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舒瑾文病了一周。
先是發燒,然後低燒變成高燒,高燒變成昏迷不醒。
昏迷中他接連不斷地做夢,夢境光怪陸離,偶爾夢到兒時的漁村,偶爾夢到醫院,偶爾突然夢到自己在陸家祠堂裏,香燭倒塌,火勢迅速蔓延,頃刻間燒塌了整座陸家老宅,也把陸城的遺像燒成灰燼。
陸城在相框裏看着他,沒有絲毫的責怪,仍然是微笑的模樣。
夢裏也能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最經常夢見的是一個模糊的剪影,少年的身體舒展颀長,坐在陽臺上讀一本厚厚的商業雜志,偶爾把一兩個陌生的詞彙念出聲來。
他隐約覺得那聲音熟悉。
身後大火熊熊,他拼命向少年奔跑,卻怎麽也跑不近。
不管怎麽伸出手夠,總是像隔了一層厚厚的磨砂窗,少年聽不到他的呼喊,也從來不曾吝啬向這邊看上一看。
他被大火吞噬。
掉進漩渦。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哭得喘不過氣來。
A城自那日後一直在下雨,整座城市陰沉潮濕,街頭巷尾雨聲淅瀝,像是嬰兒被捂緊了嘴巴,喤喤哭泣。
舒瑾文的身體一直到天氣轉好才逐漸好轉。
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租的小公寓裏,窗外陽光明媚。
右手被男人雙手合掌,牢牢地抓在手心。
掙了下,竟然抽不動。
他一動,身旁的年輕男人就醒了。
陸飛馳睜開眼,見他醒了,慌忙要去叫醫生。
“不用,”舒瑾文開口才發現自己喉嚨啞了,大概是夢裏哭泣的緣故,補充道,“我沒事。”
陸飛馳下巴上都是青茬,眼睛裏是熬夜留下的紅血絲,頭發亂七八糟,整個人疲憊又頹廢。
像剛被押着在煤廠挖了三天三夜的煤。
舒瑾文想到這個比喻,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一笑,陸飛馳更緊張了。
“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陸飛馳局促地望着他,雙手仍然牢牢握着他的手,想靠近又不敢的樣子,“還是想喝粥,吃飯,上廁所……不對不對,醫生說你這幾天最好不要吃米飯,只能吃流食……”
“我昏迷了幾天?”舒瑾文平靜地打斷他。
“七天,”陸飛馳小心翼翼地說,“感覺怎麽樣,要不要再睡一覺?”
舒瑾文打了個哈欠,搖搖頭:“不要,睡夠了。”
再睡下去,真成木乃伊了。
說話的尾音裏帶着濃濃的鼻音,大約病還是沒好透。
“醫生說,是換季常見的風寒,”陸飛馳斟酌地說,“可能天氣轉寒得太快,那天又……沒有注意保暖,身體一下子不适應,調養幾天就好了。”
至于那天是怎麽“沒有注意保暖”的,兩人都默契地沒有再提。
舒瑾文點點頭,略微疲憊地坐了起來,靠在靠枕上。
房間裏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舒瑾文不說話,陸飛馳似乎就不敢開口。
嘴唇微微動了幾下,似乎有一瞬間想問什麽,最終又咽了下去。
能讓陸大少爺這樣戰戰兢兢、瞻前顧後的情況可不多見。
舒瑾文覺得挺稀奇,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陸飛馳被他看了幾眼,臉莫名其妙地熱起來。
為了掩飾尴尬,手忙腳亂地去給他倒水。
“今天好像心情不錯?”舒瑾文慢慢地抿了一口水,水流到喉嚨裏,火辣辣的像什麽東西在燒。
“因為,你一直不醒,”陸飛馳抓了抓頭發,“你醒了我就,就高興。”
一向意氣風發、能說會道的陸家繼承人,何時這樣結結巴巴過。
舒瑾文便也笑起來:“既然心情不錯,能不能帶我去個地方。”
陸飛馳連忙應道:“當、當然,你想去哪裏玩,還是想吃哪家的粥點?”
“康寧醫院。”
只一句話,陸飛馳眼中的光就熄滅了。
這是陸城生前工作的醫院。
舒瑾文被陸飛馳抱進車裏,嚴嚴實實地裹上防風大衣和厚實的米色羊毛圍巾,連臉上也戴上了純棉口罩。
舒瑾文臉小,正常規格的口罩戴在臉上就跟面罩差不多,把三分之二的臉都遮了去,只留下一雙日暮森林般的漂亮眼睛。
陸飛馳一路都緊抿着嘴不說話,等到了醫院,要陪舒瑾文去挂號,卻被攔住了。
“我只是,來看看你父親的朋友,”舒瑾文淡淡地說,“我想,你并不認識他們吧。”
因為陸城忤逆家規的緣故,陸老太太從來都是嚴格禁止陸飛馳和醫院這邊來往。
用老太太的話來說,就是“那地方死人多,髒了小孩子的眼睛”。
陸飛馳硬邦邦地說:“從前不認識,現在認識也不遲。”
“沒這個必要,”舒瑾文輕聲而快速地說,“你就待在這裏。”
語氣幹脆,不容商榷。
陸飛馳僵硬地坐在駕駛座上,不吭聲。
車子前面就是醫院正門,一個中年婦女正攙着白發蒼蒼的老人在院子裏散步,神情麻木而疲倦。
再遠一些的地方,一個小女孩坐着輪椅,呆呆地玩着手裏的積木。她的父親在旁邊累得睡着了,只好枕着輪椅的把手,勉強休憩。
凡間心事,真是各有各的悲苦。
舒瑾文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
他側過目光,看着賭氣的年輕男人。
終歸還是心軟,嘆了口氣,道:“我就是去看看,很快就回來。”
“……可我會擔心。”
擔心什麽呢?
擔心他會出事,突然半路失蹤,再也不回來?
還是擔心他會因為和陸城的老朋友們見面,對陸城念念不忘,重新燃起愛欲?
舒瑾文都有些想發笑了。
最終還是雙方各退一步,陸飛馳陪着他上去,但是不準進診室,只能在電梯門口等着。
陸飛馳無可奈何,面色僵硬地等在電梯門口,臉色臭得要命,不像在醫院,倒像是要扛着火炮上戰場的。
因為是工作日,診室的人并不多。
舒瑾文走了進去,确定陸飛馳沒有跟來,關上了門。
“挂號單?”中年男醫生頭也不擡地道。
“羅醫生可能不記得我了,”舒瑾文在他面前坐下,道,“我曾經在這裏就診,也是陸城後來的配偶,舒瑾文。”
羅逾山筆下一頓,擡起頭來,打量了他一眼。
“我有個忙,需要您幫一下,”他慢吞吞地說,“如果您方便的話……”
“不管你是誰,都得挂號。”羅逾山毫不客氣地說。
從三十歲進入康寧醫院開始,羅逾山就是整座醫院脾氣最古怪的大夫。
脾氣大,不好惹,對患者動辄破口大罵,常年被患者投訴到信箱爆滿。
但同時,也是整座醫院僅次于陸城的,最優秀的AO結合研究專家。
“我沒有挂號單,”舒瑾文平靜地說,“可是我恰巧,不巧地,有一份康寧醫院二十年前的醫療事故報告單。”
那份報告單是他那次整理書櫃時發現的,萬萬沒想到如今會派上用場。
陸城有一次醉酒回家,曾經對他說漏過,說全醫院最難對付的羅大夫有把柄在自己手裏。
他也沒想到會是這種“把柄”。
羅逾山的瞳孔猛地緊縮。
舒瑾文慢悠悠地說:“上面記載着,二十年前的一個雪天,曾經有一個十八歲的alpha女孩……”
“夠了!”羅逾山粗暴地打斷他,“你想要什麽?”
舒瑾文淡淡地笑起來:
“對您來說,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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