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燈火闌珊

酉時,華燈初上,喧嚣滿城。

王朝末年,山河凋零、民不聊生,唯有這聖京城中,依舊歌酒不夜、金翠羅绮,處處是笑語盈盈。

馬車停在西大街的進口處,小厮躬下腰,低聲提醒車內之人:“郎君,到了。”

一雙金絲掐邊的黑色暗紋長靴自車內踏出,少年人一身火紅長袍,身披狐裘大氅,如玉面容在風雪中模糊不清,唇角噙着隐約的笑,燈火映在那雙淡漠的鳳目之中,又漾進深不見底的黑瞳裏。

小厮撐開傘,祝雁停接過手爐,攏在袖中,淡聲道:“走吧,進去看看。”

上元節花燈會,風霜漫天擋不住長街人潮如織,火樹琪花從街頭一路漫至街尾,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仿若身處太平盛世間。

沿街有攤販叫賣吆喝,祝雁停歇下腳步,漫不經心地晃眼打量攤上的東西,随手撚起個造型別致的鼻煙壺,指腹輕輕摩挲,攤主笑眯眯地奉承他:“這位小郎君好眼光,這鼻煙壺是前兩日才從南邊運過來的,別的地兒可沒得賣。”

祝雁停眉目微垂,目光落在掌心的小玩意兒上,須臾,意味不明地一聲輕笑:“南邊不是聽說亂得很嗎?你倒是還敢過去做買賣。”

攤主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面前一身華服的貴公子,臉上賠着笑:“這再亂總還得讨口飯吃,更何況,亂的也是這底下的平頭百姓,那些達官貴人們,該享樂還不照樣要享樂,買賣嘛,什麽時候都有得做,這世道越亂,銀子才越好賺,只看你有沒有這個膽。”

祝雁停輕嗤:“你倒是會盤算,也敢想。”

“嘿,為了養家糊口罷了。”

祝雁停的唇角輕勾了勾,放下東西,繼續朝前走。

小厮舉着傘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祝雁停的腳步放得很慢,忽而又低笑一聲,像是在與身旁的小厮說話,又像自言自語:“這上元節的花燈會果真熱鬧得很,只看這裏,誰又能想到祝家的江山已是氣數将盡了。”

三百年一個輪回,歷朝歷代似乎都逃不開的定數,大衍朝享國至今已有三百六十餘年,如今四處風雨飄搖、危如累卵,眼看就要到窮途末路之時,只誰都不願認,誰都不敢認。

小厮低垂着腦袋,噤若寒蟬。

一聲些微的嘆息飄散在風雪中,小厮微微擡眼,只看到祝雁停冷冷清清的一張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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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尾,十四五歲的少年拉着另一個比他略長幾歲的從馬車上跳下,雀躍不已:“走走,二哥你別整天窩在屋子裏鑽研那些破玩意,難得上元節,我帶你去見識些好玩的。”

蕭莨被拉扯得腳下趔趄,無奈停下腳步,提醒對方:“三弟,不得莽撞。”

小少年神采飛揚:“行啦,好不容易将哥哥你請出來,你就別端着了,這地方可好玩了。”

蕭莨揭穿他:“你自己想玩,卻非要拉着我一起,無非是擔心母親不肯放行罷了。”

蕭榮心虛地轉動眼珠子:“二哥疼我,這樣都肯跟我出來,就別笑話我了,既然都來了,就随我到處看看呗。”

倆人說話間,幾個與蕭榮年歲相仿的少年郎迎面過來,蕭榮舉高手用力揮了揮,偏頭小聲告訴蕭莨:“二哥,他們都是我在國子監的同窗,今晚約好了一塊出來玩。”

蕭莨無言以對,過來的幾人聽罷蕭榮的介紹,畢恭畢敬與蕭莨見禮。

他們還都是學生,蕭莨卻已入仕,還是前科的探花,現下在工部做個六品官。

蕭莨沒有官架子,與之同輩論交,一衆人沿着燈火長街前行,風雪已停,長街上愈加繁華喧鬧。

都是少年人的心性,蕭榮他們如魚得水,四處鑽去,轉瞬沒了影子。

蕭莨駐足在花燈攤前,各式燈盞高挂一排,每一盞下都墜着寫有燈謎的紅紙,蕭莨的目光随意掃過,興致寥寥。

攤主似是看出他的心思,笑道:“郎君若是看不上這些淺顯的,您也可自個出個謎面,買盞燈将之挂在這裏,若是之後有人解中了,小的便替您将這燈送與他,若是亥時之前一直無人解開,這裏最好的燈,任您随意挑。”

倒是個會做生意的,蕭莨扔下兩個銅板,挑了盞楓葉狀的花燈,略想片刻,提筆在紅紙上落字。

「一葉蘭舟,便恁急槳淩波去。」

攤主接過寫好的謎面,細細看了看,問他:“這是隐的什麽?”

“字一。”

攤主看了半晌,沒看出個所以然,笑着豎起大拇指,幫之将燈挂起。

蕭莨輕勾唇角,在另張紙上随意寫下謎底,擱了筆,踱步進街邊的玉器店,蕭榮與幾位同窗好友正在裏頭選購佩飾。

承國公府中什麽樣的寶貝沒有,蕭榮偏偏對這滿店并不稀罕的玉器好奇得很,千挑萬選了一塊雕刻麒麟的暖白玉佩,付了銀子當即便挂到腰間,又見蕭莨只看不買,湊過去撺掇他:“二哥,你自個不買,好歹給将過門的二嫂買樣東西,送去讨讨他歡心吧。”

蕭莨不為所動:“他不喜這些。”

“送都沒送呢,你怎知他不喜,而且就算原本不喜,二哥你送的便不一樣啊,”蕭榮自顧自地說着話,“可惜二嫂他要準備下月的春闱,不然今晚可以邀他一塊出來玩。”

對那位尚未過門的男嫂子,蕭榮抱有十分好感,那人與蕭莨青梅竹馬、志趣相投,于他亦如兄長一般。

蕭莨低眸沉思片刻,挑了個孔鳥狀造型十分別致精巧的白玉筆擱,叫掌櫃細致包好。

自店中出來,幾人正欲離開,那賣花燈的攤主笑着喊住蕭莨:“郎君,你那字謎方才已有人解開了。”

蕭榮一個挑眉,先一步走過去:“什麽字謎?給我瞧瞧。”

楓葉花燈還挂在原來的位置,下頭墜着的紅紙已經取下,蕭榮拿在手中細看,輕聲念出蕭莨給出的謎面,再翻過去,是另一人信手寫下的龍飛鳳舞的一個「必」字。

蕭榮一愣:“這麽簡單?”

攤主笑道:“可不就是這麽簡單。”

蕭榮不可置信地轉身問蕭莨:“真是這個?”

蕭莨淡淡點頭:“嗯。”

他随手留下的字謎,要解中并無多難,但越是簡單的東西往往越易迷惑人心,沒曾想他才進店裏轉了不過一刻鐘,就已經有人解開了。

蕭榮好奇問那攤主:“什麽人解中的?怎麽這花燈沒有拿走?”

“一個小郎君,他說不要這個,”攤主擡手一指,“喏,就是他。”

街對面,祝雁停似有所感,緩緩轉過身。

一衆人順着攤主指的方向望過去,那人立于闌珊燈火中,流光溢彩在他的一雙黑眸裏暈漾開,如夜星璀璨。

蕭莨有須臾的晃神,一旁的蕭榮與人小聲嘀咕:“咦,那不是懷王府的小郎君嗎?”

“是他,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可巧。”

幾人交頭接耳一陣議論,蕭榮湊過去告訴蕭莨:“二哥,那人是懷王的弟弟,也在國子監念書,我與他見過幾回。”

祝雁停已信步朝他們走來,兩步之外停下,噙着笑與蕭莨信信一拜:“蕭大人,久仰。”

蕭莨後退半步回禮,祝雁停笑道:“久聞探花郎出身承國公府,學識淵博、氣度不凡,頗具先祖風範,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蕭莨不露聲色地回道:“郎君謬贊,愧不敢當。”

蕭榮好奇問祝雁停:“方才那燈謎真是你解開的嗎?”

祝雁停笑着點頭:“興之所至。”

“我二哥才叫人将燈謎挂出去,你就解開了,可真厲害。”蕭榮贊嘆道。

“湊巧罷了,不值一提。”

“為何不要這花燈?”蕭莨忽然出聲。

祝雁停眉目含笑,眼波流轉:“先前不知這燈謎是蕭大人親手所題,失禮了,蕭大人可還願将這花燈贈與我?”

四目相對,祝雁停的眼中隐有促狹笑意。

蕭莨親手将花燈取下,遞過去,祝雁停攏在袖中的手抽出一只,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搭上蕭莨遞來的燈柄,輕輕握住。

霞紅色的火光映得他如玉的面龐一片柔和,唇角的笑愈加惑人:“多謝。”

蕭莨垂眸:“不用。”

霜雪如絮再次紛灑而下,小厮重新幫祝雁停撐起傘,蕭莨低聲提醒蕭榮:“落雪了,我們早些回去吧。”

蕭榮不肯:“別啊,這才剛出來,才什麽時辰啊,這點雪有什麽所謂,雪中看燈豈不更好?”

“賞雪賞燈也不必站在這裏,”祝雁停笑着提議,“不知諸位可願賞個臉,前頭拐角處有間茶樓,願請諸位一同前去品茗賞景。”

其餘人自無不可,他們本就是同窗,雖不算熟識,祝雁停好歹是宗室子弟,總有人存了攀交的心思,如今祝雁停主動投枝,豈有不接之理。

蕭榮亦覺得祝雁停這人頗有些意思,與他先前在書院裏見到時的冷然模樣大不相同,他亦起了結交之意。

祝雁停笑吟吟地凝視着蕭莨,直到他點頭應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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