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所謂真心

第58章 所謂真心

待到帳中沒了別的人,蕭莨示意柳如許坐,又叫人上來茶,不着痕跡地打量着他。

柳如許比之前黑瘦了一些,那股溫潤的氣質消磨了不少,人看着沉郁拘謹了許多,想必這幾年沒少受生計所累。

他與柳如許是指腹為婚,柳如許比他稍大一些,在遇上祝雁停之前,他對柳如許雖說不上有多少傾心愛意,卻也算性情相類、志趣相投的知交好友,若是做夫妻,平平淡淡未必就不好,只是時過境遷,錯過了便就是錯過了,他的心中并無遺憾,只惋惜柳如許這般風光霁月之人卻被家中拖累,落得如今這樣的境況。

“你怎會在徐副總的軍中?”

柳如許啞聲解釋:“我和家裏人被發配到雍州旸縣的礦場裏做苦役,後頭世子派的人過來幫我們疏通關系,免了徭役之苦,又給了我們一些銀子就地安家,半年後因機緣巧合,我碰到了從南疆逃難過來這邊讨生活的師父,開始跟随他學醫,後頭便一起投到了徐副總的軍中。”

他們投軍之時蕭莨已來了西北這邊,他其實藏着想要再見蕭莨一面的心思,不過這些他并未說出口。

蕭莨皺眉問他:“當初你家中出事,為何不與我說一聲?若是我知道了,總能幫着你想想辦法,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柳如許心神恍惚,沉默半晌才道:“你當時出京辦差,我給你寄了信,但未有回音,那會兒我父親已在押解進京的途中,還傳出風聲說他的罪名怕會被定為通敵叛國,我們全家都得跟着一起死,大理寺的人眼見着就要上門抄家了,我實在沒法子,病急亂投醫之時,遇上了一個小郎君,我不知他是誰,但聽他語氣應當是朝中有人的,他說可以幫我,減輕我父親的罪責,只要,……只要我與你退婚,我按着他說的做了,我父親的罪名果然只被定性為貪墨軍糧以至延誤軍機,父親雖被處斬,好歹保全了我家裏人。”

蕭莨的目光驟然一沉:“你說是一個小郎君幫了你?什麽模樣的?”

“我亦不知,我沒見到他樣貌,只是被人請去了南郊沅濟寺山腳下的一座莊子上,那一帶的私莊都是宗親勳貴家中的,想必是有來頭之人。”

蕭莨收緊拳頭,漸冷了聲音:“他還與你說了什麽?”

“……他只說讓我退了婚,将婚書送還國公府,不要與你多言,我怕你誤會,離京的時候思來想去還是給你寫了一封信解釋。”

蕭莨聞言眸色更黯:“你給我寫過信?”

柳如許苦笑道:“嗯,一共三封信,第三封是我到了這邊,托一隊走西北的商人帶回京中的,……後頭收到你回信,我才知曉,你已成了親。”

說到最後,柳如許的聲音低下,盡是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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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時心裏對蕭莨總還有隐約的期許,才會不死心地一再給他寄信,直到終于收到回音,才知他已另娶他人。

蕭莨握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心頭洶湧起伏的情緒有如火燒一般,他怎麽都沒想到,原來連這場婚姻,都是祝雁停一手算計來的,三封信他一封都未收到,最後的回信也非出自他之手,只怕最開始,朝廷會選中柳重諾做開罪羊,也是因他之故。

這幾年他活在這樣一場荒唐騙局裏,輾轉反側、痛苦糾結,為的到底是什麽?

他連兄長之死,都盡量不去遷怒祝雁停,說服自己相信他是無辜不知情的,可祝雁停呢?

祝雁停對他,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真心?

柳如許怔怔看着他,蕭莨的眼中有翻滾而過的種種複雜情緒,痛苦、氣怒、不堪,最後又盡數融入那雙沉不見底的黑瞳裏,愈加諱莫如深,他只是這麽看着,便已明白,那些能叫蕭莨傷神的激烈情愫,不論好的壞的,其實通通都與自己無關。

幾年不見,蕭莨的相貌變化不大,但或許是經歷了種種之後,早已在戰場之上浸染出肅殺之氣,眉宇上的那道傷疤,更是叫他從前眉目間的溫厚消失殆盡,只餘冷厲。

柳如許低了頭,心下一片悲涼。

蕭莨周身籠罩着的陰郁之氣似又多了一層,他未再多問,只沉聲叮囑柳如許:“你既來了,便留在這軍中吧,我自能護你周全,戍北軍中軍醫稀缺,日後只怕要煩勞你了。”

“好,我早已習慣了。”柳如許點頭應下,從前蕭莨與他說話,多少都會帶着些親近之意,不像現在這般,客套疏離,終究是不一樣了。

帳中再無其他人時,蕭莨一人枯坐在燭火下,打開了那一直随身帶的木匣,兩枚一樣的玉佩并排擺在一起,只其中一枚已四分五裂只能用金鑲嵌起。

昏暗燭光映着他眼中晦澀難明的情緒,有如血色綻開。

良久,他重重阖上蓋子,用力一拳砸在桌子上。

翌日清早,柳如許随了虞醫士來給蕭莨換藥,珩兒也在,他剛喝完奶,被嬷嬷抱來,正坐在蕭莨腳邊的矮凳上玩他的木制彎弓。

粉雕玉琢、一身貴氣的奶娃娃看着與軍營格格不入,柳如許見之有些愣神,眼睛一直盯着他,半晌沒移開目光。

小娃娃似有所覺,擡起頭,樂呵呵地沖他一笑。

柳如許打量着他,心下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這個孩子與蕭莨長得不像,眉目間應該都是另一個人的影子,端是從這孩子的樣貌便看得出,那人的長相定是極好的。

其實他之前在軍中就已聽人提過,蕭莨娶的人是懷王府的郎君,心底也有了一些猜測,結合昨晚他說那些話時蕭莨的反應,便能猜到當日那位說要幫他的小郎君,究竟是何人。

不是命運弄人,只是從一開始,他就成了別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罷了。

珩兒擡頭望向他父親:“糖、糖。”

“一會兒用早膳了,晚點再吃糖。”蕭莨溫聲提醒他,對着兒子,他周身那揮之不去的冷肅陰翳似都淡了許多,眼中有少見的溫柔。

小娃娃自然聽不懂,但看懂了蕭莨眼神中的意思是不讓他吃,歪了歪腦袋,埋頭在蕭莨膝蓋上蹭了蹭,與他撒嬌。

蕭莨摸了摸他後腦。

柳如許看着他們父子二人親密互動,心頭微動,問蕭莨:“将軍将小郎君一直帶在軍中,親自照顧,不辛苦麽?”

“他很聽話,并不會分我太多的心思,”蕭莨說着提醒柳如許,“你我舊友,不必稱呼我将軍這般生疏,我已取字,以後你我以字相稱吧。”

“好,”柳如許應下,輕喚他,“郁之。”

蕭莨淡淡點頭。

京城。

祝雁停乘車自王府出來,途徑鬧市,目光不經意地轉向外頭,落至街邊的貨攤上,叫人停了車。

他下車過去,駐足在貨攤邊,随意拿起樣物件看了看,這個攤子上賣的都是些孩童玩的小玩意兒,琳琅滿目,但大多簡陋得很,想必不值幾個錢。

攤主瞧着面前滿身貴氣的貴客,有些惶恐:“郎君可是看中了什麽?小的這的東西不算精致,但樣式多,您盡可随意挑。”

祝雁停的眸光微凝,有些愣神。

他好像,還從來未給他的珩兒買過一樣玩具。

珩兒如今已有快兩歲,也不知他多高了,又長成什麽模樣了,他會否知道,……他還有一個爹爹遠在千裏之外,一直念着他?

坐回車裏時,祝雁停的手中多了一個小巧的撥浪鼓,鼓面上畫着珩兒的生肖屬相,竹柄轉動時發出叮叮咚咚的鼓聲。

祝雁停将之捏在手中,無意識地掄着竹柄,聽着那清脆聲響,想象着珩兒小時候自己逗他時的情景,嘴角微微上揚。

良久,他的手垂下,唇角笑意淡去,眼中只餘澀意。

阿清小聲問他:“郎君,這撥浪鼓要叫人送去西北麽?”

祝雁停輕聲一嘆:“……罷了,這種不值錢的小玩意,珩兒只怕也不願玩。”

“總歸也是郎君您的一片心意。”阿清勸他。

祝雁停微微搖頭,不願再說。

靜默片刻,祝雁停吩咐道:“去城外莊子上吧。”

阿清點頭,讓外頭趕車的改了道。

到南郊的莊子上時已至日暮,祝雁停漫無目的地沿着後山的山道往上走,一路走走停停。

涼風飒爾、草木黃落,寒秋早已悄然而至。

阿清低聲提醒他:“郎君,一會兒看着似要下雨了,還是別走太遠……”

祝雁停不聽他的,只沉默地往前走,直到那盤踞在山谷間的蒼茫古樹倏然出現在眼前。

枯枝上黃葉已落盡,層層疊疊挂在其間的許願牌更顯突兀,祝雁停走上前,擡頭怔怔看了許久,才找到當年他與蕭莨親手挂上去的那兩塊。

風吹日曬雨淋之後,木質的許願牌表層早已剝落龜裂,想必他們那時寫下的心願,亦不再作數。

那時蕭莨問他求的什麽,他說要求姻緣。

他沒有說謊,他所求之人,從來就只有一個蕭莨。

可他也騙了蕭莨,他的真心裏摻雜着太多的自私和算計。

心不誠,所以不靈,他得到了蕭莨,又失去了蕭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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