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秘術

? 昆侖山。

山中不知年月，不知季節，常年春意爛漫。在這裏呆得久了，便容易忘記時間，淡泊俗世。那數千年裏，撼海便是在這樣一個寧靜之所度過悠悠歲月。

有時候，寧靜便是寂寞。

撼海負手站在窗前，心思散漫。紅日緩緩西沉，金光灑下，顯得他的郁郁沉沉之中又多了一點溫和。

歲月如梭，已不知在這裏端看了幾回夕陽。天邊雲霧彩霞，流光漫天，變幻無窮，宛若舞者翩然的霓裳。

他的身後，是堆積成山的畫冊，每一本都與那同一個人有關。襄王有意神女無情，落花流水春去也……數不清的日日夜夜，難以安眠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神君，神君！不好了！”

寧靜打破，他略有不悅，卻并未顯露，遠遠看着施雨提着裙角焦急萬分，冒冒失失沖他而來。

這主殿被他施了法，除他自己并無哪個仙能夠破除。施雨無法動用仙力，一路就這麽跑過來，已是滿頭大汗。

往常見她，她都是笑嘻嘻的，總是沒心沒肺，而此刻卻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兩條眉毛快糾結在一起了。

“神君！”一見海涵就站在窗前，她加快腳步想快些說上話，卻不想一個踉跄摔倒在地。

“怎如此不小心。”他信步走出，伸手扶她。

施雨早已急得淚眼朦胧，目光停在面前的那只手上，整個人頓時呆住了。神君的手……指節修長，白淨卻又有力，竟向她伸出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許午夜夢回時夢過太多次，她突然想起這樣一句話，恍恍惚惚，竟忘記了動作。

“摔傻了麽，快起來。”她雖傻着，他伸着的手卻還沒有縮回去的意思。

或許在他眼裏，拉她一把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可是，她怕……她怕心裏最後一道防線轟然崩塌。

Advertisement

施雨斂了斂心神，咬牙自個兒爬起來。昆侖宮的地面堅硬如鐵，她雙膝着地，襦裙被花磚擦破一大塊，膝蓋處滲出斑駁的血跡。

來不及喊疼，她偏偏倒倒靠在柱子上，語氣很急：“我剛才正和德音說那龍魚的事情，她突然就頭痛欲裂，站也站不穩，臉色慘白慘白的，我來的時候已經痛得暈過去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只好來求神君去看看她怎麽了！”

成仙者無病痛，頭痛成這樣必有其他原因，且還是不好解決的。撼海聽罷，了無贅言，拉着她搖身一躍，眨眼間落在了韶光殿。

“我把她扶到榻上了。”施雨指了指，想趕快看看德音怎麽樣了，無奈腿傷太痛，險些又摔一跤。

撼海輕輕一搭手，像拎小雞一樣将她拎了起來：“既然已出了昆侖宮主殿，你可以動用仙力治愈傷口了。”

“……”慌神之中，她一時忘了。

“唔……”從塌上傳來一聲含糊不清的低吟，德音此刻臉色蒼白如紙，緊緊咬住嘴唇，若不是沒了力氣，下唇早被她生生咬掉一塊肉。

施雨見狀，趕緊從懷中抽出方巾，揉成團，掰開她的嘴塞進去。

“這可怎麽辦……”自己摔倒都不吭一聲，看到德音這般痛苦，施雨的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似的，停不下來。

赤蛇在枕邊爬來爬去，看起來也是很急躁不安。

“是不是因為它！”施雨瞥見，一聲驚呼，差點抓着赤蛇甩出去，“它是魔物，德音又散了仙力，無力抵禦煞氣，恐怕難以長期與它呆在一起——都怪你！天天纏着德音！”

赤蛇自打來了昆侖山，沒有換骨之時一定是纏着德音的。聽到她這樣說自己，赤蛇爬上德音的心口，昂起小腦袋沖她直吐信子，似乎在說施雨亂扣帽子。

“不是。”撼海在塌上坐下，将手覆上德音額頭，“赤蛇換骨已過半，況且有意收斂煞氣。尋常人倒可能遭煞氣侵蝕，但一旦飛升為仙，這點煞氣便不足為懼。”

“那是怎麽回事！？”

撼海神情肅然，深深鎖眉，：“她中了雙思術。”看他的神情，盡管說得很篤定，卻帶着一絲詫異。

“什、什麽雙思術？”聽都沒聽說過！

他嘆了口氣：“是妖界秘術，多用于男女之間。被施術者一旦離開術主方圓百裏，且超過百天，便會頭痛欲裂，如萬蟲啃噬，刀鋸斧鑿，生不如死，直至腦部脹裂而亡。此妖術極為自私，目的在于将對方束縛在自己身邊，此生不離。”

“……”聽到他的話，明白什麽叫雙思術，施雨震驚之下，一時怒火中燒說不出半句話來。

如萬蟲啃噬，刀鋸斧鑿，那是一種怎樣的痛，她難以想象，就如同多年以來她無法想象芠瑛遭受的冰刑一般。平日裏嬌嫩的芍藥，怎麽受得了……

倘若德音還有上仙的能力，還能抵擋一二，可為了滴心頭血，她早已散盡仙力。

赤蛇伸着腦袋，行動無章，在塌上爬來爬去。如果它能化出人形，此刻的表情應該比施雨還要焦急。奈何它只是一條蛇，除了咬人，什麽都做不了。

“神君，有什麽辦法可以救她？你一定有辦法救她的，對不對！”

撼海活了近幾萬年，博古通今，此刻卻只能無奈地搖頭：“妖界秘術，我也無能為力，唯一的辦法便是找到術主。在術主身邊呆上半個時辰，自然頭痛消除。但此法治标不治本，除非術主死掉。”

術主？

“焚隽！”施雨拍案而起，從牙齒縫裏擠出這兩個字。連撼海都解不了的妖界的秘術，除了焚隽難道還能是其他人施下。

德音啊德音，你好心要報恩，卻反被人算計，從他恩将仇報給你下術起你就根本不欠他的了！

好一個焚隽，得不到便要毀掉，竟生出如此畸形的愛戀。

“既然如此，他就必須死，我去殺了他！”

“且慢！”撼海搖頭，“焚隽之力等同上君，就憑你也殺得了他？只怕連蒼穹之境的門也進不了。”

施雨胡亂一抹眼淚，目光變得冷絕：“我和德音同日飛升上仙，是生死與共的朋友，難道就這麽眼睜睜看着她活活痛死！要麽殺了焚隽，要麽了結德音的痛苦。可是，這兩個之中，我只能選擇殺了焚隽。”

床榻之上的德音早已人事不省，面色成灰白死色，烏發幾乎全被汗水打濕，眼看着下一刻就要熬不住了。

她三人之中，芠瑛豪爽，她性子活潑，唯有德音性子沉靜。每每她和芠瑛闖下什麽禍事，德音早早便替她們想好對策，總能平安過關。

這樣好的德音，如何能失去。

她挺過了那麽多，多少次和死亡擦肩而過，好容易能在昆侖山平靜生活，怎麽能過不了這個坎兒，死在焚隽手裏！

撼海自然理解這些，但不得不阻止：“萬不可意氣用事，先不說你殺不了他，就算你能殺他，你且想清楚，仙妖剛剛止戈，仙界倘若再和妖界動手，背後魔界趁亂入侵，屆時如何收場。”

再度開戰，只可能生靈塗炭。

“她既然把你們交給我，我便有責任保你們安全。你好好呆着，我暫且替她壓制，她死不了的。”

他确實能壓制，但顯然十分吃力，只片刻工夫額頭便冒起微汗。反觀德音，臉色好了不少，但仍然蒼白無血色。

施雨說不出話來。她能說什麽，除了急得團團轉，什麽也做不了，頓時心底湧起一陣難以言說的難過。

撼海此法并不能長久，每過百日雙思術必定複發，撼海也必須耗損修為為德音壓制頭痛楚。況且，她明白，撼海如此吃力，想必這一次折損的修為便不止百年。他固然是神君，了不得，可百日一次，他能禁得起多少次。

施雨眼看着撼海緩緩将自身仙力度入德音體內，心裏很不是滋味。她心裏再清楚不過了，他能夠這樣豁出去，是芠瑛的緣故。

施雨只覺得胸口一股悶氣發洩不出，也不知自己是怎樣跑出去的，一路狂奔，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橫沖直撞。

她不想看到撼海傷害自己，哪怕是為了芠瑛，卻又無法承受失去德音之痛。其實她腦中一團亂麻，自己也弄不清楚在難過些什麽。

這樣明明已經很好了，芠瑛有聖哲君陪着，德音有撼海保命，她甚至還能随時見到撼海……可是，得到的越多，想要的越多……

有沒有一點可能，有一天，撼海也會為她而笑，單單只為她。

待到清醒時，她竟已出了昆侖山山門。她立在原地，尚未緩過勁兒來，有些傻傻的。

山門有一條蜿蜒入霧的小路，古樸的青石板上長滿青苔，碧青色看不到盡頭。那日她就是沿着這條路，帶着滿心歡喜走進昆侖宮的。

青草味的微風拂面而來，霎時醒悟，施雨倒抽了一口氣，這才回過味來自己有多沖動。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她還未飛升上仙時，曾受過司命上君這句點撥，這才心思通透得以晉位上仙。

也許司命正是看出了她的固執吧，故而送了這樣一句話。

司命是對的，萬事不能強求，撼海怎麽樣放不下芠瑛，以怎樣的方式去守護芠瑛，她都沒有資格多說一句。

施雨擦幹眼淚，咧開嘴給了自己一個鼓勵的笑，正待轉身，忽然瞥見一抹豔紫色的影子在霧氣中若隐若現。

誰會尋得到迷陣四伏的昆侖宮？

施雨頓時警惕起來，小心朝那方向走了幾步：“是誰在那裏？”

紫色的影子片刻之後才動了動，似乎朝着她走來了。影子行到處薄霧漸消，到三丈開外時，施雨才終于看清了是什麽人。

紫袍錦服，容貌俊秀，生得一雙清澈的丹鳳眼，眉宇間帶着與生俱來的貴胄之氣。不是別人，正是她欲殺之而後快的焚隽。

“呵，是你。”她目光中殺氣頓顯，沒有片刻遲疑，仙劍出手便直直朝焚隽眉心刺去。

來勢兇猛，是毫不含糊的殺招，她用了全力，只一心想要去他的命。只有他死了，德音才能徹底解脫，芠瑛才能放心，撼海才能安心……

焚隽端端站着，腳步沒有挪動一絲一毫，直到劍光襲來，劍風割面，他才擡起右手輕輕一擋，化解了這一劍的攻勢。

施雨被擊退，腳尖用力穩住身形才不至摔倒。這倒是其次，适才她已經用了全力，卻被焚隽輕輕一擋便狼狽得差點站不穩。可見，撼海的擔心沒有錯，她恐怕連焚隽的一根頭發都動不了。

“如此着急想取我的命，看來你已經知道了何為雙思術。”焚隽開口，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态站在她面前。

“無恥之徒！”施雨啐了他一口，極度輕蔑，“妄世人還道你妖界大皇子行事光明磊落，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卑鄙小人。我呸！”

他不生氣，也不辯駁，只是眼眸之中多了一抹悵然：“今日是我來遲了。往後，每隔兩月我會來這裏待上一會兒，她便不會再頭痛。”

昆侖山門離德音的寝殿并不足百裏，他在這裏呆上半個時辰，德音便能免了雙思術發作的痛苦。這樣來緩解雙思術，無疑是個很好的辦法。

她既然殺不了他，便不能阻止他來，可心裏那口氣發不出來委實難受。

“你就是在這裏立成一塊石頭，她也不會對你有一絲一毫的心思。”靈易和德音這些年的感情，她都看在眼裏，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分走德音對靈易的心。

“我知道。”焚隽斜了斜嘴角，笑得勉強，“倘若能讓她将我記住，也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