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你方唱罷我登場

酒能誤事,隆兄深有感觸。他人不壞,對朋友熱心仗義,是性情中人,喝了幾杯黃湯容易做糊塗事。別人夫妻之間的秘辛與他何幹?何況他與周子翼關系匪淺,平日裏陳潔潔也并不讓他生厭。他酒醒後為自己的無理言行懊惱不已,一心想辦法做點事來挽回。

幾天後,子歉接到隆兄的邀請,說是他占股的度假山莊試營業在即,想請幾個好朋友賞臉到山上小住。

子歉和隆兄往來不少,可他們不是一路人,“好朋友”三個字是談不上的。這種私人聚會隆兄通常也不會找上門來。子歉疑心他另有所圖,果然,沒過多久,堂哥周子翼也打電話來,讓子歉周末如果沒有別的要事,就給隆兄一個面子。原來隆兄是想以測試山莊運營狀況為由把周子翼夫婦請出來,鄭重地賠禮道歉。為表示他的誠意,多幾個看客到場見證當然更好。

周子翼說:“隆兄就是那副臭德行,他的醉話和放屁沒兩樣。他既然有這個心,你嫂子也說不用和他計較。多來幾個人熱鬧熱鬧,省得到時尴尬。”

與此同時,祁善也接到陳潔潔的邀約,陳潔潔說山上空氣好,還有一片碑林,她想聽聽祁善說裏面的門道。祁善卻不太熱衷,她推說自己周末還有點資料需要整理。

“是因為阿瓒也會去的緣故嗎?”子歉事後問她。

祁善沒料到子歉會這麽說,她否認:“當然不是,跟他有什麽關系!”

“你們畢竟是好朋友,我和你的事,你顧忌他的想法也沒錯。”子歉微笑着與祁善十指相扣,“既然繞不過去,終究是要克服的。我們在一起後好像還沒有出去散過心。”

祁善笑着說:“要散心也不用和一群人鬧哄哄地湊一塊。”

“可我想讓別人見見我的女朋友。”子歉把兩人的手舉起來,蹭過祁善發燙的臉頰,低聲道,“你想我們倆單獨去‘散心’,以後有的是機會。”

祁善并不介意公開和子歉的關系,她想過大家或許會有些驚訝,然而他們問心無愧,不必遮掩。況且最有可能有抵觸的那個人也已然知情,如子歉所說,他們要長久地在一起,有些人和事總要去面對。她是有過猶豫,可這經不起推敲,她沒有任何理由因為周瓒的介意而停下自己追求幸福的步伐。身為朋友,她不欠他的。

隆兄的度假山莊在郊縣的谷陽山頂,地勢陡峭,風景卻得天獨厚。山莊存在已久,占據景區的核心位置,早些年主打養生主題,設施日漸老舊。隆兄接手後将它進行了徹底的修繕改造,歷時兩年,總算具備了重新開門迎客的條件。一幹人等按事前的約定在山腳下集合,待人齊後,車隊一塊上山。

祁善從子歉的車裏下來,當即就引來了有心人的關注。陳潔潔抱着小兒子站在周子翼身後,揶揄道:“難怪不想坐我的車,看來另有護花使者。”

子歉拉着祁善的手,大大方方地叫了一聲:“大哥,嫂子。”山風凜冽,他順手把祁善外套上的風帽拉起來罩在她頭上,祁善配合他的手勢把頭發塞到耳後,面色赧然,眼裏卻有戀愛中的女人特有的光芒和喜悅。一切不言而喻。

“周子謙,你也來了。”一聲嬌呼傳來。隆兄的車上飛快地跑下來一個人,原來是阿珑。她幾步沖到子歉跟前,一臉驚喜,在看到子歉身邊的祁善時,臉上又流露出幾分疑惑。

隆兄撓着腦袋跟在後頭,不着邊際地提醒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他叫周子歉,是‘歉’不是‘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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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怎麽沒說……”阿珑毫不掩飾自己對祁善的好奇,嘴裏是在問她小舅舅,眼睛卻打量着子歉,“她是誰?”

“沒禮貌!”隆兄拿出長輩的架勢教訓阿珑,繼而又笑嘻嘻介紹,“這是祁善。虧你老圍着周瓒轉,連她都不認識。她可是周瓒的發小,光屁股長大的朋友!”

祁善輕咳一聲。隆兄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失妥當,嘿嘿一笑,彌補道:“光沒光屁股我不知道,反正關系好得很!”

這還不如不說。祁善無語,目光與子歉交會,他似乎也只是覺得好笑又無奈。

“別跟我提周瓒,我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阿珑皺着鼻子道。

隆兄那天晚上喝醉了,事後才聽說阿珑落水的事,人沒大礙就好,他哪裏會懂得小姑娘的一片少女癡心已悄然粉碎在水中。他咧嘴笑道:“好好好,你和周瓒沒關系。那為什麽你媽叫你去日本你不肯,非跟着我上山?”

阿珑好像沒聽到隆兄的話。祁善忙着把被風吹得飛散的頭發紮起來,因而松開了子歉的手,只是站在他的身邊。阿珑當她只是周瓒的朋友,也不甚在意,朝她點了點頭,就開心地對子歉說:“我給你打電話你怎麽老是說沒空?你救了我,我還沒好好感謝你呢。”

“小事一樁,不用麻煩了。”子歉沒想到阿珑今天也會來,想起她這兩天的電話轟炸,不禁有些頭痛,委婉道,“我最近都比較忙。”

阿珑才不理會這些托詞,她嘟着嘴,“你幫周叔叔打理公司的事,他總不能不讓你下班吧!”

“下班後我有我的私事。”

“什麽私事?我可以幫忙嗎?”

隆兄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子歉耐着性子道:“我要陪女朋友。”

他又一次輕輕牽起祁善的手。祁善過去沒來過大名鼎鼎的谷陽山,正仰着頭觀察羊腸般的盤山小路,覺察到子歉的觸碰,她回神朝他會心一笑。

“她是你女朋友?”阿珑感到意外,重新開始留意祁善。阿珑得承認對方和周子歉是相配的,至少看起來比她是周瓒好朋友這件事更具合理性。

祁善客氣地對阿珑說“你好”。阿珑也不繞彎子,直截了當地說:“我是秦珑。你男朋友是好人,沒有他我可能已經被你好朋友弄死了。”

“別說得那麽吓人。”隆兄插話,“等下周瓒來了,讓他給你道個歉,這件事不要提了。”提起道歉這件事,隆兄看向不遠處哄着孩子的陳潔潔,彎腰賠了個笑臉,“還是潔潔深明大義,大人不記小人過。”

陳潔潔笑笑,“你說什麽?我反正是帶着孩子來山上透透氣罷了。”

趁着男人們讨論上山的路況,陳潔潔把祁善叫到車旁,問她:“你們……當真?”

“嗯。”祁善幫陳潔潔拿着搖鈴哄孩子入睡。

陳潔潔似乎還在判斷她話裏的可信度,可也挑不出什麽破綻,她眼波靈動,笑着挽了祁善的手說:“管他呢,反正我們往後這妯娌關系是跑不掉的。”

到了下午,周瓒才和另外幾個朋友上山。隆兄生怕他的單身兄弟們玩得不盡興,還特意叫了幾個漂亮的小嫩模同行。祁善和子歉步行去看瀑布回來,聽說周瓒他們一行人在山莊後面泡溫泉。阿珑百無聊賴地貓在大堂看工作人員炒茶葉,一見子歉就機敏地蹿了過來。

“我爸常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教會我游泳,我以後才不會再溺水呀。”阿珑纏着子歉說。

子歉說:“讓你小舅舅教你吧,他的朋友裏也有很多人會游泳。”

“我舅舅他現在才不會理我。”阿珑不屑道,“他越來越過分了,什麽場合都敢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帶出來。還是你最好。”

子歉顯然對這樣的溢美之詞難以消受,皺着眉一言不發。

“救人救到底!你不肯教我是不是?我回去告訴周叔叔你欺負我!”阿珑發現了,子歉看起來嚴肅,實際上卻遠比周瓒好說話。她的态度也更無所顧忌,見子歉為難,轉而打起祁善的主意,“祁善姐,你要是不放心你男朋友,也一起來嘛!”

祁善心知子歉顧忌阿秀叔叔和阿珑她爸爸的關系不便直接拒絕,她相信子歉的為人,聽說游泳池緊挨着溫泉,她自己不打算過去湊熱鬧,便對子歉說道:“你去吧。潔姐叫我去陪她聊會天。”

等到陳潔潔和孩子睡下了,祁善也回房補了個午覺。她接到子歉的電話才醒來,子歉叫她一起去吃晚飯。祁善換了身衣服,打開房門,聽到走廊盡頭傳來一陣嬉笑吵鬧,幾對披着浴巾或穿着泳衣的年輕男女從電梯間走過來。

隆兄這次帶來的朋友都住在同一樓層。祁善看到了周瓒,他赤着腳,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身後跟了個年輕俏麗的比基尼女孩。

“喲,你在我隔壁房間?”周瓒對上她也笑了,用房卡開了門卻不急着進去,甩着頭發上的水,說,“隆兄太沒眼力見,居然給你和周子歉安排了兩個房間。也怪你們自己之前遮遮掩掩,這讓周子歉這種正人君子怎麽好下手?”

他身後的女孩子等得不耐,魚兒一樣從他身側溜進了房裏,徑直去了浴室。祁善說:“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你也不容易,難得有男朋友,我怕你錯失良機。”周瓒對房間裏的人說了聲,“你急什麽,給我拿條幹毛巾。”

女孩嬌脆的回答伴着水聲傳出來,“你自己進來拿嘛!”

周瓒應聲進去拿了毛巾,脫下濕透的上衣又探出身來,祁善已走到了前面,他追問道:“我去讓隆兄把周子歉的房間取消了,讓他不得不上你這來。這樣夠朋友嗎?”

祁善頭也不回,聲音平淡:“房間隔音一般,你動靜小點就夠朋友了。”

子歉在大堂等着祁善,他頭發也未全幹。祁善走上前問:“教會秦珑游泳了?”

子歉滿臉吃不消,他當然也不會說起阿珑在泳池裏八爪魚似的往他身上爬的細節,只吐了口氣道:“你以後不能再這麽大方。”

祁善極少看到子歉這樣抓狂,被逗得抿嘴偷樂。

隆兄已經在餐廳陪着陳潔潔夫婦有說有笑,看來心結已消。他招手讓子歉和祁善也過來坐。祁善在陳潔潔身邊逗孩子,子歉和周子翼聊着周啓秀公司的近況。

有服務生過來為他們倒茶。子歉面前的杯子被滿上,他正在和堂哥說起公司最近新拿下的一塊地,忽聽到有人在身旁說:“請喝茶。”那聲音熟悉得叫人心驚。子歉顧不得失态猛然擡頭,一聲禮貌性的道謝也哽在喉間。

“沒看到客人在說話嗎?連倒茶都不會,是誰負責培訓你們的?”隆兄只當服務生驚擾了子歉,不悅地呵斥。

“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後會注意的。”青溪也不辯解,态度恭順謙卑。

子歉回神,解釋道:“不關她的事,我光顧着說話,沒留心身邊有人。”

“他啊,一提起工作的事,我跟他說話都未必聽得進去。”祁善本不想多事,可她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麽把一個服務生牽扯了進來?她主動把自己的空杯遞到服務生捧着的茶壺旁,說:“這茶聞起來不錯。”

“對對對,快嘗嘗這茶,山莊自己種,自己炒的。”隆兄果然把話題轉到了茶葉上。

青溪立刻給祁善倒茶,滾燙的茶湯從壺口緩緩注入祁善的杯中,子歉目光片刻未敢松懈,唯恐那只執壺的手稍有偏移,祁善就遭了殃。

“小心茶燙!”他不允許有這種意外發生,那句話既是提醒祁善,也是提醒另一個人。

陳潔潔對周子翼笑道:“你以前還說子歉太木讷,怕他不會讨女孩子開心。瞧瞧,人家可比你體貼多了。”

“我對你不夠好?你想喝我喂你都行。”周子翼哄老婆開心。

祁善對倒茶完畢的服務生微笑道謝,對方彎腰示意,轉身走開。隆兄又說道:“現在山莊缺人手,我叫人從各個店裏挑了幾個機靈的員工暫時上山先頂着。要是還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們可一定要指出來。”

正說着,推車裏的小家夥哇哇地哭了起來,陳潔潔把他抱在懷裏哄着:“寶貝你餓了是不是?媽媽這就給你熱奶。”保姆在房間陪着她大兒子午休,陳潔潔對周子翼說:“叫人給我拿點熱水。”

周子翼招手示意服務員過來,一時無人響應。隆兄的急脾氣又上來了,罵道:“這幫吃閑飯的盡給我丢人現眼。”

祁善怕孩子餓着,說:“熱水是吧,我去拿。”

她剛站起來,子歉一把按住她仍擱在桌沿的手,皺眉道:“我去!”

祁善笑了:“你知道熱奶的水需要多少度嗎?”

祁善剛離桌幾步,已有服務員匆匆趕了過來。她沒讓隆兄罵人,手裏拿了水正要幫陳潔潔熱奶,幾個隆兄的朋友從外面陸續走進了餐廳,其中有一個人指着祁善笑了:“咦,你不是瓒哥上次帶出來的那個小妞嗎?我們又見面了。我是阿标啊!”

祁善也認出了這人。周瓒有時怕祁善“悶壞了”,會強拉着她參加各種三教九流的聚會。祁善不熱衷,可周瓒催得緊,她若有空也會去。周瓒玩他的,祁善喜歡在旁看別人玩各種稀奇古怪的游戲,在心裏揣摩其中的門道,并不會覺得無聊。有一回在周瓒的酒吧,阿标不認識祁善,見她安分靜坐,有心逗弄,非要和她猜拳。只要祁善不喝酒,周瓒也不攔着。按照五局三勝制,周瓒承諾只要祁善輸了,他就當衆鑽桌子,對方若輸了,就喝一瓶酒。阿标那天連灌了三瓶酒,當場吐了,才打死都忘不了祁善這張臉。

他過來和隆兄、周子翼都打了招呼,左顧右盼,問:“瓒哥呢?”聽到隆兄說周瓒等會就過來,阿标笑嘻嘻地坐下,又對祁善道:“難怪瓒哥現在都不愛跟我們玩了,原來是像翼哥一樣被人管着。距離我上次見你都一年多了,你們還在一塊呢!以前可沒見過他那麽長情!”

阿标剛說完,隆兄往他後腦勺狠狠扇了一巴掌,“狗屁都不懂,胡說八道!”他又特意對子歉和祁善說,“這小子缺心眼,你們別往心裏去。”

子歉并未介懷,只是笑笑。

阿标這才注意到子歉的手臂搭在祁善的椅背上,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又不知子歉的來路,不由得窘了。

“我和周瓒是朋友。”祁善對阿标說。

阿标見他們都沒有往心裏去,松了口氣,為化解尴尬,又對祁善開起了玩笑,“我說嘛,瓒哥給自己找個女博士,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我不是博士,在讀而已。”祁善較真的毛病又犯了,認真解釋道。

“差不多啦!”阿标自封“拳聖”,在祁善手下連連慘敗是他人生中的痛苦經歷,這讓他對祁善充滿了好奇,想想又問道,“像你們這些女博士會在哪裏高就?研究所,航空部門,還是做大教授?”

祁善說:“我在圖書館上班。”

“做圖書管理員,就這樣?”這個答案顯然與阿标的想象有出入,他困惑道,“圖書管理員一個月能有幾個錢,那麽多書不是白讀了?”

話還沒說完,有人在他腦後推了一把,他憤然回頭,發現是周瓒站在他身後。

“圖書管理員怎麽啦?你多讀點書就會知道中國近代史是被圖書管理員改變的。金庸小說裏武功最高的掃地僧也是幹這行的,懂嗎?”周瓒鄙夷道,“跟你這種人說話簡直對牛彈琴。”

阿标露出巴結的笑容,連連道:“是,是,還是瓒哥覺悟高。”

祁善差點就笑了出來。周瓒這幾句話完全是照搬祁善的說辭。過去最愛奚落祁善圖書管理員身份的人可不就是他。周瓒常說祁善是榆木腦袋,讀了一輩子的書,最後去管理書,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請他吃頓飯,那些當年抄她作業的人哪一個混得不比她強?圖書管理員也罷了,她還不思進取。她最大的理想也只是做一個“優秀的”圖書管理員,別說成為館長,她連當個科長都沒有想過,入職以來的兩次管理崗位競聘她都沒有參與。周瓒毫不懷疑祁善會在資深館員的崗位上熬到退休,連他這樣的人都難免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心态。

祁善倒不在乎別人對她的看法。她熱愛她的職業,這也是她的理想。單純悠閑的工作環境、免費享有數不盡的精神食糧。工資不高,但她的錢夠用。她也沒有野心,不想融入過于複雜的人際關系之中,不操心閑事,更不想管理別人。做一輩子的圖書管理員有什麽不好呢?好笑的是周瓒自己嘲笑她是家常便飯,別人說同樣的話,他聽來卻老大不高興,仿佛被人剝奪了他欺負她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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