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山水相逢

葉追情和白衣被抓往九霄玄宮的消息很快便擴散開來,如願樓黃發逃跑,本就所剩不多的如願樓殺手們也都死的死,逃的逃,傳承了四五代的第一殺手樓就這樣覆亡了。

張邊生和鄭柏的死都算到了白衣身上,張問的人告訴張問看到了水憐寒的身影,張問詳細詢問後命人不得聲張,因此關于水憐寒的言論反倒沒有流傳出來。

渡雲臺這次來的人不少,想瞞是瞞不住的,但是否是張邊生和鄭柏援引外敵誰都沒有證據。死者為大,在東雲派和金光門的斡旋下,硬把兩人捧成了英雄。

至于知曉內情的過家山莊,因為沒有太大傷亡,還跟金光門一起捉住了怪物,樂得對兩家做順水人情。

馬上便要過年了,各家各派紛紛往九霄玄宮遞帖子送年貨,順便打探葉追情和白衣的消息。九霄玄宮照舊收禮回贈,卻拒絕透露更多消息,只言道正在審問。

九霄玄宮一向自視甚高不怎麽與各派來往,但畢竟宮中之人也常在江湖行走,宮主又被尊為盟主,再清高也不得不在過年這樣的特殊時刻禮尚往來。

渡雲臺的事情九霄玄宮自然是早就掌握了的,但他們不可能在未發生任何事情的時候就出手幹預,後來杜時專門來報告此事,義盟主便下了将一切的源頭——葉追情抓來玄宮的命令。

葉追情和白衣一起被關押在一處院落,說是關押,待遇卻比在過家山莊的地牢好太多。九霄玄宮是沒有牢獄的,但是在這個院落裏哪怕多走一步也會陷入迷陣,何況外面還有無數的看似美麗實則恐怖的植物。

這個院落跟九霄玄宮其他的院子一樣景色宜人,周圍鳥語花香,白衣倒是頗為喜歡。

浩之把人送來後再也沒出現過,甚至連送飯的人都沒有。之前都是仙鶴叼着飯來給他們,自從白衣故意擰斷了它的一根翅膀後,飯就改成了被人扔進院牆了。

葉追情整日都在打坐,他不想開口,白衣也不開口,兩人就跟不認識一樣各想各的。

今日的飯菜明顯好了很多,竟然還有水餃,白衣突然意識到,這是過年了啊。

他突然有了說話的興致,喝口水潤了潤嗓,說:“葉澀在如願樓被折磨得夠嗆,血淋淋地挂在牆上,我授意的。”

葉追情放下了筷子,起身就走。白衣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擺。

葉追情停住,白衣又道:“不過是流着你的血,他做過什麽讓你開心的事情?”

葉追情回身,道:“此生摯愛,唯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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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子。”白衣松開他站了起來——他比他還要高了,當年在他身後跟着他的那個小孩子早已長大成人,可他還跟多年前一樣,不曾用心去看他。

在葉追情心中,他一直是個冷血之人,從小就是。

葉追情走到一旁閉目打坐,白衣看了看桌上的飯菜,夾了個水餃,含到嘴裏的時候他突然有些哽咽。

除夕夜,九霄玄宮也還是有些年味的,義盟主一年一次地跟大家一起吃團圓飯,但是飯桌上并沒有其樂融融。

氣之和良之捎回消息說是還有兩日便回來,不能與氣之一起過年,浩之一直都悶悶不樂,對別人愛答不理的。

善之離開玄宮已經好幾日了,也不指望他往回傳消息,義盟主不過問,誰都不操這份心。

一向黏黏糊糊的然之和溫之被迫正襟危坐,都有些拘謹。

恭之妄圖用笑調節一下氣氛,但是根本無濟于事。

之娴、之雅倒是不介意令人發悶的空氣,該怎麽吃怎麽吃。之娴甚至還離席給義盟主和大哥正之夾了菜。

至于空之舍疏狂,自從上次被謝喬襲擊重傷被救回玄宮後一直被軟禁到現在,今天是第一次走出他的院子。

身為唯一沒有異能的義盟主子嗣,他自認為自己從小就不受寵愛,別的哥哥們很小就開始涉足江湖事了,而他除了背書就是背書,長這麽大幾次出玄宮都是偷偷跑的。其實他也知道老爹本事那麽大,他偷跑出去他怎麽不知道?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只是這次受傷嚴重,又牽扯到了衆多幫派,義盟主下了死命令,終于讓他明白了什麽是實力,什麽是真正的霸權。

他牽挂着很多人,擔心着葉澀他們,一遍一遍地想起跟寧缺的最後一次見面,想起他沒聽清的那句話。

本以為即使是賤命一條,也會有人願意珍惜……不過是再一次被糟蹋罷了。——這句話舍疏狂是沒有聽清,但那傷感的語氣卻深深地埋在了他的心裏,随着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膈應。

隔壁屋裏傳來了笑聲,是義盟主的妾室們。雖然因為知道義盟主在這邊刻意壓低了聲音,但那笑聲還是很感染人。

或許是因為身懷太多異能,或許是看透了人世悲歡,義盟主在衆人眼裏一直是個性情寡淡的人。這樣的人除了正室,已故的大公子正之之母外,還納了好幾個妾。有人說他其實很風流,有人說他納妾是為了得到對方的異能,無論如何即使在孩子們心中也是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怎麽跟母親相處的的。

沒有人敢去揣度和議論義盟主的私事,大家知道的只是幾位妾們彼此相處得還不錯。

為了防止妻妾娘家們借住玄宮勢力作惡,義盟主明令禁止妻妾與娘家過往過密,但是并沒有禁止她們與孩子們的相處,只是或許孩子們都太有個性,這些女子們似乎也都不十分依賴自己的孩子。

義盟主一向吃得很少,或者說他很多時候都是不吃飯的,但年夜飯他卻一定會吃到最後。按舍疏狂的說法,這也是他最有人情味的時候,畢竟就算是玄宮的公子們也不是說要見父親就能見得到的。

初一早上向義盟主請完安後,舍疏狂就又被迫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不一會兒門被叩響,舍疏狂看看來人,悶悶不樂道:“大九……”

舍九晃晃手裏的東西:“還不來磕頭?”

舍疏狂咕嚕一下爬起來,倒頭便要磕,舍九忙把他架起來:“小祖宗,什麽時候這麽聽話了?”

舍疏狂嘿嘿一笑:“你拿的什麽?地圖嗎?”

舍九遞給他:“你舅舅我的畢生所學。”

“誰信啊?”舍疏狂翻翻白眼,接過來一看确實畫着很多他不懂的東西:“你之前不是說我們家凝結了你畢生的所學嗎?”

舍九微笑:“是啊。”

舍疏狂懵了一下,幾乎要蹦跳起來:“真的?!”

“那還能假?”舍九笑道:“你別怪盟主軟禁你,實在是你修為太低了。這段時間只有我能進來找你,你說是為什麽?盟主不讓我進來,我能進來?”

“他逼你教我?”

“怎麽說話呢?!”斥他一聲,舍九道:“舍家就你一根苗苗了,這些東西不傳給你傳給誰?”

舍疏狂嘿嘿一笑:“謝謝大九~”

“叫舅舅!”

“大九,那你告訴我呗,”舍疏狂晃着他的衣服撒嬌:“那個名冊,誰給你的?”

舍九扯開他:“死了的人你問他幹嘛?”他笑了笑,擡手摸了摸舍疏狂的頭:“又大了一歲,小九,以後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不要輕信他人,不要再讓自己受這麽重的傷了。”

“我哪兒有?”

“沒有?”舍九作勢要搶他手裏的卷軸,舍疏狂忙一疊聲答應着:“是是是,我知錯了,以後再也不這樣了行不行”

舍九笑着點點頭,他的手慢慢垂了下來,在唇角的笑意消失之前轉過了身去。

“這就走了?再玩兒會啊大九!”

舍九喉結滾動了下,他擺了擺手,走出了這個小院。

水憐寒離開如願樓後躲起來養了幾天傷,一想到如願樓分崩離析了,他竟然還有些不合時宜的感傷。那是葉澀生活過的地方,也是他最美好以及最痛苦的記憶停留的地方。

北方的冬天太冷,尤其是今年,大雪鋪天蓋地而來,手腳的冰冷連帶着心也硬起來。

“泉井村”,伏伯寫在他手心裏的字,很可能是他藏匿文如卿孩子的地方,那個孩子傳承了他們族人的血脈,他必須要找回來。可是泉井村在哪裏,他根本就不知道,只能等一切結束之後再慢慢尋找。

如今所有的線索已斷,他知道僅憑自己進入九霄玄宮找人到底有多困難,所以在正月十五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養傷,然後趕到長白山腳下。

或許是因為正值過年,九霄玄宮沒有放出為民除害之類的話,所以葉追情他們肯定還活着。只是白衣能否逃出玄宮來赴約,他根本不知道,假如等不到,那就只好再想辦法。

今年,過得比往年都要漫長。

認識了葉澀,他不知道是不是幸運的事情,但他知道自己不後悔。就算是不幸,再來一世,他也還是希望能夠認識他。

可惜,曾經暢想過的一起迎接新年,實現不了了。

葉澀,現在在做什麽?

葉澀,纏綿病榻。睡在有地龍的暖房裏,身上蓋着厚厚的被子,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小葉子給他倒水,他勉強坐起來,伸出去的手也是白得可怕。

赤眉給他造成的內傷,在各種靈丹妙藥的保護下其實已經好了許多,只是斷掉的骨頭不是那麽輕易就能長起來的。

琵琶女推門走了進來,她的臉色非常不好,進門就說:“少主被九霄玄宮的人帶走了。”

“什麽?!”葉澀設想過各種情況,甚至設想過假如葉追情死了會怎麽樣,但他實在沒想到他會被九霄玄宮的人帶走。

他的思緒很亂,首先想到的是水憐寒呢?水憐寒在哪裏?假如他追着去了九霄玄宮,萬一再有人指責他殺人,萬一、萬一九霄玄宮做出符合大衆喜好的決斷……水憐寒被圍困的情景,他不止一次地想象過,無法自控地想象過,哭到哽咽地想象過。

這次,不用發出命令,大腦已經自動地開啓了悲觀模式。

還有葉追情,他幾乎不在他面前出現,但現在他受琵琶女和小葉子恩惠,間接就是受葉追情恩惠。雖然葉追情什麽都沒說,但葉澀知道他認他這個兒子,既然如此,又為何不跟他開誠布公談一談?他那麽多話想問他,想替母親問一問他,到底是為了什麽……

舍疏狂,對,還有舍疏狂,如果他去找他,或許他會幫他一把。

葉澀掀被就要下床,琵琶女一把摁住了他:“省省力氣吧,你這個樣子能做什麽?”

“我有認識的人,我……”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但那眼淚也只是滑出一點點就再也沒有了。葉澀很想哭,他已經無力去責備自己的軟弱情緒了,但問題是他哭不出來。

哭不出來只是憋得難受,這種情緒他自己根本就控制不了。

“葉澀,別哭……”小葉子笨拙地已經上千次地對他說過這句話,可根本就無濟于事。

琵琶女點了他睡穴,他便一下子歪倒了,小葉子把他扶躺下,仔細地給他掖了掖被子。

正月十三,水憐寒提前往獵戶石屋走去,雖然白衣沒有說是哪一個,但既然寧缺曾經告訴過白衣那麽多他們的事情,那麽白衣說的石屋也一定是他們曾經共同呆過的地方。

天空又變暗了,雪花飛飛揚揚地飄了下來,水憐寒裹着大氅低頭趕路,越走人跡越少。

迎面來了一隊送親隊伍,水憐寒往邊上靠了靠,身體幾乎貼着路旁的樹,靴子埋進了久積不化的雪裏。

突然一聲幾乎有些尖利的“憐寒”傳來,水憐寒一下子握緊了手中之劍。他猛地朝聲音來源處看去,一個紅衣的新娘一下子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那聲“憐寒”在風雪中其實甚為模糊,水憐寒只是因為太過小心才轉身去看,可是奔來的新娘一疊聲的呼喚卻讓他瞬間就認出了來人。

那是過柔,提着裙子如同紅蝶般在皚皚的白雪中朝他撲了過來。

萬萬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見到她。

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他抱葉澀離開的時候,他不知道她知道了多少事實,對她也無話可說。一起生活的那十年裏,過柔确實對他不錯,只是他根本不敢用真心去對待任何一個人,所以直到最後他也沒有對她說一句帶着溫情的話。

再見也沒有說,過柔就這樣看着他抱着葉澀離開了。

當初離開的時候沒有一絲留戀,但在隆冬的此刻,看着過柔朝他跑來,他心口卻突然漫上了一絲溫暖。過家兄弟再可恨,也與過柔無關。過柔,不過是被他遷怒了而已。

過柔一下子抱住了他!

她于風雪中,一眼就認出了裹着大氅的他。不是因為看到了他的臉,而是那身形早已在心中臨摹了千百遍。

水憐寒僵在那裏,他不知道該做出何種動作。

有人拔出了武器,這是送親的隊伍,大部分都是過家的人。都是,想将他置之死地的人!

水憐寒推開了過柔,他問:“過雲呢?”

這是何等不解風情的問話,但是性命攸關他怎能不問?

過柔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眼中還轉着淚,鼻頭通紅,急急解釋:“這些都是我的人,你知道我還是有一些手下的,我要出嫁了,三哥就讓我把他們帶走,讓他們保護我。”

水憐寒沉默了半晌,問:“夫家是誰?”

過柔抽噎了一下,小聲道:“岳廬張家。”

這個張家只是小門小派,但是在如今可謂門派割據的情況下,這張家得了地靠九霄玄宮的便宜,也在江湖中傳了些名氣。但過家山莊再怎麽說也是雄踞一方的大派,與張家結姻确實是過柔下嫁了。

不去分析過雲為何如此,水憐寒道:“嫁過去後,好好過日子吧,諒張家也不敢欺負你。”

過柔眼眶裏的淚水又開始打轉,她實在是、實在是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來。她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水憐寒,本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的。

“憐寒,對不起。”

她得道歉,得為了哥哥,為了過家向他道歉。雖然到現在她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她知道,她得道歉。

水憐寒怔了一下,心髒一陣抽痛。因為過雲,他再也無法對過柔溫柔以待了。

“天冷,回馬車去吧。”

過柔不想回去,這次分別,她嫁為人婦,是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有人忍不住走了過來,應是來接親的張家的人,見她跟一個男人談這麽久放心不下了。

“你要去哪裏?”過柔忍不住相問。

水憐寒不知如何作答,過柔又追問:“他呢?葉澀呢?”

水憐寒閉了閉眼睛:“我們暫時分開了,事情辦完了我再去找他。”

過柔扁了扁嘴,心裏委屈。又有人走了過來,水憐寒道:“走吧。”

那人手裏捧了杯熱酒,對過柔道:“小姐,天寒地凍的,先喝杯酒暖暖身子再聊吧。”

過柔別過頭去,咽下喉中的酸澀,深吸一口氣,脆聲道:“山水有相逢,憐寒,喝杯酒再走吧。”接過那杯溫酒來,吩咐道:“再去拿個杯子。”

杯子很快拿來了,過柔把手中的酒一分為二,把手裏的半杯遞給水憐寒。她是知道水憐寒怕酒裏有毒才刻意這樣做的。

水憐寒明白她的心思,不禁唏噓,過柔是真的長大了。

雪花飄進了酒裏,融化。如同本質相同的人終會走在一起,不同的人再勉強也無法水□□融。

半杯溫酒入喉,鹹濕的熱液從眼角流出。憐寒,願你一生順遂;願餘生,還能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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