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兩只魚眼睛

唐又佳選了一家不是頂級高檔卻也很有情調的飯店作為媽媽和陳喆吃飯的場所。但是其實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們公司的員工在這家店裏吃飯有折扣。

只可惜，她沒有訂到包廂，位置在窗戶邊上。不過也好，那裏亮堂。

以前，在陳喆父母出差的時候，她們母女也帶着陳喆一起吃過飯。不是在家的話，就是在家邊上的小餐館裏，平均一人十幾塊錢而已，便宜又實惠。

現在的物價已經翻了好幾倍，但是菜倒沒見得變得多好吃。

“這家店的砂鍋魚頭特別出名。”唐又佳翻着菜單，說。

“你這丫頭，非要選在外面。在家燒多好啊。”

“我有這家的折扣，而且自己燒多麻煩啊，我家那點兒地方展不開。更何況，我才不要讓陳喆這麽容易就吃到你的料理呢。”

秦卓笑着看着自己女兒，說：“又不是沒吃過，不過十年不見，也不知道飯菜還合不合口味啊。”

“只要是秦女士燒的我都喜歡。”陳喆還是一貫的油嘴滑舌，不過秦卓就吃這套。“我在歐洲的時候超級想念您的菜呢。”

“是想念‘超級無敵鹹的炒青菜’，還是‘西紅柿木耳瓠子湯’？”唐又佳癟癟嘴說。不過雖然秦卓做菜真的不好吃，卻是意外溫馨且令人懷念的味道。

“就是喜歡超級夠味而且很有創意的料理。”陳喆笑着說。

秦卓笑得更開懷了，還用胳膊肘捅了捅唐又佳，覺得自己的女兒很不給自己面子。

等菜上來的時候唐又佳才好受一些，因為他們嘴裏塞滿了食物的時候才會稍微停下“秀恩愛”的行為。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陳喆才是秦卓的兒子，而自己則是那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外人。

“陳喆啊，來吃魚眼睛。”秦卓直接挖了砂鍋魚頭裏的魚眼睛到陳喆的碗裏。

陳喆笑着捧着碗接過，而旁邊的唐又佳則翻了一個白眼大大的白眼。

“小佳吃醋啦，來媽媽也給你夾一個。”秦卓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兒，然後準備下筷子。而唐又佳則說：“別了，我不喜歡吃那玩意，你們倆一人一個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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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不懂得享受，魚眼睛可是很珍貴的。”秦卓說，不過她也知道女兒對魚眼睛這種東西向來不感冒，也不強求。

陳喆吃完魚眼睛之後，幫腔道：“魚眼睛裏有豐富的蛋白質、維生素a和維生素c，對眼睛好，還有對大腦好的不飽和脂肪酸。不過我們唐又佳呢天生視力好而且腦袋好，所以不需要這種東西。”

反諷的語氣，陳喆最拿手的語氣之一。秦卓當然也聽出來了，卻還是笑着的。本來，比起陳喆來，自己女兒确實弱了很多。而且陳喆這幅一點兒也不見外的模樣她很是喜歡。而唐又佳那一臉心塞的表情，也讓她覺得非常好笑。

唐又佳自小就牙尖嘴利，和秦卓吵架的時候從來不服輸。但是在陳喆面前總是被說得毫無還口能力，這讓她更覺得好笑。

一物降一物，說得真沒錯。

“我寧可多啃一根胡蘿蔔或者檸檬。”唐又佳夾了一口面前的清炒蘆蒿，那爽脆的口感才是她的愛。魚眼睛那種叫起來跟吃塑料一樣的感覺真的叫她很難過。

世界上大概只有秦卓和陳喆這兩個人才喜歡魚眼睛這種惡心東西，她從來都是這麽認為的。

“陳喆的腦袋好，小佳你要好好學學。能去國外留學的可都是好學生啊。”

“也要錢多才能出去啊。”唐又佳癟癟嘴說。

陳喆笑了笑，看着唐又佳的別扭表情，自然知道她對于自己不告而別跑去留學的事情耿耿于懷，他對此也是一直不敢開口。“雖然比起又佳，我的頭腦确實好一些，但是出了國才發現，厲害的人真的好多。”

“那你怎麽又回來了？原本以為以後都再也見不到你了。”秦卓又給陳喆盛了一碗湯，說道。

“還是n市适合我。”他低頭喝湯。

晚餐結束後，陳喆開着他的車送了秦卓回家。自然，秦卓霸占了副駕駛座，而唐又佳坐在了後座。她從後視鏡可以輕易看到陳喆，他的一颦一笑。

秦卓上樓後，車內的氣氛一下子尴尬了。

“你打算一直坐在後座嘛？”陳喆透過後視鏡看着唐又佳說，“一個人開車很寂寞的。”

唐又佳無奈，打開車門換到了副駕駛座上。

她的想象中，從來沒有預想過這一刻。

那個帶着牙套滿臉青春痘的小男孩最終長大成人，穿着精致的西裝，開着昂貴的好車，然後她坐在副駕駛座上。

這感覺真的很奇怪。

“怎麽樣，我的車不錯吧？”他說。

“嗯，很不錯。”

“昨天才提的車，還是新車喲。”

“哦？”

“女朋友都沒有坐過喲，熱騰騰的新鮮貨色喲。”他一手拉開手剎，一邊看向唐又佳笑道。

“嗯，不錯，知道把珍貴的第一次孝敬我媽。”

“那是自然，幹兒子不是白當的。”

陳喆開車的樣子很專注，那種成熟男人的專注出現在他身上也是一件新奇的事情。十年的時光很長，那些幼稚低級的少年時光已經徹底成為了往事，他們現在已經是快要三十而立的成年人了。

唐又佳看着窗外，車窗戶玻璃反光能夠看到正在開車的陳喆，她就這樣靜靜看着。

沒有廣播，沒有音樂，車裏靜悄悄的。然後陳喆先開口了：“你現在在哪裏上班？”

“博尚。”

“哦？夢想成真了？”

“嗯，算是吧。”

唐又佳高中時候就決定要去博尚傳媒，成為一個廣告人。于是，那些年的努力都朝着這個方向。某種意義上，她的執着很可怕。

“你呢？”她問。

“還能去哪裏，在我爸公司工作呗。”

“啊，空降兵？”據說空降兵或多或少都會遭排擠的。

“擔心什麽啊，我這麽厲害，單靠實力也能打趴他們的好不好。”他笑着說，眼角可以看到些許皺着，也不知道是因為瘦了，還是老了。

“反正你做什麽都能做好的。”唐又佳鼓着嘴，說的卻是心底的大實話。

陳喆笑了，唐又佳真是難得誇獎他。他回：“但是，至少我沒有辦法信口胡謅做廣告。”

“呵呵。”唐又佳懶得理他，橫豎，他絕對不是不會信口胡謅的人，相反，他根本就是撒謊不打草稿而且絕對不會臉紅手抖。關于這點，唐又佳認為有必要向陳喆好好學習一下。

“所以，做珠寶設計的夢想呢？”

“放棄了。”

“那麽容易就放棄了啊？”

“成長了就要學會向現實低頭啊。”他目視前方，用近乎平淡的語調說着。

“我以為，向現實低頭的應該是我們這些窮人。”唐又佳低頭。她實在想不到，家境那樣好，從小令她羨慕的陳喆竟然會說出向現實低頭的話，而且是在她這樣貧窮又普通的人，任性地追逐着夢想的時候。

“在現實面前，沒有勇氣的人都是窮人。”

世界上還有另一種貨幣，那就是勇氣，這種財富不能繼承，不能轉讓，只能自己争取。而唐又佳一直以來都是勇氣的富人。

她轉頭看着陳喆的側臉。他比以前消瘦了不少，卻更加挺拔了。唐又佳想起初一的時候，他倆是同桌，就像現在這樣一左一右坐着。他倆那會兒個頭都不高，坐在教室中間的位置，吵吵嚷嚷的。她剃着和男孩子差不多的短發，而他則戴着牙套和厚片眼鏡。誰會想到，那時候的毛躁小孩現在已經長大成了這樣，穿着西裝打着領帶，成為普通的上班族，過着平凡的生活。

“現在還在用隐形眼鏡嘛？”

“在歐洲的時候做了手術。”

“嗯，真好。”她敷衍地回答，繼續看向窗外。

n市的風景在車內和車外是不同的。比如外面的空氣可以聞到街邊飯店小攤的香氣，每個人身上的香氣，梧桐樹的香氣，還能聽到夏天知了停不下來的叫聲。但是車內，開着足足的空調，還有新車的味道。才提的車，自然是沒有用清新劑。若是過幾天，孟茜一定會為這輛車添加一些氣味，比如她的香水，比如挂在空調上的清新劑，一定會是甜甜的味道。

而現在，空氣裏，滿滿都是陳喆的味道。

他輕微的汗味，他的洗發水味，他身上殘留的洗衣粉味，現在的與十年前的截然不同了。

她伸手，搗弄着車載廣播，陳喆不惱也不插手，任由她搗鼓。

廣播裏播着周傑倫的《星晴》，2000年，周董的第一張專輯，他們還在初二的時候，一晃已經14年過去了。

“喂，還記得初三的時候，你去ktv總是吼這首歌。”

“什麽叫做吼，我那是深情演唱。”

“是啦，是啦，超級深情的。對着班花表白，結果十動然拒了。”再次重複一遍，那時的陳喆，真的不是帥哥，就是個帶牙套嘴巴噴口水的小胖子。誰知道兩個月的暑假一結束，這家夥就脫胎換骨了。

車子平穩地停在了唐又佳的公寓樓下。唐又佳下車揮手道別，正準備轉身卻看見陳喆也走了下來，打開後備箱，拿出一個紅色的紙袋。

“給秦阿姨的禮物。”

“剛才晚飯也是你付的錢，這怎麽好意思。”

“我就是怕你媽用這個理由拒絕我，我才現在讓你轉交的。”

“這麽破費不好吧。”

“就當做補你的折扣的差價了。”陳喆把紙袋往唐又佳手裏一塞就準備跑走。

“這可不止幾百塊吧，幹兒子真是孝順啊，我媽都要變你媽了啊。”

“我們倆分什麽你媽我媽的。”陳喆搭上唐又佳的肩，一副哥倆好的模樣。

唐又佳拍掉陳喆搭在她肩上的手，然後伸出一只手放在他面前，手心朝上說：“你幹姐姐的呢？”

陳喆看着她的手心笑笑，然後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說：“只能把自己送給你了。”

唐又佳狠狠地捏了陳喆一下，道：“滾。”然後轉身潇灑地走進公寓大樓。

樓下保安瞥着唐又佳癟癟嘴，這小妮子看起來普普通通，結果這麽短時間竟然有三個男人送回家，一定不是從事正經職業的，看她的小裙子小高跟穿得。

陳喆回到車上，打開了副駕駛前方的小櫃子。裏面躺着一個絲絨小盒子，他拿出來，放在手心裏看了一會兒，然後放了回去，用他的證件包把它遮蓋起來。

人們常說，緣分妙不可言。他和唐又佳相遇相知16年，一定是世界上最最妙不可言的緣分。他希望這緣分可以長長久久，長久到永遠，長久到永恒。所以他必須向現實低頭，和現實交換長久的永恒。

但是緣分有時候也會“倒打一耙”。

比如周日下午六點半，陳喆望着眼前的砂鍋魚頭只覺得手心滲出喊來。

孟茜媽媽筷子伸進湯裏，夾了一塊最最珍貴的魚眼睛到陳喆的碗裏，眼睛笑成了彎月，道：“這家的砂鍋魚頭最好吃了，來未來女婿吃一塊珍貴的魚眼睛。”然後孟茜媽媽又給孟茜夾了另一只魚眼睛，笑容慈祥。

一條魚只有兩個魚眼睛，據說給對方夾一塊魚眼睛表明最最深層的疼愛。

他一次就得到了兩個，這疼愛如山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