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雞飛狗跳

第23章 雞飛狗跳

宣德殿,朝會。

時隔個把月,皇帝難得又出現在朝會之上,只依舊一副散漫之态,歪在禦座裏,瞧着像睡不醒似的。

兵部再次替戍北軍請發兵饷、糧草:“眼下已入冬,去歲拖欠的兵饷卻還遲遲未有發下,戍北軍的奏疏業已上了好幾道,再這般下去恐會軍心不穩,生出事端來,還請陛下明示。”

大殿裏雅雀無聲,兵部尚書低頭說完,立在原地未動,只等皇帝示下,皇帝打着哈欠,懶洋洋地叫戶部官員出列:“你們說吧,到底怎麽回事。”

戶部老尚書顫顫巍巍地回話:“去歲年末,陛下曾下旨,準戍北軍以秦、晉二州半年稅入充作兵饷,并未……”

話未說完,便被兵部尚書沉聲打斷:“張尚書此言差矣,陛下的旨意是征集那二州的稅糧補充軍需,以圖進攻北夷、收複失地,并非作兵饷之用,且最後到戍北軍手中的稅糧還不足三成。”

稅糧不足三成,所以倒了一個柳重諾和一大批西都地方官,還牽連戶部、兵部官員數人,這事兵部尚書心下大抵存着怨氣,銀子壓根沒落他們手裏分毫,問罪時卻沒少了他們,如今舊事重提,少不得譏諷奚落戶部之意。

戶部官員卻也覺得委屈,這年頭稅糧要征上來哪有那麽容易,大部分都進了那些地方官的荷包裏,西都府不過是那被挑出來殺雞儆猴的雞罷了,做得更過火的大有人在,可他們能怎麽辦,皇帝不問外事、朝政混亂無章,誰不是睜只眼閉只眼地混日子,得過且過。

有戶部官員小聲辯駁:“失地并未收回,且戍北軍從去歲至今接連戰敗……”

“是勝負各半,”首輔劉崇陽淡聲糾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軍備不足、糧饷短缺,能有如今局面,已屬不易。”

皇太弟祝玖淵不着痕跡地擡眸看劉崇陽一眼,雙瞳微縮,暗忖着其為戍北軍說話的用意。

“行了,”皇帝不耐煩道,“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朕只想知道,戶部的錢到底都用到哪裏去了。”

戶部尚書尴尬解釋:“回禀陛下,國庫去歲共入銀四千七百二十六萬兩,加上前一年的存餘,總計不足五千萬兩,戶部賬目上,除兵饷和軍需外共計支出二千六百三十二萬兩,大多用于官員俸祿、災濟、河工、祀典和各地驿站維護,賬目清晰,俱都有據可查,各地兵饷軍需加之共計需銀二千二百萬兩,可國庫入不敷出,老臣實在有心無力,有心無力啊!”

說到最後,老尚書還紅着眼睛抹起了眼淚,下頭官員交頭接耳低聲議論,先前他們只知國庫空虛,竟沒想到已然空虛到這般地步,一歲的稅銀不足五千萬兩,存銀才二百多萬兩?只怕他們當中家底厚實些的,家中都不止二百萬兩銀子……

祝玖淵微蹙起眉,似是想到什麽,神色略冷,便聽皇帝幽幽問道:“即便如此,也當發得下兵饷才是,錢又究竟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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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尚書低了頭,小聲禀道:“回陛下的話,另有一千八百萬兩銀子,……被劃去了宗事府。”

滿朝嘩然。

一個宗事府,竟獨占了國庫一千八百萬兩白銀!

衍朝立國之初,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宗事府和內事府的帳不從戶部走,錢也不從國庫拿,遍布天下的皇莊,以及之後以皇家名義開辦的那些商行,足夠養活祝家子孫們,但那是在開國之初和盛世之時。

這百餘年,天下動蕩,就連皇家的生意都不好做了,皇莊日益減産,祝家子孫卻在不斷增多,已達十數萬之巨。皇家的收入要緊着皇帝先用,宗事府沒錢怎麽辦,只能向戶部讨要,從先帝時起便是如此,已成定例,到如今,這宗事府一年的花銷竟是占了國庫歲入三成還多,以至軍饷拖欠、民不聊生,天下大亂。

若是太祖皇帝有靈,見到此情此景,也不知會作何想法。

殿中議論聲更響,祝玖淵的面色已十分難看,皇帝耷拉着眼睛,半晌沒出聲,不知在想些什麽。

劉崇陽低咳一聲,上前一步禀道:“陛下,內閣前兩日恰巧收到份奏疏,是宗事府司祿司蕭郎中所題,他梳理了宗事府歷年賬目,提了好些條削減開支用度之法,或能為陛下排憂。”

皇帝淡聲道:“宣。”

殿前大太監高聲重複:“宣宗事府司祿司郎中蕭莨觐見——!”

蕭莨被宣入殿,他是第一次上朝,一身五品官服十分不打眼,但身形挺拔、不亢不卑,舉手投足間無半分怯場之意,至禦前恭恭敬敬見了禮,便站定不動,微低着頭,只等皇帝發話。

一衆官員都在打量蕭莨,有心思敏銳之人已猜出皇帝用意,難怪這位蕭家二郎突然被調入宗事府,連升兩級,什麽為皇帝排憂解難,分明就是皇帝故意叫他做的,今日這一出戲,最終目的原在這裏。

皇帝問蕭莨:“奏疏是你寫的?”

“是微臣。”

“那便讀給大夥都聽聽吧。”

蕭莨領命,捧起奏疏。

他所奏之言,無一累述,直接列舉出司祿司歷年賬目中最大幾筆出項,與每歲超額支出的多筆款項去處,又提起有宗王以各種名目向宗事府支取爵位俸祿和恩賞銀之外的銀錢,亦有人做僞騙取恩賞銀子,那些地方上的遠支宗室,甚至有同一人婚娶數次,虛報子女數量的,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他還将自皇太弟至各親王,不分在京還是在封地上的,共二十二位宗王去歲一整年從司祿司支取的銀錢數額與事項一一列出。

“長歷二十三年四月甲子,皇太弟以翻修儲君府迎側妃之名,支銀二十二萬兩,八月,側王妃入府,一應婚儀操辦共支銀三萬七千兩……”

那些被壓下去的議論聲又窸窸窣窣地在大殿中響起,皇太弟娶個側妃就花了二十五萬兩銀子?!陛下之前想修繕別宮,戶部說沒錢,還都是靠他們這些臣下七拼八湊捐了幾十萬兩銀子才勉強修成,這……

不待蕭莨念完,祝玖淵已咬着牙根上前一步,跪地請罪:“臣弟有罪,願聽陛下發落。”

衆人眼觀鼻,鼻觀心,同時噤了聲,皇帝依舊耷拉着眼睛,神色冷淡,并不搭理他,及到蕭莨念完這一節,祝玖淵仍突兀地跪在殿中。

可惜其他那二十幾位親王哪怕是留京的,俱都未入朝堂,他們的膽子也不如皇太弟大,花的錢沒他那麽多,故現下當廷請罪的,只有一個祝玖淵。

皇帝不表态,靜默半晌,一都察院的禦史突然站出來,凜然道:“陛下,儲君犯錯,詹事府亦有勸谏不力之責,該當同罰!”

江士誠自蕭莨念奏疏起,便猜到今日自個是逃不掉了,聞言不得不硬着頭皮出列,匍匐跪下地請罪。

按說起來,他一詹事府詹事,雖是輔佐儲君的,可皇太弟要娶小老婆要修府邸,他又能說得什麽?皇帝這不過是找人借題發揮罷了。

皇帝還是不理他們,只示意蕭莨:“繼續念。”

其後,蕭莨簡明扼要地提出幾條縮減司祿司開支之法,俸銀削減三成,以封地稅入補之,恩賞名目只保留婚、喪、年、節與娩子這五項,且都有定數,冒頂宗室之名者處以嚴懲,除此之外,不再額外發放任何其它名目的款項。

各藩王封地上的稅銀原本大部分要上交朝廷,用稅銀補俸祿,看似無差,但且不說有封地的只有那些在外的親王和少數幾位郡王,稅銀現今連戶部都難以盡數征收上來,那就讓那些藩王去與地方官搶吧,總歸于朝廷而言,确實省下了一大筆開銷。

皇帝面上終于露出一絲喜意,贊許道:“善!”

蕭莨此舉,确實為皇帝分憂解難了,卻是與整個宗室為敵,怕是自今日起,天下但凡祝姓子孫,都要恨透了蕭莨甚至是承國公府。

可依蕭莨心中真正所想,這卻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宗室爵位太多,得來太容易,祝家子孫才會一日日走到如今這一步,成為整個大衍朝的蛀蟲。若是與外姓爵位一樣,無功績只可降等襲爵,甚至不能世襲,也不至如此,他們蕭家,以及鎮守江南的定國公府,都是靠着一代代的屍山血海堆出今日之榮耀,何其艱難,故才不敢松懈絲毫。

但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改不得也不能改,至少當今皇帝,便絕無這般魄力。

皇帝淡淡掃一眼還跪在地上的倆人,終于将人發落了:“太弟糊塗了,竟做下這等事情,委實叫朕失望,為儆效尤,就罰俸三年吧,至于江卿……身為詹事府詹事,未盡到勸谏儲君之責,朕亦不能不罰,朕自個也有錯,為做表率,從今日起,宮中用度減半吧。”

江士誠被免了職,皇帝又叮囑了戶部盡快籌集兵饷,擺擺手示意退朝,這事就這麽了了,只字未提處置其他宗王。

懷王府,翠竹院。

阿清喜色滿面,領了人捧着剛做好的喜服來給祝雁停試穿,祝雁停擡手,細細摩挲過那豔紅的錦緞,沉默半晌,淡聲吩咐人:“幫我換上吧。”

層層疊疊的繁複禮服穿上身,祝雁停立于銅鏡前,望着鏡中自己愈顯蒼白的面色,略微失神。

阿清幫他撫平肩膀、袖口,輕聲感嘆:“正合身,郎君穿這身可真好看。”

祝雁停倏忽一笑,微微搖頭。

“雁停穿上這身果真好看,哥哥我都差點認不出來了。”

祝鶴鳴的聲音自背後傳來,祝雁停回過身,正見他跨進門來,趕忙迎上去:“兄長幾時回來的?”

“才從宮裏出來,”祝鶴鳴擺了擺手,将屋中人都揮退下去,輕眯起雙眼,打量着面前的祝雁停,似笑非笑,“再有半月就要成親了,雁停高興嗎?”

祝雁停低眸淡道:“沒什麽高興不高興的,兄長,你今日何故進宮了?”

“也沒什麽,”祝鶴鳴走至一旁榻上坐下,随口解釋,“你未來夫君配合着皇帝演了這麽一出大戲,我總得捧捧場,進宮去請個罪表表忠心,跟皇帝說我也願自罰三年俸祿。”

祝雁停挑眉:“皇帝如何說?”

“我們懷王府這麽忠心陛下,陛下自然是極高興的。”祝鶴鳴扯開嘴角,哂然一笑。

祝雁停雙瞳微縮:“……皇帝,其實還是有些手段的。”

昨日朝會上那一出,想必便是皇帝安排的一石三鳥之計。

其一,是叫一貫名聲風評好的皇太弟顏面掃地,讓他之前講學那一出完完全全成了個笑話,皇帝故意不重罰反讓其愈加難堪,還又斷了他一臂,江士誠被貶去黔州,那裏如今已是匪軍的嘴邊肉,有沒有命活下來都兩說。

其二,經過昨日,蕭莨又或者說是整個蕭家,都站到了宗室的對立面,從此只能依附效忠于皇帝,皇帝想必是故意為之。

其三,日後國庫的壓力确實能減輕些許,無論他們這些祝家宗親如何不樂意,可他們能合起夥來反抗皇帝的旨意嗎?且不說祝家人大多各懷鬼胎,有些個現在還時時都有性命之憂,說不得哪天就被那些匪軍殺了全家,得罪了朝廷和皇帝只會死得更快。

皇帝只怕一早就想到了這些,又故意在朝會之上唱了一出大戲,他雖荒唐昏庸但絕對不蠢。

祝鶴鳴卻不以為然:“一個把丹藥當飯嗑的皇帝,哪怕清醒着時再精明,他又能清醒得幾時?不說這個,你先前說的慧王妃的事情,我讓陳太醫去查過了,如你所料。”

祝雁停一怔:“果真?”

“嗯,”祝鶴鳴點頭,“陳太醫偷偷查過,慧王妃自懷孕之後的脈案全都沒了,應當是被人給毀了,後頭他從一個早年就被貶出太醫院的醫士那裏問到了一點消息,當初給慧王妃看診的是如今的太醫院院判王康年,那醫士曾随他出診,去過儲君府,也就是當時的慧王府兩次,他說慧王妃的模樣,他瞧着有些不對勁,但那位王太醫卻并未說有任何不妥之處,只開了尋常的安胎方子,有一回他試着提了一嘴,被王康年給搪塞過去,後頭慧王妃難産死了沒多久,他就因為用錯藥被貶離開了太醫院。”

祝雁停皺眉:“這般湊巧?”

“可不是,那醫士離開太醫院後好幾年才無意中發現慧王妃當時的模樣,像是中了一種南邊流傳來的很少見的毒,不會致命,只會日漸摧毀人的神智和康健,孕婦捱不住,輕易便會一屍兩命,……那位王太醫與皇太弟走得很近,這幾年儲君府每回請太醫,都是他去。”

祝雁停冷了聲音:“所以這事,皇太弟十有八九是知道的,他知道慧王妃中了毒,甚至可能就是他下的毒。”

祝鶴鳴幽幽一嘆,“雁停,你打算如何?告訴蕭家人嗎?他們難道就一點都沒懷疑過?”

“蕭榮說慧王妃出嫁後過得不好,一直郁郁寡歡,他們家人都以為她只是心病,胎養得不好才會那般,國公和世子常年在外,蕭莨蕭榮那時都還小,國公夫人再如何上心,與出嫁了的小姑子到底還是隔着一層,怕也想不到她堂堂親王妃,竟會被人下了毒。”

“那你打算告訴他們?”

祝雁停深思片刻,冷然一笑:“告訴自然要告訴,但不能直說。”

“為何?”

祝雁停望向他兄長:“蕭莨說過,蕭榮幼時父母雙亡,是他姑姑将他帶大的,那小子将他姑姑當做親娘,若是我告訴他慧王妃是被人害死的,以那小子的個性,說不得要不管不顧地去找皇太弟拼命,真鬧出什麽事來牽連了蕭榮,蕭家人不得埋怨死我們,再者說,我去與他們說我們私下裏查了慧王妃的死因,他們會認為我們不是別有居心嗎?”

“所以?”

“所以,”祝雁停挑起唇角,“我得找個時機,變個法子告訴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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