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病房外的熱豆漿

唐又佳還坐在床上，舉着李淺的手機沒有絲毫反應。半晌，她忽然笑了起來。“陳喆，不要亂開玩笑啊，吓死我了。”

然後她聽見電話那端傳來輕微的嘆氣聲，陳喆稍稍冷靜了點兒說道：“我沒有開玩笑，聽我的話，快回來。再拖下去，就來不及了。”他講到後面已經帶着哭腔。

唐又佳忘記她當時是如何反應的，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坐着李淺的車朝着n市飛奔。車子在平滑的告訴公路上狂飙，車子裏是寂靜無聲。唐又佳呆呆地看着窗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們趕到第一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四個小時後。

唐又佳在車子剛停穩的瞬間就沖進了醫院，然後她在急診室的走廊上看到了陳喆。他胡子拉渣地，抱臂倚在走廊的牆壁上。聽到唐又佳的腳步聲，陳喆轉頭，看見唐又佳一臉狼狽。

她快步跑過去，拉着陳喆的胳膊，她開口，想要問秦卓的狀況，可是急促的呼吸阻止她的語言。陳喆看着她，眉頭有解不開的皺褶。唐又佳看見陳喆的嘴巴一張一閉，他說：“秦阿姨剛剛已經走了。”

唐又佳覺得自己的腦子嗡的一下停止了工作，她覺得有些暈，好不容易才抓着陳喆的胳膊找到平衡。她皺了一下眉頭，臉上依舊平靜。她還喘着氣，說不出一口話。陳喆看着她，那個悲痛的表情讓她莫名有些憤怒。

走廊盡頭的手術室的門在這時被打開了，他們同時偏頭看過去，醫生走了出來，身上的手術服上還有鮮血，他摘下口罩，大聲問道：“誰是唐大偉的家屬？”

唐又佳的瞳孔放大，疑惑地轉頭看了陳喆一眼。陳喆卻越過她看向她的身後，李淺停好了車正小跑過來。

“什麽意思？”唐又佳問陳喆，抓着他胳膊的手指越捏越緊。

陳喆用力扒開她的手指，将她交給李淺扶住，然後舉手對醫生說：“我是。”

“病人剛剛脫離了危險，不過現在還沒有清醒。”

“嗯，好的，謝謝醫生。”陳喆應答了幾句，就準備跟着旁邊的護士小姐到一邊去辦手續。

唐又佳立即拉住他，完全忽略了身邊的李淺。“唐大偉？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陳喆看了一眼李淺，咽了一口口水，然後不忍心地說道：“唐叔叔昨晚一直和秦阿姨在一起。警察說，車禍的時候，是阿姨保護了叔叔，所以叔叔只是受了重傷。”

他想盡量用緩和的語氣來敘述這件事情，但是心裏知道，不管怎麽說，唐又佳都不會有絲毫好受。他此刻也跟唐又佳有一樣的想法，如果死的不是秦卓而是唐大偉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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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又佳有些腿軟，差一點兒摔倒在地上。身後的李淺立刻扶住了她，順便将她拉離了陳喆。陳喆擡頭看了李淺一眼，臉上禮貌的笑了笑，點了個頭，就轉身跟着護士去辦手續。

走廊裏只留下了唐又佳和李淺。

手術室的門再度打開，手術床被推出來，劃過大理石地面留下摩擦的細微聲響。

唐又佳面對着牆壁，完全不想要看那過道裏被推着的幸存者。李淺扶着她，可以感受到唐又佳正在不住的顫抖。他轉頭看了一眼手術創傷的男人——戴着呼吸器，安詳地閉着眼睛，雖然滿臉都是血跡，卻幸好還是活着的。

另一邊的護士走了過來，輕聲詢問唐又佳：“請問，您是唐又佳小姐嘛？”

唐又佳沒有反應，她縮在李淺的懷裏瑟瑟發抖。李淺用力抱緊她，然後對護士小姐說：“她是。”

“哦，我們之前給您打了好幾通電話，您的手機都不在服務區，最後我們才找到了陳先生。”護士小姐的語氣裏有埋怨。

唐又佳忽然掙脫了李淺的懷抱，轉身對護士說：“我媽呢？我媽在哪裏？”她的語氣很兇，讓護士小姐吓了一跳。

“她現在暫時在隔壁病房，您跟我來。”護士小姐領着唐又佳跟李淺走到了隔壁病房。走廊的燈很亮，讓唐又佳覺得有些暈眩，眼前白衣的護士竟然幻化成了天使的模樣。

護士小姐打開了病房裏的燈。唐又佳往前走幾步才看到了病床。帶着血跡的白布覆蓋住整個床面，凹凸的輪廓下躺着的，就是秦卓。

“患者是在淩晨兩點零三分的時候搶救失敗。”唐又佳慢慢走過去，深呼吸，伸手就要去掀起白布。護士小姐加急了語速說道：“患者在車禍的時候頭部受到了重擊，所以……”

但是來不及了，唐又佳已經掀開了白布。

秦卓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如果不是護士小姐的告知，任誰都無法看出那個血肉模糊的人就是秦卓。

秦卓有一雙漂亮水靈的大眼睛，她總是抱怨說唐又佳沒有能繼承她的大眼睛。她有比陳喆還要深邃的酒窩，只是不同邊。她很漂亮，她的笑容很甜，她說話的時候很嗲……

可是現在的秦卓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那裏，毫無生氣。

李淺在看到秦卓的第一時間就用手遮住了唐又佳的眼睛，他急忙說道：“不要看。”那畫面有些血腥。白布上沾染了鮮血，秦卓的臉上都是血跡，整張臉有些浮腫，仔細看五官也有些扭曲了。

“讓她看。”門口傳來了陳喆的聲音，他走過來，正準備拉開李淺的手，唐又佳卻自己推開了自己的眼前的障礙物。

她面無表情地彎腰，将那斑駁的白布重新蓋好，又用手抹平上面的褶皺。慢慢蹲下去，趴在床邊，手伸進被單裏握住秦卓已經冰涼的手。“媽，天氣冷了，要多穿點兒衣服啊，你看你手都涼了。”

李淺看着唐又佳的背影有些發愣，剛剛她觸碰自己的觸覺還停留在指尖，她的手很冰，好像那裏不曾有血流過。

他想要去把唐又佳扶起來，卻被陳喆拉住了肩膀。他回頭，略微有些惱怒，卻看見陳喆輕輕對他搖了一下頭。再回過頭來看唐又佳，覺得那背影有些陌生。他無奈，跟着陳喆走出了病房。

唐又佳在十分鐘之後走出了病房，表情依舊平靜，只是臉頰泛紅，明顯剛剛哭過。

她一出來，走廊裏坐着的李淺站了起來，和陳喆還坐在那裏，只是歪過頭，看向唐又佳的方向。她看到了陳喆，對他無奈的笑了一下，那個笑容裏有感謝也有叫他不要擔心自己的叮咛。陳喆亦回看過去，寂靜無聲。

唐又佳走到李淺的旁邊，輕聲說道：“對不起，本來好好的休假被弄成這樣。”

李淺看着她，安慰的笑了一下，伸手将她的頭輕輕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後輕輕拍着，像是在安慰她一樣。“別難過了，還有我在。”

他聽見唐又佳嘆了一口氣，思緒又再度被打亂了。

陳喆還坐在那裏，看着唐又佳靜靜地伏在李淺的肩頭。他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話語，他也沒有辦法給她一個安慰的擁抱，只能遠遠的看着。

不過還好，有人可以抱她。

良久，李淺才開口道：“你要不要去看一下你爸？”

他感覺到在他肩頭的唐又佳忽然顫抖了一下，然後她離開他的肩膀，擡起頭，說：“一夜沒睡你也累了吧？我們先回去洗漱一下好不好？”她回避了李淺的問話，對着李淺身後不遠處的陳喆說：“陳喆，今天謝謝你，你也回去休息吧。”

陳喆點了點頭，就站起來準備離開。

李淺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随着唐又佳的腳步走出了醫院。

***

唐又佳的舅舅在天一亮的時候趕到了醫院，而唐又佳此時早已回家收拾完畢，恢複了以往的精幹模樣。

舅舅風塵仆仆地從門口走來，他臉上帶着悲傷的表情，一走過來就用力将唐又佳擁入懷中：“又佳，你媽媽在哪個房間？”

唐又佳面無表情地指了指旁邊的房間，就帶着舅舅走了過去。

中年男人看上去很體面穩重，但是在看見病房裏蓋着白布的秦卓的時候就跪倒在了地上。外公外婆生前最最寶貝的女兒，自己最最心疼的妹妹，居然這麽突然地就離開了人世，他有些接受不了。舅舅想要掀開白布看一看自己的妹妹，卻被唐又佳阻止。她說：“媽媽一直愛漂亮，一定不想你看到她現在的樣子。”

舅舅偏頭看了一眼又佳，他有些不敢相信，唐又佳此刻居然可以這麽平靜，甚至沒有一滴眼淚。他有些歇斯底裏，看着唐又佳的眼睛，那雙和唐大偉長得一模一樣的眼睛，然後莫名地就冒出了怒火。

他抓着唐又佳的肩膀，劇烈的搖晃着，說道：“那個姓唐的呢？他死了嘛？”

“沒有，他在隔壁房間。”唐又佳沒有回避舅舅的眼神，說話的聲音也沒有顫抖。她知道，這雙一直被媽媽念叨的眼睛，無論誰看都像極了那個活下來的男人。

唐又佳抓着舅舅的手，帶着他走到了隔壁房間。

她随着舅舅的步伐走進了病房，這才第一次看到了昏迷的唐大偉。

他閉着眼睛，臉上帶着呼吸器。那模樣太過于安靜，只有旁邊一直滴滴滴地叫喚着的心跳檢測儀在告訴她，那個男人還活着。

他穿着藍色的病號服，躺在被單裏，手臂和肩膀都露在外面，沒有人幫他掖好被子。

他是活該，唐又佳這樣講，手卻不經意地将他的手放進被子。才剛把被子掖好，她的手就被舅舅拍掉了。他一把将唐又佳拖離唐大偉的附近，然後扳過她的肩膀，用力的捏着，不準她回頭看一眼。

舅舅哭紅了眼睛，滿臉都是怒火，說道：“你不許管他，雖然他是你的生父，卻從來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現在他還害死了你的母親。你要記得，是他害的你們母女兩那麽辛苦的，是他害的你媽媽，都是他的錯，你一定不可以原諒他。”

唐又佳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然後輕輕抱住眼前這個痛失了妹妹的男人，拍着他的背，輕聲說道：“我一定不會忘記的，我也一定不會原諒他。”

舅舅自願留在醫院裏接應，唐又佳得回去收拾秦卓的證件辦理後事。她沒有想到，一出醫院就看到了陳喆。他倚着醫院外面的牆壁，嘴裏還叼着煙，臉上滿是疲憊的痕跡。

唐又佳走了過去，問道：“你怎麽來了？”

陳喆伸出手，他拎着一杯豆漿，在她的眼前揮了揮。

“我想你需要能量來應付接下來的挑戰。”

如何料理身後事，她從來沒有接觸過，甚至沒有考慮過。眼前的一切都是未知，她得一個人在那漆黑中探索，而陳喆想要陪在她的身邊，即使并不能幫到她什麽，卻可以拉着她的手給她勇氣和力量。

“謝謝。”唐又佳很想要露出一個笑臉讓陳喆安心，但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卻只能哭喪着臉，露出了有些可笑的表情。

她一頭就紮進了陳喆的懷裏，雙手緊緊地抱着他。

她後來想想，她真的是可惡透了。

她在那一刻，完全沒有想起李淺和孟茜，她甚至忘記了對舅舅說要獨立地去面對未來的一切。在看到陳喆的那一刻，她的腦海裏就只有“要緊緊抱住他”這一個念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