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寄生者與入侵者

子歉和祁善雙雙下樓。沈曉星對他們說:“再坐一會,晚飯馬上就好了。”

祁定回畫室繼續創作他未完成的作品,開放式的廚房裏多了一個人。祁善再也沉不住氣,她給子歉找了本雜志打發時間,也顧不上那是她媽媽行業的學術期刊,自己一溜煙也進了廚房。周瓒正在給沈曉星打下手,沈曉星觀察炖牛肉的火候,他忙着拌秋葵。祁善走近,周瓒連頭都沒擡,說:“你們繼續膩歪吧,這裏沒你的事。”

祁善面無波瀾,這是她從樓上下來時就保持着的狀态。然而如果赦她無罪,她會把周瓒的頭按在爐火上,再用菜刀剁他的剩餘部分。她把媽媽拉到廚房後面的小露臺,用一種快哭出來的聲音問:“你怎麽能讓他來呢?”

沈曉星的手在圍裙上擦拭着,她也感到冤枉,“誰?阿瓒?我沒讓他來。難道他來都來了,我還把他趕出去?”

“趕出去怎麽啦?你明知道子歉在這裏,是要逼死我嗎?”祁善有苦難言。

沈曉星倒沒想到祁善會将這件事上升到如此高度,不解地看着女兒,“你們又搞什麽鬼?前幾天還聊得好好的。往年生日他都過來吃飯,今年你要我怎麽開口?”

再說下去鐵定又扯出“他都沒媽了”這條萬能定律。祁善低聲抱怨道:“媽,你故意縱容他!”

屋內傳出周瓒的提醒:“善媽,你的牛肉湯撲鍋了。”

“來了。”沈曉星應道,她轉身前對祁善說,“我為了誰?只有我縱容了他?”

菜都上了桌,祁定也去洗手上沾染的顏料。子歉執意幫沈曉星擺碗筷,周瓒已在餐桌旁坐了下來,不無同情地對子歉說:“找個飯都不會做的女人,你要做好心理準備。祁善這個人,說她文藝又脫不了世俗,看似良家其實一點也不賢惠。你八成想不到以前就我跟她兩個人在家的時候,是我給她做飯的吧?”

“少吹點牛,待會還要吃飯!”祁善沉着臉幫子歉的忙。

周瓒說:“我沒冤枉你吧?”

祁善做什麽事都很認真,唯獨家務方面有些敷衍。沈曉星夫婦沒有要求她非學不可,她就放任自己這點憊懶。偏偏她還有點小潔癖,沒人幫忙的情況下,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不好清潔的事盡量不幹,太麻煩的食物盡量不吃。《紅樓夢》《金瓶梅》和《随園食單》裏關于飲食的典故她如數家珍,卻很少進廚房。

周瓒吃過祁善煮的菜,他說那些菜和她給外人的賢良印象完全成反比。他自己會的也只是那幾樣,炒各種蛋,偶爾能做個涼拌菜,煎個牛排,勝在三板斧操作水平熟練。他雖愛折騰祁善,嘴也壞,但是在兩人的生活共處中,他是比較能照顧對方的那一個。花霏雪整理。

他招呼祁善和子歉,說:“要不要嘗嘗我做的‘印度秋葵伴秘制微酸澆汁’?”

祁善撇撇嘴,不過就是個“涼拌秋葵”,居然還用了家裏最大號的菜碟來擺盤。華而不實,他一貫的風格。他們不捧場,周瓒自己嘗了一口,被沈曉星一巴掌打在手臂上,“你的爪子洗了沒有?也不怕子歉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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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善視而不見,她挪了挪碗,拒絕周瓒給她舀湯,又主動給子歉夾了一塊肉,說:“你能吃辣,我特意讓我媽放了幹辣椒。”兩人相視而笑,子歉的眼裏有感激。

周瓒也把一塊肉放嘴裏,不冷不熱地說:“太膩人,我快要吐了。”

“趕快吐,吐出來給我看。”祁善氣憤不已。

“你們還是小孩子嗎?”沈曉星的一聲喝止終結了口水仗。

吃過飯,天已經黑了下來,平時這個時間段沈曉星和祁定雷打不動地要去散步,然後祁定還要趕回來看八點檔熱播劇。沈曉星麻利地把碗筷收拾完畢,周瓒體貼得很,他讓善媽和定叔照常去鍛煉,碗留下來他來洗。沈曉星笑着說:“我們今天就不出去了,子歉難得來一回。”

祁善看不慣周瓒惺惺作态,她對爸媽說:“你們快去吧,等會我和子歉也要去看電影。”說罷又朝周瓒道,“是該你洗碗,只做一個涼菜,前後用了四五個碗盤。”

“好了好了,你說他幹什麽,他還肯做事,你什麽都沒幹。”沈曉星輕輕打了一下祁善。她這個女兒誰見了都說溫厚大方,唯獨在對待周瓒時得理不饒人,“也不怕子歉看了笑話。”

“他不是想要表現?我成全他。”祁善小聲嘟囔。

沈曉星說:“他表現給誰看?”

周瓒無所謂得很,攬着沈曉星的肩膀将她推出門,“善媽,早去早回。”沈曉星夫婦叮囑了他們幾句,又讓子歉“有空常來”,随後就出門去了。祁定還有些磨磨蹭蹭,沈曉星提醒他晚了就只能看電視劇重播,他換鞋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祁善要回房間換身衣服,周瓒叫住了她,抛給她一支藥膏,說:“舒緩蚊子叮咬的,都幾天了,蚊子包還沒消。回頭別又賴在我頭上。”

祁善接了,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周瓒笑道:“看什麽?難道要我給你塗?”

“快滾去洗碗吧。”祁善瞪了他一眼,想要上樓,看到坐在沙發上翻雜志的子歉,又有片刻猶豫。周瓒看穿她的心思,話裏帶着鄙夷:“一下都離不開,怕我吃了他?”

祁善樓梯剛走了一半,聽見周瓒和子歉閑聊,問最近有什麽好電影。子歉答了。周瓒不經意地說:“還是看電影好,免得在室外又喂了蚊子。她那種疤痕體質麻煩得很。你要小心,啃一口第二天包管全世界都知道。”

“周瓒,你給我閉嘴!”祁善扶着欄杆罵道,剛才對他贈藥那點小小的感激瞬間蕩然無存。

“什麽都說不得,你們有那麽純潔嗎?”周瓒不買賬。等祁善上了樓,他也朝廚房走去,不忘好奇地問子歉:“她跟你聊天連‘啃一口’這種詞彙都不許用?”

子歉淡淡道:“她不想說的話題我會尊重她。”

“那你就錯了。”周瓒失笑,“祁善骨子裏可比她那張知識分子的臉奔放多了。她是冷面混子,外表溫良,裏面五毒俱全,像穿着情趣內衣的尼姑。”

子歉把手裏的雜志扔到一邊,皺眉道:“阿瓒,你有完沒完!”

周瓒輕佻地吹了聲口哨,“我又說錯話了?”

“你說再多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小善她不想和你在一起。你們從前關系再好也沒用。”

“你知道我和她從前有多‘好’?”

“她不選擇你這樣的混賬簡直太明智了。”

子歉難得對周瓒說了重話,周瓒也不放在心上,依舊和顏悅色:“說起來你和魏青溪以前也好得很,可惜……哦,我忘記問了,魏青溪這個話題可以聊嗎?”

“這不關她的事!”子歉的沉穩出現了裂縫,語氣也帶了幾分狠勁。他就知道青溪的事少不得周瓒插一腿。

“你們倆的關系斷了,可我和她還是朋友。”周瓒倒了杯水,靠在廚房流理臺旁,“她對我說過很多村寨裏的趣聞,比如……”周瓒回憶了一下,在腦子裏翻出了那個拗口的詞,“對了,叫‘叩心門’,你一定聽說過。”

子歉茫然了好一會才想起了周瓒說的是什麽。那只是青溪她們那個苗族村寨的傳說。苗女多情,為保情郎永不變心,她們有古老的法子。據說兩個有過親密關系的男女只要收集一縷雙方的頭發,系在一起燒成灰,再在恰當的時辰合着心頭血服下,就能永不分離。這個說法流傳至今,即使還有人記得,也早已成了一種形式上的寄托。若真能奏效,世間哪來那麽多癡男怨女。子歉不明白周瓒為什麽要跟他提這個。

“我聽青溪說,她有過機會在你身上試一試,可她舍不得,萬一顯靈了,她不想在你不情願的情況下綁住你一輩子。說得好聽,你們到底睡過沒有?”周瓒也不管子歉的臉色變得鐵青,過了一會又說,“改天讓她在隆兄身上做試驗,把隆兄給降住了才是她的真本事。”

“隆兄?”

“你還不知道青溪跟了隆兄?”周瓒誇張地感嘆,“他們倆湊在一塊真是絕了,我聽說隆兄現在根本不讓她上班,還給她租了房子。你的小青梅潑辣得很,隆兄身上的巴掌印就沒斷過。細節不說了,我也受不了。”

趁子歉還在震驚之中,周瓒悠哉地吹着杯裏的熱氣,自說自話道,“祁善最喜歡聽那些旁門左道的事,你說,‘叩心門’這回事她信嗎?我反正是不信的,不過試一試也沒關系。”

子歉再也無法安坐,所有他不願意去想的事全堆積在胸腔裏,所性還能發聲,他說:“周瓒,你別欺人太甚!”

周瓒說:“嫌我礙眼?這就對了,我們本來就是對方的肉中刺,何必百般做作地扮哥倆好。”

“別得意,你得到的一切只是因為命好,哪一樣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你這種人和寄生蟲沒兩樣,離開了宿主你什麽都不是。”子歉憤恨之餘,也不在乎說出長久以來自己內心對周瓒的評價。

“莫非你以為是我霸占了你的好‘二叔’,還有祁善?我是寄生蟲,因為那本來就是屬于我的東西——我的家庭,我的感情,每一樣你都要介入,那我不也可以把你當成侵略者?”周瓒反唇相譏。與子歉的緊繃相反,他似乎還想着別的事,在櫥櫃和刀架間一陣翻找倒騰,很快,他找到了想要的東西,背對着子歉發出極輕的嘶聲。

子歉咬牙道:“你沒珍惜過你得到的東西,也不配得到。就拿祁善來說……”

周瓒轉身回應,臉色也沉了下來,“我再渾蛋也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至少我和她在一起不是為了讨別人的歡心。再說一遍,我由着她鬧鬧別扭,給她時間讓她腦子轉過彎來,可她從來不是你的。”

“聽說過龜兔賽跑嗎?”子歉面上有嘲弄之意,站在他面前的不就是一只被驕傲自負所累的兔子?

周瓒還以冷笑:“你要做龜我沒意見,可別以為兔子每次都睡着。”

祁善下樓時他們剛結束針鋒相對,兩人臉色都不太好看。她不明所以,首先拿周瓒開刀,說:“你不是說要洗碗嗎?”

周瓒甩着手向她訴苦,“我手弄傷了,十指連心,你還想讓我幹活!”

“又找借口。”祁善苦惱地看着洗碗槽裏的一片狼藉,“你不洗就早說呀。”

她怕媽媽回來後發飙,讓子歉等她一會,拿了圍裙,心裏想着要速戰速決。周瓒把手裏攪拌了好一會的杯子遞給她,一臉讨好,“你的飯後蜂蜜水,今天還沒喝吧?”

“無事獻殷勤。”祁善不搭理他。

“我好心給你泡的,快喝,喝喝喝……”周瓒不由分說把杯子湊到祁善嘴邊。他平時也這樣,好的時候特別黏糊,翻臉不認人也很快。祁善煩了,怕他越鬧越出格,她雙手都戴上洗碗的膠手套了,打算就着杯子抿一口來打發他,嘴唇剛碰上杯裏的液體,子歉突然沖了過來,沒等祁善回神,重重一拳落在周瓒的臉上,蜂蜜水盡數潑灑在祁善胸前,沿着圍裙淅瀝往下。

周瓒踉跄地退了一步,身體抵在流理臺的邊緣,他詭異地笑了一聲,偏着頭抹了一把嘴角的傷處,迅速還以痛擊,兩人頓時扭打在一處。等到祁善從最初的驚愕和無措中反應過來,流理臺邊緣的碗筷已碎落一地,她爸爸擺在廚房的綠植也東歪西倒。身形和體格相似的兩個人誰也無法徹底壓制對方,周瓒臉上剛挨了一下,手肘重重頂在子歉胸口,趁機反身将他抵在冰箱門上。祁善撲上前奮力拽了他一把,試圖将他倆分開。

“你們吃錯藥了……周瓒,你想幹什麽!”

周瓒揚起的手遲疑了片刻,當即被子歉推搡開來,險些壓倒了那棵無辜遭受牽連的高大綠植。子歉借勢反撲,祁善拖住他的胳膊,人也擠入打紅了眼的兩人中間,喊了一聲:“要打出去打!”

一地狼藉的廚房裏只剩下兩個男人稍顯急促的呼吸聲。子歉停步不前,周瓒站直了身,拍打着身上的盆栽土。前後不過一分鐘的時間,他們像做了一件從前許多年一直想做的事,只是誰也沒有占着便宜,兩人都吃了點苦頭,停手之後眼神始終拒絕望向對方。

“你沒事吧?”從祁善的角度看去,子歉額頭和顴骨上有明顯的紅腫,襯衣的兩顆紐扣也不知去向。子歉噓了口氣,緩緩搖頭。

“到底是為什麽?”祁善又問了一句。她依然滿頭霧水,明明上樓之前兩人還算相安無事,她已用了最快速度下來,雖感覺到氣氛古怪,但那些不愉快還只停留在臉上,怎麽毫無征兆地就像瘋了一樣動起手來?周瓒是惹事精沒錯,可究竟是什麽讓子歉也沉不住氣?

沒有人打算回答她的問題,相比剛才的激烈,三個人的廚房陷入了異乎尋常的安靜。

“子歉?”

面對祁善征詢的目光,子歉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他的手也慢慢從祁善的牽制中抽離,幾步走回客廳,從沙發上拿了外套,回頭看了眼祁善,卻什麽也沒說,匆匆走向門口。

等到祁善追了上去,子歉已發動了車子,他看着怔怔站在車道旁的祁善,嘆了口氣,說:“生日快樂。對不起,我知道今天晚上大家不怎麽快樂。”

祁善游魂一樣蕩回家中,周瓒背對着她站在廚房裏。

“你還不走?”祁善問。

周瓒把一坨紙巾扔進垃圾桶,又扯了幾張幹淨的捂在手上,扭頭看她,“我幹嗎要走?你還沒給我一個說法。”

“說法?”

“當然。祁善,你拉偏架不覺得慚愧?明明是他先動的手!”周瓒平靜地指控。

“難道你什麽都沒做?”祁善不為所動,她太了解他。

周瓒再度換了捂傷口的紙巾,點點頭說:“你就這麽對待我!”

“這還是輕的!”祁善到底還是走了過去,拿開沾血的紙巾翻看他的傷處。周瓒的左手掌心劃破了一道大口子,想來是剛才他幾乎摔倒時用手撐了一把地面,正好按在了碗碟的碎片上。她不顧周瓒呼痛,将他的傷手拉到龍頭下沖洗,嘴裏說道:“你不惹事,別人會揍你才怪。他被你打得也不輕。像小孩子一樣打架,你還有臉喊痛!”

她一肚子氣,絮絮叨叨地訓他,像責罵闖禍的孩子。周瓒之前因她偏護着子歉,只知道問子歉有沒有事,對他卻一味呵斥的那點怨憤和失落消散至無形。他以前在外和別的小孩有了糾紛,他媽媽那麽護短的人也是先追究他的不是,看看對方有沒有被他打壞,回頭再心疼他吃下的虧。這并不意味着她們對他不好,誰是自家人,誰是別人,關鍵時心裏自見分曉。

周瓒低頭看祁善板着的臉,還有她汗濕的額發和小心清理他傷口的手。祁善是清涼無汗的體質,除非激烈運動鮮少見汗珠沁出,她的人也是不善于将情緒表達出來,什麽都藏在過于風平浪靜的外表下。可周瓒無比篤定,她在意他,而且此時心裏并不好受。想到這裏,掌心火燎一般的傷口也疼出了幾分快意,周瓒甚至覺得自己的血流速度也加快了幾分,也怪不得那血怎麽也止不住。他像惡戰一場回家後被拂順了毛的貓,滿足,又有些委屈,忍不住想蹭蹭她,心裏的話也自然而然地溜出了口:“我一直不信在你心裏我比不過周子歉。”

祁善聞言也有所反應,她松開了他的手,靜靜看他,深深看他。周瓒心如入鍋的黃油一點點化開,更直白的話眼看要挑明,忽然一聲脆響,他臉上挨了個濕漉漉的耳光。

他張口結舌地捂着痛處,那痛疊加着嘴角原本的傷,又有掌心的痛感相呼應,該死的血,高興時流不停,郁悶時更止不住。

“你幹……幹嗎?”周瓒結結巴巴地問行兇者。

祁善面似寒霜,“不要臉的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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