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安心的香氣

唐又佳從口袋裏拿出鑰匙，那把秦卓搬來和方叔叔住之後給她的家門鑰匙，那把她從來沒有使用過的鑰匙，插入鑰匙孔的瞬間，唐又佳的手顫抖了一下。她甚至不知道這個時候是該往左轉還是往右轉，手僵在那裏，腦袋裏卻在幻想着，她一敲門，秦卓就會笑臉嘻嘻地打開門，帶來一屋子的飯菜香味。

陳喆察覺到她的異常，默默上前，握住她的右手，輕輕地轉動了鑰匙。門打開，裏面還和以往一樣溫馨，打開燈，那暖暖的色調讓他們誤以為秦卓還在家。

陳喆在玄關換了鞋子，門邊就放着一雙破舊的男士黑皮鞋，鞋櫃裏還有幾雙。他想，唐又佳應該也注意到了，但她卻完全無視那些異常。

唐又佳徑直走去了卧室，陳喆跟在她身後，問道：“你知道阿姨的證件放在哪裏嘛？”

唐又佳沒有回頭，非常自信地打開了衣櫃，踮起腳，手伸進最上面一層的衣服下面，一摸，就拿出了一本戶口本。

她看着手中的戶口本，說：“媽媽總喜歡把東西藏在衣服堆裏。我的畢業證，她的存折和私房錢。以前她和爸爸的離婚協議也藏在裏面，我偷偷翻到看過一次。”

衣櫃裏的衣服疊的整齊，她記得小時候，媽媽總是一邊看電視一邊疊衣服，而她則在旁邊玩鬧。她用沒有洗過的手去摸剛剛收回來的衣服，立刻就會被媽媽拍手，秦卓的力度不大，只是警告她。

每一件衣服上都有秦卓的味道，那種甜甜的，香香的，可以讓人安心的味道。

唐又佳又翻了翻衣櫃，找出一條連衣裙，然後拉到鏡子前比劃，對陳喆說：“你覺得這條裙子怎麽樣？”

“好看。”他說的簡單，卻絲毫沒有敷衍的意思。他站在唐又佳的身後，透過鏡子看着這條絨布連衣裙，純黑的表面剪裁很簡單，領口有串珠的設計，那是非常複古的設計。

“這是媽媽最喜歡的裙子，以前她開家長會的時候才會穿。”

“怪不得眼熟。”

唐又佳嘆了口氣，折好裙子遞給陳喆。“這條我要留着。”她順手從衣櫃裏拿出另一件套裝，說：“這是我第一次拿到工資的時候給媽媽買的，我們挑了好久好久，她總是穿着這件衣服來見我，像是在炫耀一樣。”

“你送給她的禮物，她一定很喜歡。”

唐又佳想起在醫院的時候護士遞給她的秦卓的遺物。那件她買給秦卓的羽絨衣染了血，變得殘破不堪。她有些懊惱，她送的禮物并沒有能夠好好地保護媽媽。而唐大偉身上的那件新款羽絨衣，不用想都知道，是秦卓退了她的另一件禮物換來的。

唐又佳收拾好了秦卓的證件和一套衣服就随着陳喆的車回到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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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儀館的人下午就來領走了秦卓，她把那件她當年買給秦卓的套裝鄭重地交給了殡儀館的人，拜托他們一定要把秦卓化得漂漂亮亮的，讓她可以美麗地離開這個世界。

她在第二天就回到了公司工作，表面上看上去和往常毫無差別，她開會的時候依舊專注，每一項工作都完成的很好。

只是，她忘記了兩件事情——吃飯和睡覺。

她把自己的時間堆滿，不是在處理秦卓的身後事，就是在工作，不給自己任何思考的時間。

她把自己武裝的很好，連李淺都沒有發現她的異常。而陳喆卻一直跟在她的身邊，什麽也不說，就是默默地跟着。

秦卓葬禮這天，她已經一個禮拜沒有合眼了。她特地給自己畫了個很精致的妝，遮蓋住了自己的黑眼圈，但是蒼白的臉頰和毫無血色的嘴唇出賣了她。

而唐大偉在秦卓葬禮那天還是沒有蘇醒，依舊躺在病床上，心髒緩慢而又沉穩地跳動着。

唐又佳舒了一口氣，如果這時候唐大偉醒來了，她反而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她怕她的精神力會就此崩塌，然後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做出些什麽過激的舉動，讓秦卓的靈魂不能得到安息。

秦卓前幾年的時候忽然就開始念佛了，唐又佳大學的時候還跟着秦卓去過寺廟裏聽過老和尚念經。按照秦卓的話講，唐又佳心氣浮躁，她那會兒完全聽不進那些經，也靜不下來。

但是現在，唐又佳跪在那裏，聽着老和尚念着超度亡靈的讓人費解的經，忽然就覺得自己心平靜下來了。

她在外公去世的時候感受到了人的脆弱，可是從來沒有預想到媽媽會就這樣離開她，在她完全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

她還想着，再過幾年，她存夠了錢，就買一套大的房子，把媽媽接過來。即使自己以後結婚了，也一定要和秦卓住在一起。

可是她現在開始怨恨自己了。

總是想着再過幾年，卻忘了并不是總會再有幾年。

秦卓被葬在了外公和外婆的墓地旁邊，讓她可以去和爸爸媽媽團聚。她一直以來都是外公外婆手心裏的小公主，所以外公外婆一定會幫她好好照顧媽媽的。

唐又佳以前不懂事的時候總說，很羨慕秦卓能有那麽幸福的童年。每次，秦卓都會嘆一口氣，不說話。

唐又佳現在懂了，她不該那麽說。她現在好像要告訴秦卓，她的童年其實很幸福，能有秦卓這樣的母親，已經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可是她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李淺站在她的身旁，想要輕輕摟住她給予她安慰，手卻停留在了空中。

他看見了，唐又佳自始至終都抓着陳喆的衣角，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找尋着什麽寄托。除非必要她不出聲，而陳喆就像是她肚子裏的蛔蟲一樣，即使不說，他也好像什麽都能知道。

李淺心情很不好，卻無處發洩。他怕他一說，唐又佳那瀕臨崩潰的精神力就會被刺激，然後被崩壞。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裏有些絞痛。看着那樣無助的唐又佳，最終還是選擇了無作為。

***

唐又佳站在湖邊，再過幾天這裏就是聖誕節了，今年的平安夜注定要是孤獨的了。

她前幾天把媽媽的東西都搬到自己家，才發現那這麽多年媽媽根本有買什麽新的東西，她每個月給媽媽的生活費，我媽總是想方設法的花在自己的身上。

秦卓的床底下放了一個箱子，她打開一看，才發現裏面裝滿了自己小時候的玩具。搬家那麽多次，換了幾任丈夫，她卻還留着那麽多年以前的東西。

唐又佳在裏面發現了一個芭比娃娃，那是她十歲生日的時候爸爸買給他的。但是她那個時候很生氣，因為那個不值得被原諒的男人，居然這麽輕易的就把欠了那麽多年的生日禮物還給了她。所以她把那個芭比娃娃扔掉，但是媽媽居然把那個芭比娃娃給撿了回來。

她站在河堤上看着風把湖水吹出陣陣漣漪，手上的芭比娃娃的頭發随着風肆意的飛舞着，不知怎地就有些可笑。

秦卓是個長情的人，這個芭比娃娃對于她的意義也許并不只是女兒的玩具那麽簡單。那是唐大偉買的東西，就這一點，就值得她珍藏了。

直到現在唐又佳才敢确信，那個女人的愛真的那麽的綿長。即使出軌、分居、離婚、再婚……過了這麽多年，她依舊深深愛着那個教會她一切的男人。

簡直就跟童話故事一樣，不真實。

天邊不知不覺開始飄雪，落在河面上，然後融化。若是再冷一些，這河面上該會結成一層冰。

陳喆沒有出聲，跟着唐又佳的身後，看着她伸平雙臂，像是體操運動員在平衡木那樣，在河堤上走着。

他雙手放在身後，那姿勢很像是個老人。

他的臉上帶着笑容，不知道為什麽，只要在唐又佳的旁邊，他總會不自覺笑起來。

唐又佳走了一會兒就停了下來，雙臂垂下像是個木偶一樣呆呆的站在那裏。

陳喆也停了腳步。他在她的身後，看不到她的表情。

然後唐又佳蹲了下來，将臉埋在膝蓋裏。

她的背脊在顫抖，陳喆知道她在哭。

唐又佳是個愛哭鬼，每次看愛情電影或者言情小說她都會哭成熊貓。陳喆喜歡取笑她，總是在她眼淚鼻涕滿臉的時候偷偷捏她的臉。

但是唐又佳對于自己周遭的事情，總是冷漠的可怕。她外公去世的時候沒怎麽哭過，秦卓去世以來她也只哭過兩次。

陳喆知道，她要扛的事情有很多，所以不能輕易流淚。她必須保持冷靜，才能将那些繁瑣的事情處理妥當。

陳喆曾經許願，他希望唐又佳變成一個堅強的女人。可是現在他後悔了，他寧可她一輩子都脆弱，一輩子都不要自己承擔這些。

他悄悄走上前，從身後抱住唐又佳，緊緊地。

他從沒有一刻覺得她這麽瘦小過，好像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需要人呵護。

唐又佳在陳喆抱住她的那個瞬間顫抖了一下，那熟悉的味道侵襲過來，她就知道，那是陳喆。而後便是安心，她感受到那寬厚的肩膀給予她依靠，還有他強壯的胸口不斷地傳來溫暖。

她的眼淚沒有停止，在陳喆的懷裏忽然有了勇氣痛快的哭出來，在他的面前丢臉也沒有關系，她是熱情或者冷漠，她是堅強還是脆弱，她是善良還是惡毒，這些都統統沒有關系，只要放松的做自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