信任別人了。”他揚起唇角側身道:“跑什麽跑?今天你是大功臣,我得好好獎勵獎勵你。”

水憐寒擡眼看到過舍縮着脖子走了過來,一瞬便涼了心。

過舍沒有說話,過雲道:“這麽多年來,這是你做的最好的一次。下去領賞去吧。”

過舍看一眼水憐寒,對過雲恭敬地低頭道:“屬下可否跟他說一句話?”

過雲哂笑道:“說吧。”

“多謝莊主,”過舍行完禮,挺了挺身子,對水憐寒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我上有老下有小,別怪我如此做人。”

水憐寒沒有說話,過舍便又朝過雲行了一禮轉身走了出去。

水憐寒仰頭閉緊雙目問過雲:“伏伯呢?”

過雲輕笑一聲:“別擔心,有你在,還怕他不主動落網?”

“人在過家”……呵,過雲使得一手好計!他和伏伯,誰先來,誰就會被關起來,然後成為引誘另外一個人跌入陷阱的籌碼。

水憐寒驀地睜開了眼睛,銳利的紅光忽地攫住了過雲,過雲只來得及發出一個毫無意義的音調便一下子燈殒般靜谧了。

紅色如決堤的洪水般沖入其他人眼中,一瞬間水憐寒便控制住了面前的所有人。只是喘息之間,一道巨幅黑布刷地從天而降,水憐寒抽劍破開,正看到幾個眼纏黑布的人圍住過雲一邊焦急地喊着“莊主”,一邊将他擡了出去。剩下的幾個呆愣愣站着的人也很快被眼纏黑布的人擡走了。

水憐寒收回紫目紅瞳,心裏有些懊惱。

還是小看了過雲。

在過家山莊生活的十年裏,他一直都小心翼翼不暴露紫目紅瞳,以為突然用出紫目紅瞳過雲會毫無防備,沒想到過雲比他想象得還要心思缜密得多。十幾個手下在這裏,身前身後圍住他,他自知無法瞬間拿住所有人,用出紫目紅瞳純屬不得已而為之。若不放手一搏,他和伏伯都将身陷囹圄。可惜,還是遂了過雲的願。

過雲在衆人的呼喚中猛地醒來,他頭上冒了一層冷汗,眼神有些駭人。緩了一緩,欠身揮退其他人,背倚着床頭深吸了一口氣。

第一次真正跟紫目紅瞳交手,沒想到如此厲害。說實話,他也沒想到水憐寒竟然真的會用出紫目紅瞳,要不是謹小慎微的個性,事先做了缜密安排,這次是真的要栽到水憐寒手裏。真要感謝那幾個身處水憐寒背後又反應迅速的手下。

深陷紫目紅瞳的幻境中,往日的不堪一下子湧到眼前,罪惡感……

咬牙斬斷關于幻境的思路,過雲的表情又一下子狠戾了起來。正好,經歷了這一次沖擊正好,下一次,他便有了十成的把握。

水憐寒竟然真的有日暈珠,哈!不枉這十年的苦心試探。

“咚咚”的敲門聲傳來,過柔在門外喊:“三哥三哥”。

一聽她的語氣便明白所為何事,過雲有些頭疼地捏了捏眉心道:“進來。”

過柔走進來,見他有些虛弱地靠坐着,頓了一下,還是道:“聽說你抓了憐寒。”

過雲和她對視着道:“你也聽說了?我不是抓他,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問明白。”

是他讓人放出去的消息,這樣才好引伏伯上鈎,雖然不想讓過柔知道此事,但也無法刻意隐瞞她一人。

過柔咬着嘴唇,她又要忍不住哭了。過雲一看她這樣氣就不打一處來,為了一個外人,她寧願跟他這個哥哥對着幹!

過柔強忍住淚水,道:“我想去見見他。”

過雲垂下了視線,語氣決絕地道:“回去休息。否則,明日就把你送到張家去。”

眼淚,還是流了下來。三哥已經變了,自從爹爹去世後,三哥就不再是三哥了。他自私、貪婪、架空大哥軟禁二哥和她,擅自收了張家的聘禮,一心把她趕出過家去,讓她想見憐寒一面都不行!她過柔,前半輩子衆星捧月,後半輩子卻如此凄慘。

不用想,憐寒栽在他手裏,想要生還定是無望。猛地擦幹眼淚,過柔的聲音中帶了一分堅定:“你要殺了他?”

過雲看了她一眼,道:“我答應你,我不會殺他。”他站起來走到過柔面前,伸手抱住了她,在她耳邊真誠地道:“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問他,在我心裏他一直都是我弟弟。三哥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三哥向你保證,絕對不會殺他。”

過柔擡起頭來,問:“真的?”

過雲笑了笑:“嗯。相信三哥。天不早了,我把你送回去吧。”

親自把過柔送回房間,過雲走向地牢,吩咐看守不得讓小姐靠近半步,否則格殺勿論。他回頭看向過柔的房間,輕輕道:“不殺他有何難?讓他生不如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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