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她遲登登地連聲說謝謝,他卻還握着她的手。

她覺得不應該是這麽樣的發展,用力掙了掙,以為阮蘇行多少知道分寸,沒成想人家忽的笑了起來。他眼裏灌滿了星子,每一根眼睫裏都似掖了抹促狹,“別亂動,朕知道你心裏是樂意的,嗯?”

畫貞兩頰暈紅,盯着面前男人炫目的容光挪不開眼睛。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這下算是徹底羞惱了,氣道:“陛下又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怎曉得我是樂意的,沒準兒我恨你恨得牙癢癢,我此時此刻在想甚麽陛下可知?”

“知,怎麽不知。”

當下日光暖暖,周遭安靜。宮人們早已被後趕來的張全忠遣了個一幹二淨,他自己亦是懷着滿心的複雜情緒跑得沒影,只盼陛下勿要走入歧途,男風雖盛,切記随大流啊!

阮蘇行把畫貞一推,她被動地撞在樹上,粗冷的樹撞得後背一陣鈍痛,疼得她想呲牙,得,這算是看清楚了,阮蘇行就是個不曉得憐香惜玉的,他分明清楚她是女兒家,卻仍舊言行粗魯,簡直叫人...叫人不想再見到他!

“陛下後宮佳麗三千,何必在這裏同我磨纏,我以為你生了我的氣,否則這會子早離開了。”

她的臉不知是氣得還是羞的,愈見紅潤,反正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練出來了,跟着便說道:“靈都是男兒身,陛下和我身體構造相同,您若再有冒失叫人難堪的舉止,我只好求見太後娘娘,叫您的母親為您大張旗鼓張羅幾個清秀可口的倌兒,回頭真是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沒有門路創造門路也要上——”

畫貞語速極快,存着心的激怒他,她目下反倒不怕他着惱了,他這麽暧昧地對她才叫她心中無底。

不過她這招不管用,阮蘇行面色半分未有改動,他的拇指在她柔軟的皮膚上挲了挲,慨嘆地道:“你的身份只是一層窗戶紙,可知屋外明光璀璨,朕早已看得透徹。”

她呆愕,沒料到他就這麽提了出來。

阮蘇行探手托起她的背,孤單久了,抱女人的手法都是生疏的,他試了試,以自己最輕柔虔誠的力度抱住了她。

“你要相信朕......”

他嗅到她身上那股能讓他惬意安然的味道,神情漸至溫柔,嗓音純軟得像是蠱惑,“你于朕而言獨一無二,朕需要你,也會越來越喜歡你。所以你不能離開朕,你心裏亦是有朕的。”

畫貞腦海裏只有一行又一行的“美男計”飄來飄去,他的話她是真的難以理解,懷疑他心機叵測,可是他的話又那麽動人,她只是個十來歲的丫頭,離鄉背井,即便身負重任憧憬滿滿,卻又無可避免的心防薄弱。

畫貞抿了抿唇,“可是,我遠赴姜國——陛下想必早已瞧出來,我姐姐亦是喬裝的男兒,我們如此行徑必然有鬼,陛下不擔心麽?一準兒另有所圖謀,可能我就是來殺你的。”

“那便試一試。”他陡然低頭,在她唇角啄了啄,蜻蜓點水般淺嘗則止,不顧她的異狀低低笑道:“倘或要取朕的性命,須得常伴聖駕左右以期時機。眼下,朕可以給你這個機會。嫁給朕,任你予取予求。”

“我可以對你,予取予求?”畫貞重複他的話,擡手摸了摸自己嘴角,酥麻異樣的感覺從此間開始擴散,通身如同電流流淌而過。

這怕就是男人女人間的親親了,她還是頭一回遭遇,大有生受不住的勢頭,垂下腦袋看着阮蘇行腰上挂着的香囊,心裏有些亂。

話又說回來了,女兒家嘛,遲早是要許配夫家的,如阮蘇行這般的郎君幾乎是多少閨中女子夢寐以求,連她也垂涎他的容貌,唯有性情方面不敢茍同。不過他要是準她予取予求,性子這一茬兒倒可撂開不提了,自然,她也不會對他索要太多,她就要個他姜國的虎符......

她如此矛盾,一旦姜國的虎符落着了皇叔手裏還能有阮蘇行的好兒?她總不能為一個虎符搭上自己一輩子變成個寡婦。現今多有寡婦再嫁的人家,她瞧不上,要嫁人就嫁一個人,和那個好郎君厮守一輩子。她要過得幸福,只有這樣阿耶和母親在地底下才能安心。

“可還滿意朕的提議?”他微涼的下巴在她臉頰上蹭了蹭,徐徐道:“朕會待你好,照顧你一輩子。”

想通了一些事,畫貞沒那麽容易羞赧了,她只是十分好奇,“陛下真心喜歡我麽,如果不喜歡就不可能有包容,今後我們的路會很難走。況且,我皇叔那裏也不曉得如何交待......”歸根結底,她是來取東西的,沒的反而把自己丢在了這裏,蹙了蹙眉,繼續道:“陛下已然娶了陸貴妃,貴妃娘娘是陳國的公主,這是陳姜兩國的聯姻,你如今...便是我答應,我皇叔答應,陳國陛下也斷然不會點頭。”

他臉上現出一抹陰鸷,撫了撫她的背,曼聲道:“朕娶親,為何要得到他的準許。”

陳國眼下才死了太子,朝堂上各方勢力雲湧,正是自顧不暇之時,況且他要做的事,從來就無需報備任何人。

“你...喜歡我麽?”

她這麽冷不防的發問,阮蘇行明顯一滞,腰間的香囊死氣沉沉地垂着。好一時他才開口,神情古怪地道:“朕需要你。”

需要?原來他不喜歡她。

真是可笑,連愛意都沒有,口口聲聲需要她,當她是甚麽?

畫貞心裏很不舒服,沒來由的堵得慌,又氣又憋悶,甩手道:“誰也不會一輩子需要誰,遑論我之于陛下。您便不要再拿我逗樂玩笑了,陛下有貴妃就夠了,既然知道我是女兒身了,想處置便處置罷,靈都眼下便回家,随時待命聽候您的旨意——!”

她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天不怕地不怕敢對他“叫嚣”。

阮蘇行失笑,倒也不曾強迫她,他拿起香囊在鼻端嗅了嗅,到底用久了,味道漸淡,還不及她身體半分的甘甜。

下腹翻滾起陌生的躁動,他看着她皺着眉頭轉身跑開,小小的人,纖弱的身,肌膚賽雪,鮮煥得像是白瓷精幻化而出。

看着看着,竟然生出了撲過去攬住她的沖動。

這樣不好。

原來他也并不是沒有那方面的渴望,阮蘇行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過去不曾遇見對的人,他對女人有難以言說的抵觸情緒,見誰都是庸脂俗粉,如今他看她卻不一樣,她是煨在爐子上的糕點,甜絲絲,柔軟,誘人靠近。

是她用一雙看不見的手勾引他,他是無辜的。

......

畫貞疾步回到真仁坊的質子府邸,口幹舌燥,只惦記着喝水,一路特為避開了府中下人,徑自回到房間裏關上了門。

她褪去鞋履盤膝坐在矮幾前,拎起青花瓷水壺往茶碗裏倒水。水是今晨的了,喝進肚子裏涼的沁人,一路冰冷冷從喉管滾進肚子。

她毫無所覺,喝完了水便挺屍一般仰面躺倒,眼前一幕幕浮現重疊的都是阮蘇行的臉孔,耳畔也全是他的聲音在回響,一遍又一遍,叫她不得安生。

他顯見的是對自己無意了,她為甚麽要在意他說了甚麽?

來之前太子哥哥悉心教會過,男人慣會花言巧語,假使女兒家的身份有被識破的那一日,且有人天花亂墜,她也千萬信不得。

太子哥哥是個好兄長,以他男人的身份自我揣度說出來的話不會錯,可是他不曉得,她如今碰見的這一位哥哥生得有多麽好看,他溫言軟語,她仿佛飛蛾明知是赴死也想撲向他這團明媚的火焰......幸而,關鍵時刻清醒了過來。

畫貞坐起身,嘴角依稀還殘留着阮蘇行的溫度,她用力揩了揩,心下悵然若失。

房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未央沉着的聲線傳将進來,“公主用飯不曾?”

“吃過了。”她這是騙人,自己無心飲食,添補道:“你走罷,我想靜靜。別問我靜靜是誰。”

話畢,門外好一陣的沉默,就在畫貞以為未央走了的時候,他居然不經她允許推門而入。她有絲愠怒,但目光觸及未央那萬年不變表情的臉時便萎了,指了指對座許他坐下說話。

未央放下食盒,也不勸她吃,更不過問她今日在宮廷發生何事。

他撩袍端坐,背部筆直,畫貞總是嫌他太過嚴肅正經,正要規勸他在自己跟前不必如此拘束,未央卻從懷中拿出一封信。

信封從矮幾那頭推到她這一頭,她只遲疑一瞬便反應過來,驚喜不疊,“是姐姐來信了!”

阮蘇行帶給畫貞的困擾頃刻被一掃而空,她拆開信封取出裏頭薄薄的一張宣紙,陳舊的墨香撲鼻而來。

“......這個字跡?”

這筆字卻是太子哥哥的,并非姐姐,她困惑,擡眸看了看沉默的未央,這才低頭看紙上內容。

未央見公主拿着信紙的手開始顫抖起來,待信看完,連嘴唇都白了。

有些事他經太子吩咐,委實不能透露與她知道,長公主的生死,并非一張紙能夠定奪的。然而,在公主這裏,在當下,他只能照着信上內容複述與她,“不要太過傷心,長公主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

畫貞不肯相信姐姐就這麽死了,她明明記得自己離開之時姐姐只是身上有傷雙目失明,何以致命?!

“我不信,你們在騙我!”她把信撕得粉碎,淚珠子卻不可遏止地從眼眶裏滾出來,信上字跡是太子哥哥,別人都會騙他,他怎麽會呢,他不會,但如果他沒有騙她,姐姐便真的死了......

死亡,意味着至此這個世界上與她一母同胞的人再也不存在,她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畫貞情緒激動,忽然站起身來,未央看出她的意圖,急忙攔住她道:“公主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倘若就此回國,觸怒姜國君主,則梨國危矣!公主莫非如此不重大局?”

她頹然坐下,滿面彷徨,未央縱然于心不忍,卻仍舊按照太子殿下的吩咐道:“眼下當務之急是得到姜國虎符,調遣千軍萬馬。殿下信中已言明,長公主必是遭阮蘇行毒手。我看得出,如今他對公主甚有好感,只要公主全力以對,略施手段——”

“別說了......”畫貞捂住耳朵,“你先出去,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姐姐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她怎麽會死?在姜國的自己還好好活着,她在梨國有皇叔庇佑,竟然會叫群醫束手無策?毒發身亡?

果真如信中所言麽,是阮蘇行害死了姐姐?

但他為甚麽,他為甚麽要這麽做,只是一個質子罷了,撼動不了他的江山......是了,不是他,一定是他們誤會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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