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來日方長

第56章 來日方長

賀熤進來時,蕭莨正背着手,怔怔望着挂在牆上的大衍輿圖入神。

賀熤走上前去,低咳一聲,問他:“周簡已經認罪了,供認是劉崇陽指使他對蕭大哥下手,且懷王也知道并默認了此事,你打算如何處置他?”

“明日當衆宣讀其罪行,按軍法處斬。”蕭莨嗓音沉冷,沒有半分猶豫。

賀熤聞言有些意外:“不将事情上呈朝廷麽?不過我見周簡模樣,怕還心存僥幸……”

“不必,”蕭莨黯啞的聲音裏帶出決絕,“他必須死,我不會給他任何僥幸掙紮的機會。”

“那,……懷王呢?”

蕭莨的視線沒有離開面前的輿圖,漆黑雙瞳裏浸染着恨意:“祝鶴鳴如今是宗事府的宗令,這半年來他接手劉崇陽的舊黨,又不斷在朝中籠絡人心,漸已成勢,且與陛下身邊的道人勾結,挾制了陛下,陛下如今神志不清,朝中之事大多由着那道人與祝鶴鳴随意糊弄,即便将事情呈報了朝廷,也只會不了了之,并不能拿他如何。至少眼下,朝廷還多少會給戍北軍撥下些銀糧,一旦我與他撕破面皮,他必會借機針對我戍北軍。”

賀熤倒是沒想到蕭莨他人在西北,對朝中之事卻知之甚詳,想必一直有留眼線在京中:“可你将周簡處置了,祝鶴鳴必然會猜到你已知曉他所作所為,未必不會想辦法對付你,你打算如何做?”

蕭莨微微搖頭,眸色愈加晦暗:“他若是不蠢,便當有所顧忌,真要與我鬧個魚死網破,我将他做過的事情公之天下,他即便能挾制陛下,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可蕭大哥之仇呢?”

蕭莨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來、日、方、長。”

“你的意思是?”

蕭莨不答反問:“若是祝鶴鳴這樣的人做了皇帝,你曾祖父會如何?”

賀熤不屑道:“我曾祖父最痛恨的就是這種殘害忠良背後捅刀的奸佞小人,若我曾祖父知道他所作所為,必不願效忠這樣的僞君子。”

“他站得越高,只會摔得越狠,”蕭莨收緊拳頭,“有朝一日他當真篡權奪位,又被天下人知道他做過的這些惡事,不說定國公這樣的忠義之士,便是那些早有異心之人都不會放過他,必會以此為借口群起而攻之,當今陛下是正統,故那些地方上的藩王即便蠢蠢欲動,也都按捺着沒有明目張膽地造反,就連南邊那些打着起義名號占據數州的匪寇,都只敢稱王、未敢稱帝,一旦陛下駕崩,他祝鶴鳴就算坐上了帝位,誰能服他,他又能安坐得幾日?那三個小皇子背後的王府能甘心?到那時,只怕他被人抽了筋、扒了皮,怎麽死的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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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呢,到那一日,天下大亂,你又将如何?如今你雖任戍北軍總兵,統領西北三州軍事,可承國公府畢竟是你侄兒的,你可有為自己的将來謀劃過?”賀熤問得遲疑,有些話到嘴邊猶豫再三,到底沒說出口。

蕭莨的眼中有倏忽滑過的黯光,半晌,啞聲道:“我蕭家人從來效忠朝廷、效忠陛下,這一百多年來,蕭家幾代人為着大衍的江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自問無愧于天,可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便是天下大亂,又與我蕭家何幹?我亦無力回天,我能守得住這西北三州已是不易,旁的事情,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賀熤的目光亦落向面前的大衍輿圖,這麽遼闊的大片江山,誰能不垂涎,可他自問沒這個本事,只能投靠明主,以圖重振定國公府的百年榮耀。他家中那些目光短淺之人,紛紛尋着祝家的王爺們站隊押寶,可依他所見,如今這些祝家人,卻無一個是真正有帝王之相值得他去效力的,但……

燭光昏暗,只映着蕭莨的半邊側臉,叫他眼中的情緒看不分明。

賀熤無聲一嘆,罷了,現在還不是時候。

沉默須臾,賀熤讪然道:“我原還以為,你會因為與懷王府的姻親關系,有所顧慮。”

蕭莨的聲音更啞:“殺兄之仇、不共戴天,不能不報。”

賀熤一時不知當說什麽好,只無言拍了拍他肩膀。

蕭莨閉了閉眼,略微平複住心緒,叮囑賀熤:“這些事情,還請你不要告訴阿榮和我家中人,兄長之仇我會去報,我不想将他們牽扯進來,更不想叫他們知曉真相愈加傷心。”

“好。”

蕭莨回過身,岔開話題:“劉崇陽與祝鶴鳴做的這買賣,你們定國公府可也做得?”

賀熤一怔,沒聽明白他意思。

蕭莨擰眉,與之解釋:“我給你足夠的銀錢,你想辦法為我運送糧草和軍需來西北,朝廷撥下的糧饷杯水車薪,軍中将士吃不飽穿不暖哪有力氣打仗,我只能另尋辦法。”

賀熤訝然問他:“那得多少錢,你哪裏來的銀子?”

便是如他們這般的國公府,有百年家底,即便賠上全副身家,想要養活三十萬邊軍,也遠遠不夠。

“……你随我來。”

趁着尚未天亮,蕭莨帶着賀熤縱馬出營,去了西南方的山上。

下馬後又往深山裏走了半個時辰,便見到有數十兵丁模樣的人在此警戒守衛,見到蕭莨上來,立刻有人過來與他見禮,蕭莨微颔首,吩咐道:“帶我們進去裏頭看看。”

撥開層層灌木,便見一只容一人進出的洞口,往前走了百餘步,又別有洞天,山洞變得奇高奇深、燈火通明,一路過去,有千數兵丁正忙碌地幹着活,開鑿着山體。

賀熤瞪大眼睛,詫異望向蕭莨,蕭莨解釋道:“這座山中有一條金礦脈,儲量巨富,這些人晝夜輪班在此開鑿,不用太久第一批金就能開采出來。”

他并未打算藏私,他精力有限,必須找一個可靠之人為他做這事,定國公府雖有內憂,但賀熤此人無論品性還是能力,他都信得過。

賀熤聞言下意識地咽了咽唾沫:“當真?”

蕭莨環視着四周,眉目沉沉:“是真的。”

賀熤終于回神,用力一撫掌,興奮道:“有錢便好辦了,如今世道雖不太平,但那些世家閥門依舊富得流油,私莊上的産糧多得吃都吃不完,卻寧願堆着生灰,也不肯施舍丁點拯救天下蒼生,只要有錢一切都好說,再者說,我賀家先祖可是做過海運生意的,船也還有,即便如今閩粵被那些匪寇占據了,江浙一帶一樣能出海,去南洋去東洋甚至西洋都不是問題,你想要什麽,我都能給你買回來。”

蕭莨肯帶他來這裏,便是擺明了信任他,與蕭莨做這樁生意,他定國公府少不得也能沾光分一杯羹,即便日後他曾祖父去了,他亦能有機會重振家業。

賀熤越想越激動,拍着胸脯與蕭莨保證:“蕭兄如此信任小弟,小弟定當竭盡所能,不負蕭兄重托。”

蕭莨心頭微松,點頭道:“多謝。”

京城,甘霖宮。

皇帝歪坐在榻上,拉着祝雁停一只手,絮絮叨叨地與他說着小時候帶“他”去外打獵之事。

祝雁停聽得心不在焉,自加大藥量後皇帝迷糊的時候越來越多,時常将他錯認成那位先皇太子,起先他還會糾正他告訴他自己不是鴻兒,後頭便幹脆懶得說了,皇帝喊他他便應,将皇帝哄得高高興興。

皇帝說着說着又老淚縱橫,祝雁停看着莫名有些心酸,無論這位皇帝有多昏庸,但至少,他這份拳拳愛子之心,卻是不摻假的,不像他,從小到大都未感受過他父王對他的半分親近之意,雖然他也不知他父王為何這般不喜他。

斂了心思,記起今日進宮之前他兄長特地叮囑的事情,祝雁停打起精神,問皇帝:“陛下,前些日子內閣首輔以老乞休,其餘那幾位資歷都還不夠,您打算提誰上來?”

皇帝呆怔了半晌,才心神恍惚道:“鄭從年歸鄉養老了?倒似有此事,他好像跟朕說過,他跟朕說過麽?”

這便是當真神智不清,才不過幾日的事情就已迷迷糊糊記不清楚了,祝雁停耐着性子道:“确實回去了。”

如今這位鄭首輔是劉崇陽倒臺後從次輔提上來的,年歲已大,并不怎麽管事,只占着個虛名,許是看出朝中風向不對,果斷與皇帝提出要回鄉養老,不想再沾染這些事情,皇帝之前也已允了。

“哦,鴻兒不說我都忘了,走了便走了吧,”皇帝晃着頭,低聲自言自語半晌,又捉緊祝雁停的手,滿臉期盼地望向他,“鴻兒如今也快有二十了,朕将朝堂上的事情都交給你,你是太子,自當能做好的。”

祝雁停垂眸沉聲喃喃:“陛下,鴻兒沒那個本事,還是叫兄長去做吧。”

“兄長?”皇帝目露不解,“鴻兒幾時有兄長了?”

“鴻兒有兄長的,陛下忘了罷了,”祝雁停與他一笑,“父皇,鴻兒不會騙您的。”

皇帝一愣,抱着祝雁停嗚嗚哭了起來,他的鴻兒又肯喊他父皇了,他的鴻兒當真回來了……

祝雁停輕拍着皇帝的背:“父皇,您可願意用兄長?”

“用、用,鴻兒說用就用。”皇帝忙不疊地答應。

祝雁停回到王府已過了戌時,祝鶴鳴正在書房中等他,見到祝雁停進來,沉聲問他:“今日怎回來得這般晚?可用過晚膳了?”

“在宮裏用過了,哄着皇帝睡了才出的宮。”祝雁停随口答道。

祝鶴鳴的神色稍黯,又問他:“我要你與皇帝說的事情,你可說了?”

祝雁停點頭:“說了,他答應了,你叫人準備聖旨吧,我拿去讓他蓋上玉玺。”

祝鶴鳴用力握了握拳,高興了些許,随即想到什麽,面色卻又沉了下去:“還有一事,我們得想辦法,換個人去西北統領戍北軍。”

祝雁停端着茶盞的手一頓,神情微僵:“為何?”

祝鶴鳴咬牙切齒道:“前些日子,蕭莨以裏通外敵之名軍法處置了周簡,他是故意的,他必是想要對付我懷王府……”

祝雁停重重擱下手中茶盞,皺眉問祝鶴鳴:“兄長,周簡不是劉崇陽的人麽?你怎還與他有聯系?劉崇陽做的那些事情你當真有參與?”

“先前的事确實是劉崇陽他一人所為,我亦被他騙了,後頭我才将周簡收為己用,蕭莨如此不将我放在眼中,直接處斬了周簡,他便是打定主意要與我懷王府對着幹了。”

祝鶴鳴面上說得鎮定,其實心底已有些發怵,殺蕭蒙之事是劉崇陽出的馊主意,他只是未有反對而已,可蕭莨能放過他嗎?他懷疑蕭莨已經知道了這事,卻故意隐而不發,說不定還會有什麽更大的後招在等着他,這段時日他夜不能寐一直提心吊膽着,卻又不能與祝雁停說。

若是被祝雁停知曉自己有份參與害死蕭蒙,他還能這麽一心一意幫自己嗎?祝鶴鳴并不願意拿這個去賭。

“兄長!”祝雁停有些氣怒,“周簡是什麽人?裏通外賊、通敵叛國,這樣的人,怎麽能用?你怎能如此糊塗?”

這還是祝雁停第一次在祝鶴鳴面前說重話,祝鶴鳴一愣過後冷了神色:“你覺得我不對麽?戍北軍中除了一個周簡我們根本插不上手,三十萬兵馬在外,即便蕭莨是你夫君,你能這般放心他?”

“可如今你想如何?換了蕭莨麽?”祝雁停氣急道,“兄長你怎不想想,蕭莨處置了周簡,手中必有他做的那些事情的證據,想必也已知道了你與周簡之間的往來,未将你牽扯出來,已是給你留面子了,你還要如此針對他,萬一真激怒了他,他将你與劉崇陽、與周簡之間的幹系全都揭出來,即便現在我們能将事情按下去,也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還叫蕭莨徹底站到了我們的對立面,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祝鶴鳴的面色愈發難看,卻沒法與祝雁停說,蕭莨此舉根本不是給他留面子,殺兄之仇豈是這般容易揭過去的,他一定還有後招,一定還有……

“兄長,”祝雁停繼續勸他道,“皇帝已經答應了要重用你,眼下京中之事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我們能徹底把控住朝政,帝位便如囊中之物,何愁将來。”

“你讓我再想想……”祝鶴鳴心下惶惶不安,但也不能再說什麽。

祝雁停說的沒錯,萬一激怒了蕭莨,現在就與他魚死網破……

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叫祝雁停知道那些事情,至少不能在他還需靠着皇帝行事,大權在握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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