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因果

風雪變大了,溫酒入喉,只暖了片刻的心。

過柔把杯子遞給随從,擡眼看着水憐寒,微微一笑:“憐寒,”她突然意識到了水憐寒的名字竟是如此得凄冷。為什麽要起這樣的名字?如果她是他的父母,一定會在名字中給他寄予所有美好的祈願,一定不會讓他……

“憐寒……”

看着他的目光突然迷離了,過柔身子一歪,水憐寒伸手去接她,卻不想踉跄了一下,連他自己都跌倒了。

“怎麽回事?!”過柔渾身酸軟,悚然一驚:“酒裏……”

水憐寒顫巍巍地拄着劍站了起來,他面向走來的人,眼中沒有一絲驚懼。

有人将過柔架了起來,過柔突然嘶聲尖叫:“三哥!你利用我!為什麽要這樣做?!你答應過的,你答應過我不會殺憐寒!為什麽你就是不肯放過他?!我的婚事,難道連我的婚事都……”

她的臉比漫天的白雪還要蒼白,激動和寒冷又給她的臉抹上了紅暈,使此刻淚流滿面的她看起來特別猙獰,可是水憐寒卻覺得她仍舊是美麗的,原來自始至終她一直都對他懷着善意。

過柔的嘴被捂住了,她被綁起來塞進了馬車裏。車夫吆喝一聲,随從們跟着馬車啓程了。

過雲搖搖頭:“胳膊肘往外拐,這可是不對的。”

他的眼上蒙着一層厚重的黑布,慢慢把劍拔了出來:“水憐寒,為了對付你,我特意鍛煉了自己的耳力。你聽,風聲多大。為了聽清每一道聲音,這段日子我一直都過着盲人的生活。其實做盲人跟正常人也沒什麽太大區別,你要不要試一試?”

沒走的人圍了上來,水憐寒把飲天劍拔了出來,可是握劍的手在打顫。

過雲側耳聽了聽,笑道:“怎麽了?這麽不勝酒力?”

他往前走了幾步,離水憐寒一丈處停下,用劍在空中劃了下道:“我累了水憐寒,所以做了個決定。首先,肯定不能讓你死得痛快,所以酒肯定不能致命。再說了,我的好妹妹,我還舍不得讓她死。其次,那顆珠子還要不要,也不是那麽難以抉擇。我不要,別人也得不到,反正我已經有了一顆。來賭吧水憐寒,我割你三百六十刀,最後一刀要你命。要是想拉幾個墊背的,就把珠子拿出來;要是不想,黃泉路上就請自己走吧。”

過雲做了個手勢,手下們同時彎弓搭箭。

謹慎的過雲不讓任何人太過靠近水憐寒,弓GN弩在此刻是最好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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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訓練的手下能精準地射中水憐寒的手臂和腿,等他徹底站不起來,他就穩操勝券了。

弩NJ箭在風雪中稍微有些偏離,但因為是近距離發射,誤差可以忽略不計。

水憐寒在被瞄準的剎那動了,黑色的劍氣蓮花般盛開,如同旋轉的刀片将弩NJ箭彈開。

紫目紅瞳捕捉住所有跟他對視的人,飲天劍格擋住了慢劍的攻擊。

過雲命令過手下從出場開始便要盯緊自己需要射中的位置,也即是只能盯着水憐寒的胳膊和腿,不得與他對視。可是總有人會以為自己能一擊得手,總有人會去忍不住看獵物的表情,也總有人會一失足成千古恨。

過雲是謹慎的,所以他在發出攻擊命令的同時自己也出手了,他不能讓水憐寒有任何反擊的機會。

事實上證明他做對了——水憐寒根本就沒有喝過柔的酒。

一再的失敗讓過雲不敢再托大,水憐寒沒喝酒是最壞的打算,此刻的他無比慶幸自己按照最壞的打算做出了行動。

“你變了,水憐寒。”

過雲的靠近讓手下們無法再用弓GN弩,紛紛換了兵器,盯着水憐寒的下三路輔助過雲進行攻擊。

“以前的你至少還有信任的人,可是現在你還信任誰呢?沒有了,哈哈,水憐寒你真可憐。”

過雲說得沒錯。如果伏伯還沒有死,過柔的酒他是一定會喝的,可是現在就連最幹淨的雪他都要考慮一下可不可以吃。

可是水憐寒,還是輸了。

手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疼痛入骨,緊接着整個手臂從指間麻木到了胳膊。飲天劍掉落,一下子砸進了雪裏。

過雲一劍插入了水憐寒左手心,将他釘在了雪地裏。

水憐寒終于發出了一聲慘叫。

過雲這次是真的發自肺腑地笑了起來:“不動內力不發作,這毒簡直是為你量身制作。”出手攻擊水憐寒也是為了等待此刻,過柔衣服上塗的毒才是他的殺手锏。

水憐寒是劍客,是個身負仇恨随時可能遭受襲擊的劍客,他從未戴過任何手套。

水憐寒疼得整個臉都扭曲了,他想起身,緊接着弩NJ箭就将他四肢全部射穿。

“再動啊,你再動啊!”過雲突然兇狠地一腳踩到他肚子上,他仰頭長嘯:“爹!兒子終于能為您報仇了!”

他是過岐山最鐘愛的兒子,鐘愛到甚至把好不容易得來的日暈珠都給了他。可是當他再次得到日暈珠的時候卻并沒有給任何人,而是大張旗鼓開了什麽鑒寶大會,他十分不解再三追問,但過岐山卻一反常态什麽都不告訴他,只是說他這樣做也是逼不得已,讓他不要管。

身為過家山莊莊主的過岐山說出“逼不得已”這樣的詞彙來,過雲隐隐就有了不祥的預感,果然悲劇還是發生了。過岐山與昙花的接觸,特殊的兩張英雄帖請來的寧缺和舍疏狂,以及公然與衆人為敵的葉追情終于讓真實浮出了水面。

直到見到葉追情,他才想起來那個跟在昙花身邊神出鬼沒的啞仆,分明就是葉追情假扮。

悔恨,如蛆附骨,痛徹心扉。這些惡狼堂而皇之地進入了莊裏,父親四面受敵,他卻毫不知情。從昙花出現的那一剎,恐怕父親就已經明白了在劫難逃。父親配合他們演這一出戲,不過是為了保護他。而葉追情之所以要演這一出戲,不過是為了找尋名冊。

第一次不完全寫出“名冊”倆字,定是他也懷疑護名山莊卻懼怕他們的蠱蟲。他算準了互相傾軋的各派會把矛頭指向護名山莊,會為他們打開蠱蟲的屏障。

葉追情,是他的頭號殺父仇人,他不會放過他!但他現在還沒有能力手刃他,所以才如此急切地想要得到水憐寒的日暈珠。可惜,這是塊硬骨頭,如果啃不下,還不如毀掉。

難怪水憐寒會這麽快就和葉澀勾搭上,其實他們根本就是串通一氣!葉追情把舞臺選在了過家山莊,一定也是水憐寒跟他裏應外合。

今日就算得不到日暈珠,他也一定不會讓水憐寒再有活命的機會!

鮮血從箭傷處流出來,染紅了白雪,又被白雪覆蓋。

一直高高在上的水憐寒終于落入他手,過雲亢奮地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冷。他手一伸,有人恭敬地給他遞上了一把小刀,他蹲下來命人将已經被箭插在雪地裏的水憐寒摁住,防止他亂動,然後用刀子挑開了他的外衣。

胸膛露了出來,那上面還有未痊愈的傷疤。

過雲伸手摸了摸,水憐寒劇烈地掙動了一下,咬牙吼道:“滾!”

水憐寒的掙紮讓過雲興奮了起來,他摸到了一根肋骨,比劃着刀子,準備切下去。

“什麽人?!”

突然一聲叱責傳入耳朵,勝券在握的過雲竟然沒注意到有人靠近,他立刻站了起來,周圍接連傳來了手下的痛呼。

不管什麽人,肯定沒有日暈珠,過雲一把拽下蒙眼黑布看清了來人。

竟是之前在如願樓逃走的黃發!

來不及細想她為什麽會在這裏,過雲已拔劍與黃發對上。哀嚎聲四起,過雲的手下竟然一個個燃燒起來。過雲大駭,她的武器是劍,但很明顯劍并不是殺手锏,并未見她帶着什麽火種,況且是大雪天,就算起火在雪中一滾也能滅火。可那些着火的手下卻在轉瞬之間被燒成了粉末。

這一定是一種異能。

黃發出招竟是前所未有的狠厲,身為如願樓四使之一,她最擅長的當然是殺人。

殺手不會把殺手锏暴露出來,所以知道黃發異能的人定然都已死亡,否則也不至于在這幾十年間沒有明确的報告。

過雲的得力幹将在圍剿水憐寒的當晚死的死傷的傷,這次帶來的人本就不比之前,在專業的殺手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殺了水憐寒!”過雲當機立斷下令。雖然他的選項中沒有讓他輕松而死這一條,但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了,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過雲的命令并沒有得到回應,他扭頭去看,手臂被黃發拍了一掌。

這一掌沒有帶內力,幾乎沒有痛覺,過雲卻悚然意識到這已經是她第二次碰觸這個地方了。生人與明火,死人與鬼火,這個黃發莫不是可以召來鬼火?

來不及多想,過雲狼狽地躲過暗器,他的慢劍将黃發死死壓制,可黃發是什麽陰招都使得出來的人,殺手樓裏的各種暗器都是淬了毒的,一個不留神讓黃發靠近了可是要命的事。

過雲邊躲邊戰,剛才扭頭看水憐寒被黃發阻擋,此時用餘光去搜尋卻心裏一咯噔。水憐寒原先躺的地方躺滿了他的手下,卻看不清楚水憐寒狀況。

暗罵一聲疏忽,剛才他怎麽就條件反射拔出了插着水憐寒左手的劍!水憐寒跟打不死的蟑螂似的,只要逮到一點機會就能反撲。他右臂麻木,雙腿被制,左手就算被穿了個窟窿也定能把他的手下掀翻。不過,只要他一動內力,毒藥就會迅速蔓延,手下們都倒了的話,這毒怕是已麻痹到他全身。

三十六計走為上,這次就再放他一馬。

一劍蕩開黃發的長劍,過雲借力後退,翻身便要逃跑,黃發如今被追捕,只要到有人的地方就是他的主場了。

他以為他能全身而退的,可是一個黑色的旋渦擦過他的臉頰,割破他的耳朵,他一擡眼便撞上了一雙亮紅的眸子。

水憐寒死死地盯着他,他全身已經麻木了,飲天劍掉落在身邊。

黃發追過來,她并不知道紫目紅瞳的事,一下子也被吸了進去。

所有的人都靜止了,天地蒼茫,鵝毛大雪飄飄灑灑,三人幾乎立成了雪中的雕塑。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黃發的身子突然動了動,她反手将過雲一劍穿喉。

過雲倒下了,在雪地裏砸出了個凹印。

水憐寒黑色的眸子盯着黃發,他想說什麽,麻木的舌頭卻根本動彈不了。

黃發道:“我先給你解毒。”

她撿起飲天劍,把冰棍般的他扛了起來,深一步淺一步地帶着他離開了。

長白山上已是白雪皚皚,可九霄玄宮裏依舊鳥語花香。自然之力明明是最強大的,可在這裏卻分明讓人覺得人定勝天。

關押葉追情和白衣的院子白日都沒人過來,晚上卻有人到訪了。

仿佛預料到他會來般,白衣站在黑暗中道:“你終于來了。”

玄宮外的雪停住了,圓月跑了出來,清幽的月光撒滿了院子。

白衣哼笑道:“怎麽?以為躲在玄宮裏我們就沒辦法進來了嗎,舍九?”

來人正是舍九,他站在院子中央,一樹花叢後面,沒有進屋。“我是來談條件的。”

“哦?”白衣饒有興趣地問道:“什麽條件?”

舍九的臉色被月光映得慘白,他低聲道:“我帶你們出去,你們饒我不死。”

白衣笑了起來:“好——”

舍九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麽痛快,正要開口,白衣的折扇卻攜着千鈞之力朝他飛來,同時傳來了他冷冰冰的話:“什麽好?痛痛快快去死吧。”

舍九的身子突然移動,折扇打偏,落在了地上。

“這陣法确實不錯。”白衣拍了拍手,“可惜今晚它救不了你。”

“你們憑什麽?!”舍九突然嘶吼了起來,驚得附近的鳥雀都撲棱棱飛走了:“帶頭去殺人的是你們,回來複仇的也是你們,你們憑什麽?!罪魁禍首是你們,為什麽你們不先去死?!當年我并沒有殺害任何一人,憑什麽我也要被處置?!”

他本是悄悄行動,但如今這氣勢分明是已不怕把人招來。

“廢話少說。”白衣突然朝他飛來,舍九如法炮制,這是他建的囚籠,沒有人比他更熟悉如何運作,可是精妙的陣法在蠻力面前卻大打折扣。

劇毒的植物朝白衣撲來,但白衣毫發無傷地把它們撕碎。

牆壁般的巨石阻擋住白衣的腳步,裂痕卻從巨石中心擴散,轟然粉碎。

白衣掐住了舍九的喉嚨,說:“再見了。”

咔嚓一聲,舍九再也沒來得及說一句話。

至此,名冊上的人還餘兩人。白衣舉行儀式般在舍九身邊寫了個“三”。

舍九是義盟主的小舅子,是設計和改良了幾乎所有九霄玄宮機關的人,是名冊上“不便透明姓名”的人,也是當年以樹木花草石山屍身為陣阻止任何夢舞村人出去,同時也阻止任何人進來的人。

當年同樣身為義盟主小舅子的杜節來找他,被刻意隐瞞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要做的事情到底有多殘忍。可當參與進去之後,他已無法抽身,只能做到最後。

這些年他既活在被義盟主發現的恐懼中,又活在良心的譴責裏。

杜節是組織者,他咎由自取被參與者殺害,同時也放狠話給所有人留下了陰影。

在自己家裏發現名冊的時候他本想毀了的,但終究心中的那份自責還是讓他留了下來。這麽多年過去他原以為這個秘密再也不會有人捅出來了,沒想到葉追情卻橫空出世。

他不想死,想過無數種救自己的方法,甚至想過利用舍疏狂。讓舍疏狂參與進來,讓他發現事實,讓他明白舅舅的苦衷,讓他保他一命,可他實在是沒有臉對舍疏狂明說這一切。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的行為反而讓葉追情更盯緊了舍疏狂,最後舍疏狂終是來追問他了,然而他卻不想說了。

他不想讓舍疏狂知道自己的舅舅是這樣的人。

也想過要用玄宮的機關秘密來要挾義盟主,可他心裏明鏡般通透,玄宮最厲害的機關,最大的屏障,最難開的宮門,不是他做的——是因為義盟主在,屏障才在的。

他沒有向義盟主談條件的籌碼,義盟主也不會為了蝼蟻般的他徇私。

玄宮的公子們将葉追情帶進來的時候,他幾乎可以确定義盟主已經放棄了他,因為假如葉追情硬闖玄宮,他根本就進不來。

放他們進來是義盟主授意,所以他舍九,無路可逃了。

舍九這樣想,并不是因為做賊心虛,而是因為這麽多年多多少少他也了解了些義盟主的心思。事情的真相義盟主肯定已經知道了,他之所以不直接動手制裁他,只是因為這件事情根本不值得他耗費心神。

放任他蹦跶,活到幾時是幾時——這就是義盟主的做法。

白衣站直了身子,他面向黑暗中的葉追情道:“我還有個約定沒完成。”

葉追情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問:“還想殺人嗎?”

白衣頭一次跟個犯錯的孩子一樣低下了頭,他的喉結滾動着,想要說些什麽,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我送你出去。”

記憶中,這是葉追情第一次如此溫柔地對他說話。

白衣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舍九的聲音果然召來了幾個人,兩人幾乎是不受阻礙地穿過了玄宮的屏障。

有人憑空出現在了身後,葉追情回過身來面對他,白衣閃身而逝。

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九霄玄宮宮主義。他淡淡地看着白衣消失的方向,道:“頭不疼嗎?”

這話是對葉追情說的,葉追情沒有說話,他直挺挺地暈倒了——疼暈的。

他是精神類異能者,他最具有攻擊性的異能是控制精神類異能者為己所用。玄宮中有的是精神類異能者,所以也有的是他的傀儡,這些傀儡中總有一個手裏擁有進出玄宮的通行令。

問題只是,他已經承受不了如此強大的異能了。一旦用出異能,他定會頭痛,用得越多疼得越厲害。越疼得厲害,他最基本的異能——聽到別人的心聲——就會越失控。周圍的人越多,進入他腦海中的心聲就越多,他就越頭疼,進一步失控。

敗在靈尊手裏就是因為靈尊可以強行給人洗腦,他不停地向他灌輸自己的思想,恰恰是他的克星。

成王敗寇,無話可說。

義盟主冷漠地看着暈倒的葉追情,對已經清醒的玄宮人道:“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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