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尋找的意義 (1)

“西曼,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像馬達那樣找我嗎?”男孩的聲音仿似從遙遠幽暗的隧道裏傳來,清清冷冷中帶了一絲悵然。

“不,我才不會呢!”我聽到自己幹脆的回答,擲地有聲,微微仰着頭,神情裏滿是年少的倔強。

聲音漸漸遁去,光芒消散,無邊無際的黑暗切入畫面,我看到自己沿着河岸躅躅前行,四周安靜得可以聽到平緩的河水在暗夜裏輕輕流動的細微聲響,無風卻有刺骨的寒冷席卷周身。

“緣與分冥冥中自有注定。莫強求,莫執念。放下才能快樂。”那個吉普賽女人充滿魅惑的聲音沖破重重黑暗,攜帶一絲輕不可聞的嘆息聲,從水底深處一波波傳至我的耳骨,發出陣陣回音。

我駐足張望,卻只看到婉轉綿長的河岸線,沒有盡頭,水面波光微弱。心底細細密密的惶恐與不安愈加擴大,我想停下來,想回頭,可前方未知的無數可能像一劑甜蜜毒藥,引誘着我一直走,一直向前。

而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孜孜不倦地叫嚣:我要找的那個人,與苦苦追尋的答案,一定就在前方……

[小時候我們最熱衷的游戲是捉迷藏,一個藏,一個覓,藏的人費盡心思,覓的人拼盡全力。若到最後依舊苦苦找不到,只要覓的人喊停,認輸,那麽藏起來的人就會主動現身。而如今,我認輸,喊停,可你為什麽還是藏起來不出現呢?]

01

迷蒙恍惚中,我感覺到有一只手在輕輕搖晃我的身體,耳畔有急切的聲音傳來:“醒醒,醒一醒……”搖晃的力度漸漸加大,我緩緩睜開眼,借着微弱光芒,蘇燦的臉赫然撞入瞳孔,一點一點清晰起來,她見我醒過來,微蹙的眉稍稍放松,輕輕呼出一口氣,身子往後退了退,坐回對面她自己的鋪位上。

“你沒事吧?”她看着我。

我沒有做聲,怔怔地望着略顯幽暗的車廂,四周此起彼伏的輕微鼾聲,鐵軌撞擊軌道時的哐當聲,吸煙區投射過來的隐約燈光,車窗外迅疾而過看不真切的風景,以及蘇燦明明滅滅滿是擔憂的臉,令我有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感。

伸手摸向額頭,一頭一臉的汗,涼而粘稠。我起身,跳下床就朝吸煙區跑去。當冰涼的水滑過皮膚,熾白的燈光刺進眼睛,思維才一點一點複蘇,看着鏡子中臉色略微蒼白的自己,才驀然回過神來,是在從甘肅回家的列車上。

“把鞋子穿上吧,淩晨氣溫比較低,容易着涼。”蘇燦的身影出現在鏡子中,她将球鞋體貼地放在我腳邊。然後掏出兩支煙放在唇邊同時點燃,将其中一支遞給我。

我看着她,遲疑片刻,接了過來。蘇燦對我說過,煙是這世間最好的東西,令她平靜。可我才吸進去一口,就被嗆得咳嗽連連,鼻腔喉嚨異常難受,哪還有什麽平靜可言。我将它丢進了垃圾桶。

“做噩夢了?你剛才很吓人,哼哼唧唧地喊着一個名字,雙手亂舞,喘着粗氣。”她吐着煙圈問我。蘇燦吸煙時的模樣迷死人,煙視媚行大概就是用來形容她的。

“嗯。”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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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不記得這是多少次夢見那個場景,暗夜裏看不到盡頭的河堤,平緩細微的水流聲以及刺骨的寒風,還有那個僅聞其聲永遠也不會見到面孔的人,但我知道那是夏至,我認得他的聲音,以及夢中吉普賽女人谶言般的耳語。一切都像一個謎,我在迷霧中穿行,拼盡全力,卻始終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終點,以及我要的答案。

蘇燦掐滅煙蒂,俯過身來,忽然抱住我。“別怕,沒事了。”她的聲音輕柔,柔軟身體傳來的溫暖與力量,在深夜行使的列車上,在這緩緩穿行的陌生空間裏,忽然令我鼻頭發酸。

“謝謝你,蘇姐姐。”我靠在她肩頭輕聲說。

其實我與蘇燦才相識七天,除了知道她的名字、比我大6歲,以及我們來自同個城市之外,其餘概不知情。但這并不影響我已把她當成親密的姐姐一樣看待,感情的深厚有時候與相識時間長短并無多大關聯。

02

我是在甘南的拉蔔楞寺外遇見蘇燦的。

去甘南之前,我在敦煌待了整整七天,拿着夏至留在我這裏的唯一一張照片問莫高窟所有的工作人員,可他們口徑統一地搖頭說,并沒有見過照片中的人。我說你們再想想,再想想,他是畫畫的,常年畫夾不離身。他們一個搖頭,我的心便冷卻一點,最後漸漸冷成了絕望。

敦煌是我最後的希望。夏至曾說過,他最大的夢想便是能夠進入莫高窟,臨摹那些令他震撼的壁畫。記得當初我還笑他不切實際,那些壁畫如今可都是珍貴的文化遺産呢,怎麽可能随随便便給人臨摹。

從敦煌離開之後,我轉道甘南。

七月是甘南一年中最美的季節,漫山遍野怒放的油菜花将廣袤的藏區裝點成一片明媚金黃色。可我卻全然沒有心思為這片美好風光露出笑臉,一路西行的這場旅途,酷暑與車馬勞頓已經令我筋疲力盡,而敦煌之行并未讓我找到要找的人,心裏細細密密的全是失望。

抵達拉蔔楞寺時是午後,高原陽光熾烈,強烈紫外線将我的兩頰曬出明顯的高原紅,嘴唇幹裂,整張臉仿佛被誰的手強制拉扯着一般繃得要命地難受。我用絲巾蒙住臉,跟在一群虔誠的藏民身後圍繞着轉經長廊上的轉經筒一圈又一圈地轉,在漫長而寂靜的70分鐘裏,這些天來心裏的起伏與動蕩情緒得到了難得的平靜。

從拉蔔楞寺出來,我去找旅館落腳,拐過幾條街,在一排兜售小工藝品的攤販中,看到那個吉普賽女人。她穿波希米亞傳統的層層疊疊裙衫,安靜地坐在占蔔桌後面,熾烈陽光赤裸裸地打在她臉上,她仿佛絲毫感覺不到熱,神色平靜。見我走過去,她微微笑,用生澀的中文與我打招呼:“你好,請抽一張牌。”

我心下一怔,并沒有說我要占蔔。她依舊擡頭沖我微微笑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伸出手,從攤開的那疊牌最中央的位置抽出一張,遞給她後,心裏開始莫名緊張,忐忑地等待解答。

過了片刻,她擡頭望着我,神色複雜,而後說了一句深奧且莫名其妙的話。“小姑娘,緣與分冥冥中自有注定。莫強求,莫執念。放下才能快樂。”

我剛想開口詢問,手臂卻忽然被人往後用力一扯,有人将五塊錢扔在占蔔桌子上,輕飄飄的話響在我耳畔:“別相信,她是騙子!”

拉我走的人就是蘇燦。

她将我帶到她住的那個小旅館,我們坐在旅館天臺上,她吐着煙圈憤憤地說:“她是不是跟你講,不要強求啊不要固執啊緣分天注定,是不是這樣?”

不等我回答,她又說:“我特意蹲在旁邊等下一個抽牌的人,果然!她講的是同一番話。你不信?我們現在回去那裏,等下一個抽牌人出現,我打賭她一定用同樣的話來行騙!”說着她掐滅煙蒂起身就要拉我走,我按住她的手,“算了,是我們自願。”

是的,是我們自願走向她,沒有人逼迫我們。我不知道蘇燦為什麽會這樣生氣,但我想絕對不僅僅是因為那個女人對我們兩個先後講的是同一番話。大抵是戳中了心底最真實的想法,才會惱羞成怒吧。但我沒有把這個疑問說出來,畢竟我與她才第一次見面。

“我只是好奇!更何況,她不是吉蔔賽女郎麽,說的卻是我們佛家用語!這個騙子!”她頓了頓,忽然輕聲問我:“你抽牌時心裏想的是什麽?”

我低了低頭,沒有回答。我覺得她有點突兀了。

還好她也沒有繼續追問,轉口對我笑說:“我叫蘇燦。蘇州的蘇,燦爛的燦,你呢?”

“盛西曼。”我說。

我常常想,人與人的際遇真的很奇妙,你永遠無法猜測到下一秒将要遇見什麽人,發生怎樣的故事,而你的生命軌跡又會因此有着怎樣的改變。就好像那個時候我以為與蘇燦的關系大概止于旅途中的結伴而行,住同一間旅館,一起到拉蔔楞寺曬太陽,看喇嘛們做功課,看心懷虔誠的藏民圍着轉經筒永無止盡地轉下去……然後回到各自該回的地方。可命運之神只是小小地打個盹,屬于我們的軌道就偏離了。

我在那個小旅館逗留了五天,從敦煌出來之後,原本我只是想到拉蔔楞寺走一遭,看一看九曲黃河的落日,然後回家。但不幸的是,我住下來的第二天,就病倒了。出來近一個月,吃得不盡人意,沒有哪一晚睡得踏實,終于使得原本就不太好的腸胃系統崩潰了,嘔吐,腹瀉,身體虛脫,那麽熱的天,我卻冷汗連連。

若不是有蘇燦在,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熬到回家。她放棄了原本的行程安排,在我身邊照顧了兩天兩夜。

半夜裏我忽然醒過來,看到她蜷在椅子裏睡了過去,桌上煙灰缸裏落滿許多支燃盡的煙蒂。我的眼角不自覺地微微濡濕,我何德何能,在異地他鄉,遇見這麽善良的一個女子,非親非故,卻如此細心地照顧我妥帖。

身體恢複之後,我與蘇燦并肩坐在索克藏寺的一個山丘上觀看黃河第一彎的日落時,在那片美麗壯觀的寂靜中,我偏頭輕輕問她,“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呢?我們才認識。”

她沒有看我,眼睛望着前方,說:“我也不知道诶,怎麽想就怎麽做咯,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她忽然偏頭,沖我擠擠眼:“或許是命中注定呢,你想,那麽多張牌,偏偏我們抽中同一張,就連占蔔語都是一模一樣。”

“咳,不說這些了。我是真佩服你的勇氣,17歲就敢一個人四處亂跑。我的17歲……”蘇燦沒繼續說下去,又點燃一支煙,我發現她抽得很厲害,吸進去的力度很猛。23歲的女孩子,歲月肯定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故事,我不知道她到底有着怎樣盛大的哀愁的心事,需要用煙草來狠狠麻痹自己,求得心裏的平靜。

偶然一瞬間,我瞥見了她左手腕幾串珠子掩蓋下的淡淡傷疤,只一眼,卻令我觸目心驚。我也并非看不出來,她哪怕笑着時,也無法掩飾住那無處不在的濃厚落寞。

她其實不太快樂。

03

列車快要抵達終點站時,我将關了一個星期的手機打開。無數條短消息跳出來,滴滴滴的提示音砸在我心間,一聲一聲,仿佛我心底重重的嘆息。

有來自媽媽的,她說,西曼你怎麽關機了?你與藍藍在蘇州玩得可好,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得慣那邊的菜?早點回來吧,免得麻煩藍藍的姑媽。

我怔怔地看着手機屏幕,心裏難過的想要落淚。媽媽并不知道我一個人跑到離家那麽遠的地方去,只為尋找一個男孩子。放假的第六天,我騙媽媽說蔚藍約我去她蘇州的姑媽家裏過暑假。我求蔚藍幫着說謊,她與我從小一起長大,媽媽也很喜歡她,自然相信她的話。

有來自羅亞晨的,他說,勇猛的盛西曼同學,你還活着吧?沒有被鳴沙山的沙子吞掉吧?嗯,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麽就給我好好地活着回來!

亞晨是個大大咧咧的人,溫情總藏在調侃裏,令人好笑又感到溫暖。

最多的是來自蔚藍的短信,她氣急敗壞地用文字吼起來,她說盛西曼,如果你一個禮拜之內不回來,我不會再幫你打掩護!現在一看到手機屏幕上出現你媽媽的號碼,我就心驚膽戰 ,恨不得将手機摔壞了事。發件時間是五天前的晚上十一點。

最新一條短信是在淩晨一點半,我幾乎可以想象到她在敲下這行字時的哀傷表情與崩潰心理。

她說,求你了,不要再折騰自己,夏至已經消失了一年,你找不到他的!西曼,你快點回來好嗎?我們都很擔心你。

“我在回家的火車上,一個小時後到站。”打出以上內容,按下發送鍵,我将手機丢回包裏,扭頭望向窗外。

自夏至消失後的這段日子,我已記不清這是蔚藍第幾次用這樣近乎懇求的語氣求我了,她一向是那樣驕傲的女孩子,看到她那個樣子,其實我比她更難受。

最開始,她陪着我發瘋般四處尋找,時日一久,她的耐心與希望日漸殆盡。她說,你別傻了,他是故意不告而別的,你這樣苦苦尋找有什麽意義呢?

我不需要意義,只想要一個答案。我不相信曾說要陪我一起長大的夏至會忽然間從我生命中消失,連一句告別都欠奉,我所了解的他,不是那樣的人。

至今為止,你聽過的最動聽的情話是什麽?我喜歡你?我愛你?想要和你一起慢慢變老?跟我走?在我十七年的生命中,聽過的最動聽的一句小情話是在15歲那年秋天,18歲的夏至對我說,西曼,我會陪你一起長大。

在尋找夏至的這一年來,我時常會想起電影裏那個叫馬達的人來,《蘇州河》,我曾與夏至一起看過,在他的出租屋裏。我還記得夏至當時文藝兮兮地問我,西曼,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像馬達那樣找我嗎?我罵他神經病,然後眼角吊起,擲地有聲地答,不,我才不會那麽傻呢!

他一語成谶。

可我卻并沒有像自己說的那樣,他失蹤的那個暑假,我恨不能将整座城市掘地三尺,很多次蹲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失聲痛哭。

那些日子,蔚藍狠狠罵我,在大街上當衆吼我,曾半個月不理我,最嚴重的一次,她扇了我一個耳光。我不是不了解她擔心與心疼我的心意,可一次一次我都令她失望。

在得知我暑假要跋山涉水一路西行,進陝西,到敦煌去找夏至的那個晚上,她尖叫着說我瘋了。她說你長這麽大從來沒有出過這個城市,你不顧一切跑去那麽遠的地方,就為了找一個或許因為不再愛你所以不告而別的男生,這樣做值得嗎?

她狠狠搖我的肩膀,歇斯底裏地說,西曼,你醒醒吧!說到最後,她的眼淚濺落了一地。我一時慌了手腳,向來堅強的蔚藍竟然為我而掉眼淚。我抱着她,兩個人哭成了一團。我帶着哭腔對蔚藍承諾,你放心,我保證會好好照顧自己,吃好睡好,回來時不會掉一斤肉!就一個月!給我一個月的期限好不好?你去幫我跟媽媽說。

最後她抹掉眼淚,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幽幽地說:“他有那麽好嗎?你就這麽愛他?”

我怔怔地,不知道如何回答。夏至有那麽好嗎?這個問題我曾問過自己很多遍,可無數次我都無法給自已一個最準确的答案。

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蔚藍,有的人,在你生命中來過,哪怕時間短暫到只在我們漫長一生中占據極為微小的一部分,卻像刻進皮膚裏的烙印,永遠都無法抹掉。

04

我所知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都是夏至教我的。莫奈的畫,安東尼奧尼的電影,偷藏在我口袋裏的糖果,淩晨四點山頂華美的日出,大雨傾盆的傍晚他高高撐開在我頭頂的手,氤氲着薄荷香味兒的親吻,寒冬街頭裏的擁抱,以及15歲那年甜美芬芳的最初愛戀。他在我懵懂的感情世界裏推開了一扇窗,牽着我的手帶我一起觸摸到我以前抵達不了的另一片美好世界。

遇見他的時候,是我初中畢業的那個暑假。

彼時我與蔚藍最大的娛樂就是每天傍晚時分一起到青河邊跑步,出一身汗後,再在河堤的小攤上各要一碗冰涼解暑的冰涼粉。我總是吃得快,完了便将勺子伸進蔚藍的碗裏,眼疾手快,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一把塞到嘴裏,惹得蔚藍老罵我是餓死鬼投胎。我呲牙咧嘴地反駁她,是你非要裝公主扮斯文好吧!嘻嘻哈哈間多少時光就那樣不經意地溜走。

青河是這座城市唯一的河流,每到夏天,河堤兩岸就格外熱鬧喧嚣。一入黃昏,各路商販便開始忙活起來,各種小吃琳琅滿目,打靶氣球、套圈圈、捏糖人兒,也有挂着相機吆喝着快照與畫人像的。那時的夏至,就是衆多支起畫架在河堤上給路人畫像的畫者之一。

那天蔚藍臨時有事放我鴿子,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地沿着河堤跑,經過那排畫人像的攤子時,本來只是浮光掠影般地瞄了眼那些疾筆在素描紙上游走的畫者,這樣的場景每天都會在這裏看到,并不足以為奇。令我忽然頓住腳步折身回來的原因,是他們當中有個男生面前的小板凳上分明就沒有人,可他卻一邊擡眼一邊下筆,還不時将鉛筆伸在空中瞄比例。

我好奇地繞到他身後。畫布上是一幅快要完成的推車老婦人像,我雖然對畫畫一竅不通,也沒什麽藝術眼光,可也覺得他畫得好極了,我甚至偷偷比較了河堤上所有畫像的人的作品,都沒有他的好看。

“你的模特在哪兒?”我忍不住問。

“在心中。”男孩頭也不擡地答,他的聲音出奇得好聽。

“那你給我畫一張吧。”我一時興起,繞到他面前那張小板凳上坐下。

他緩緩擡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換了一張素描紙,薄薄的嘴唇輕抿,吐出冷冰冰的五個字:“一張二十塊。”

這就是我與夏至初次遇見時的情景,不夠驚心動魄也毫無美感可言,可我卻沉迷在他清冷動聽的聲音以及他游走在畫布上時異常專注的神情裏。

05

即将靠站的廣播響起第二遍時,我推了推沉睡中的蘇燦。

蘇燦迷蒙地睜開眼,說到了嗎,怎麽這麽快?然後爬上行李架去拿東西,她跟我一樣,只有一個簡單的黑色大背包,她背着這個包,四處游走,已經有整整一年。甘南是她最後一站,我們臨上車前的晚上,她說原本預定的路線是從甘肅到青海然後進藏,可是西曼,不管我走多遠,依舊放不下,忘不掉。她說西曼你深愛過一個人嗎?你知道那種愛到絕望的感覺嗎?有一句話叫做深情必是一樁悲劇。

蘇燦的不快樂是她深愛一個不愛她的人。她善良,美麗,氣質學識都好,可那個人就是不愛她。這大概是我們人生中最無奈的事。

因為有幾趟列車同時到站,使得出站通道裏人特別多,我與蘇燦好幾次都被人潮沖散,好不容易檢票出站,她跑過來抱了抱我,在我耳畔輕聲說,這趟旅途最開心的大概就是遇見了你。我們一定要再聯系哦。

我點點頭,然後轉身,走了沒幾步,猛地想起什麽,回頭,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尋蘇燦的身影,可車站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那麽多,穿插交織,不過幾秒鐘的時間,我卻怎麽都找不到她了。

正當我焦急地四處張望時,忽然有人從身後蒙住我的眼睛,學着蠟筆小新的聲音在我耳畔問:“猜猜我是誰?”

“蔚藍,先別鬧。我找人呢。”我将蔚藍的手扯下來,從小到大,這個游戲她老玩不膩。

“沒勁。”她繞到我面前,“找誰?”

不等我回答,她卻猛地尖叫起來,“天吶,盛西曼!你毀容了!!”她指着我被曬紅的臉頰。不怪她如此大驚小怪,蔚藍是出了名的愛美,夏天出門勢必得塗三層防曬霜才罷休。

我揉揉眉心,推開她的手,“別喊了!先幫我找個人。”

後來我與蔚藍将整個車站廣場轉了三圈,兩個公交車站都去過,依舊沒有找到蘇燦。蔚藍說,肯定是有車将她接走了。

我頹然地嘆口氣。我與蘇燦都想過要再聯系,可誰都沒有意識到,彼此并沒有交換過電話號碼。

“有緣自然會再遇見的嘛。”蔚藍攬過我肩膀,安慰我。

緣分,這真是一個很玄妙的詞語。相遇是緣分,分離是緣分,錯過是緣分,無法再見亦是緣分。這日漸成為我們對無可奈何無法解釋的事情的一種代名詞,可又有誰知道緣分什麽時候來,什麽時候走呢。

大概我與蘇燦的緣分真的只有這麽多吧。忽然間我心裏湧起一陣陣的失落感。

蔚藍卻在我耳邊開始數落,說我是個騙子,答應她要好好照顧自己的,現在不僅瘦了,還将臉曬得面目全非的。

“西曼,對不起……”蔚藍語調忽地一低,手指輕輕撫上我臉頰,眼睛裏交織着複雜的神色,只一瞬,她又笑着大聲說,“沒事,我送你最好的修護露,保準在開學時你又白回來!”

在物質方面,蔚藍向來很慷慨。可當我在停車場看到那輛絢亮的黃色路虎時,嘴巴還是不自禁地張成了大大的O型。

“怎麽樣,帥氣吧?”蔚藍将車門拉開,做了個請的手勢。

“唉,看來你爸這次又敗給你了!”我瞪了眼一臉得意的蔚藍。

當初蔚藍說想要一輛越野車我以為是她開玩笑,她抱怨說她爸一口就拒絕了她,還板着臉将她狠狠教訓了一頓說高中生買什麽車!可沒想到才兩個月過去,蔚藍竟如願以償。

蔚藍的爸爸在我眼裏一直是那種嚴厲、不茍言笑的人,小時候我們兩家住在同一個大院裏,蔚叔叔原本與我媽是同一間醫院的醫生,後來辭職投資房地産生意,事業一路風生水起,不出幾年,蔚藍全家便從大院搬到了市中心地段很豪華的宅子裏去了。此後,蔚藍便過着如小公主般的生活,吃的用的無不是最好的,蔚叔叔只有她這麽一個寶貝女兒,自是百般嬌寵,蔚藍驕縱的性格大抵就是在後來的環境中慢慢顯山露水,只要是她想要的,使盡一切手段千方百計她都要去得到。

不用想,為了這輛車,蔚藍肯定又在家裏鬧得雞犬不寧了。

果然,蔚藍一邊打着方向盤一邊沖我眨眼:“我可是絕食了三天三夜才得到它呢。”既委屈又得意。

“你爸真是前世欠了你的。”我不禁搖頭苦笑。不是不羨慕她的,當然,我并非羨慕蔚藍有一個富足的家,而是羨慕她有一個寵她寵到近乎溺愛的父親。

我對爸爸的印象僅是相冊裏那些泛黃的舊照片,以及媽媽偶爾講給我聽的關于他的一些細枝末節。他是在我一歲那年意外去世的。

小時候,我經常會想象被爸爸扛在肩膀上的感覺是怎樣的,也曾有過濃濃的失落。但媽媽很愛我,連同缺失的那份父愛一起。長大後,那份沒有父愛的遺憾便全部化成對媽媽的依戀與愛。我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不幸福。

“對了,亞晨說要給你接風。”蔚藍擡起腕表看了看時間,“差不多晚餐時間了,我們直接過去吧。”

“接風……還洗塵咧。”我笑,“他在忙什麽?怎麽沒跟你一塊來。”

“在假冒僞劣!”

“啊?”

“名家油畫複制版,一副兩百塊。他幹了一個月這勾當了。”蔚藍撇撇嘴,“又不缺零花錢,真不知道他那麽沒日沒夜地畫幹嗎!有次我去找他,天吶,泡面盒子堆滿了茶幾,客廳地板上亂七八糟的。”

“他那是熱愛,熱愛懂麽!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呀,手一攤開,大把零鈔掉下來。亞晨多好一有為藝術青年呀,我不懂你為什麽老那麽看不慣他,其實你跟他……”

“姐姐你饒了我吧。”蔚藍低低哀嚎一聲,猛地踩一腳油門,以飛速來逃避這個話題。

羅亞晨愛慕蔚藍在學校已不是什麽新鮮話題了,他也算是學校風雲人物那一號,美少年一枚,畫得一手好畫,愛玩樂,為人豪爽。學校裏很多女生都寫過情書給他,可偏偏蔚藍就是不踩他。做朋友可以,越過一步,免談!

“喂,死女人,開慢一點!!!”車子又是一個加速,吓得我心髒也跟着加速,趕緊拽住頭頂的安全杠,對身邊這個才拿到駕照幾個月的不靠譜司機相當不放心。

06

飯吃到一半,蔚藍家傭人忽然打來電話,她媽媽在洗手間摔了一跤,挺嚴重的,正呼天搶地的鬧着要她趕緊去醫院。

蔚藍急匆匆走後,我與亞晨也沒坐多久就散了。在餐廳門口他連續問我三次說真的不要我送你回家?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啰嗦呀。”我把他推上公交車,“不是說今晚還有一幅畫等着最後完工麽,快走啦。”

然後,我也跳上了開過來的一輛的士。

這個城市的交通一入夜總是異常堵塞,出租車沒開出多遠,就被堵在馬路中央。等了很久車子也沒有移出幾步,我搖下車窗透氣,偏頭,目光便被不遠處一個大大的燈箱招牌廣告吸引住。

“師傅,停車!”道路在此刻忽然通順了點,車子正往前駛去,我急得大喊。

顧不得車子沒停穩當,我迅疾拉開車門跳下去,朝那塊廣告牌飛奔過去,愈靠近那塊廣告牌,我一顆心幾欲跳出嗓子,夏至,是你嗎?

可廣告牌上分明寫着:少年畫家江離國內首次個人畫展。這個叫江離的男生,咋一看與夏至長得真的有點像,尤其是那雙眼睛裏閃爍出的桀骜光芒,令我幾乎認定這個人就是夏至。但細細端詳海報上男生的面孔時,卻又感覺他們并不是同一個人。可世間的巧合是不是太多,長相頗為相似的兩人,還都是學畫畫的。

我擡眼望了望眼前的建築,市立美術館。再低頭看海報上畫展開始的時間,是在五天之後的星期天,為期一個禮拜。

我怔怔地望着廣告牌上的照片良久良久,心裏的疑惑排山倒海,簡直快要沖破喉嚨,呼嘯而出。

回到家時,媽媽正在吃飯,餐桌上擺着清清冷冷的兩盤菜,我望着燈光下她略顯孤單的側影,鼻頭發酸。

“西曼回來了,怎麽不事先打電話讓我去車站接你呢。”媽媽聽到聲響回頭,“你與藍藍在蘇州玩得開心嗎?”

“嗯,媽媽,很開心。”我走過去,趴在她的肩膀,喏喏地答。

趁媽媽還沒吃完的空當,我趕緊溜進浴室,洗完澡以沒睡好為借口回房間早早地睡下。我很怕媽媽問起我與蔚藍在蘇州的細枝末節來。

雖然很疲憊,躺在床上卻始終無法入眠,心思亂糟糟的,那個叫江離的男生的臉反複地浮現在眼前,須臾,那張臉又幻化成夏至的臉,在我腦海中反複交疊。

此刻,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在近乎盲目地尋找這麽久後,忽然出現了稍感明确的線索,一直繃緊在心裏的那根弦,在這一刻仿似沖到了頂點,即将爆炸。

07

原本是想喊蔚藍一起去那場畫展,可她這些天一直在醫院照顧她媽媽,分不開身,遂作罷。更何況我怕她又罵我發瘋。

當我再次站在市立美術館的大門口,擡頭看那副廣告海報時,心裏已漸漸冷靜下來,這世間人有相似,更何況我在網絡上搜索了這個叫江離的男生的資料,他家世良好,一直在法國裏昂學習繪畫,天賦異凜,才十八歲便小有名氣,被盛贊為“天才少年畫家”。

而夏至的人生遠沒有他這麽幸運,他是被父母丢棄的孤兒,在美術培訓班以打雜來抵交昂貴的學費,15歲開始在這個城市的河堤、廣場、公園等地為路人畫素描像,這是流浪畫者賴以生存的手段。

畫展的場面頗為盛大,整個二樓展廳三個相通的房間都辟了出來,牆壁上挂滿了大幅的油畫。我一路看過去,雖然對美術世界不甚了解,可與夏至相處那麽久,多少有點耳濡目染,當我轉到第二展廳時,立即感覺出畫者的風格發生了顯著變化,先前所見作品裏的細膩清新被狂野不羁所取代,用色大膽鮮明,技法極為粗犷,整個畫面皆透着股震撼人心的張力。

我蹙了蹙眉,細看幾遍後心底陡然一驚,這畫面的感覺……好熟悉!然而當我步入最後一個展廳時,迎面而挂的那幅作品,徹徹底底的令我呆若木雞,再也挪不開腳步。

怎麽會……

我揉了揉眼,睜開,再揉,牆上依舊是那幅畫,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身旁的議論聲仿佛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傳遞到我耳朵裏。

“據說就是這幅《珍妮》令江離在裏昂一夜成名。”

“确實很不錯,比這裏任何一幅畫都要好,你看,畫中的女孩多麽傳神。”

“是呀,簡直可以媲美大師級水平噢。”

“真了不起!”

我的視線緩緩聚焦,一點一點地投射到牆上的那幅畫,畫中裸背回眸的少女有一張與我一模一樣的面孔,若不是畫中人有一頭絢麗的金黃色發絲,我幾乎以為那就是我自己。可我心裏很清楚,這畫中人絕對絕對不是我。而在我的卧室櫥櫃裏珍藏着的一幅畫,與眼前這幅不管模特的姿勢還是筆觸技法,皆是如出一轍,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畫中人的神情與散發出來的氣質。

那是夏至失蹤前三天為我畫的,他送我的16歲生日禮物,那個時候他還煞有其事地在想,給這幅畫取個什麽名字好,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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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桑榆:等我成為影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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