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斜風細雨終須歸
祁善失戀了。
一周後的某個傍晚,子歉将她約出來。他們站在河堤的柳樹下,她等着他開口,像迎接審判。
對比起周瓒鋪天蓋地的流氓哲學,子歉分手的方式是強盜式的。他只說了一句話:“對不起,祁善,我想我應該和阿珑在一起。”然後他沉默地站在她身邊,不再解釋,沒有多餘的一句廢話,悶棍打狗,滴血不留。
祁善也懂了。她回答說:“哦。”
獨自一人回到家,她爸媽有些奇怪,怎麽出去約會不到十分鐘就回來了,還餓着肚子。祁善飯吃到一半,恍然想起,她連“再會”都沒來得及說。
就這樣,祁善二十八年的人生頭一回正正經經地戀愛,又正正經經地被人甩了。兩個生活圈子重疊太多的人談戀愛的弊端逐一體現。第二天早上,大部分認識祁善和子歉的人已經知道他們分手了,到了第二天晚上,所有人開始對她表示同情。祁善走到哪裏都有“理解”的目光在等待她。她愁是發自肺腑,笑是強作歡顏,面無表情是把悲傷深埋在心底……喝杯咖啡也被人解讀為徹夜不眠。就連她媽媽也不再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早餐多給她煎了一個荷包蛋,她爸爸對她說了許多勵志的人生箴言。
聽說周啓秀親自登門向老友賠罪,他本想讓子歉也來,被沈曉星夫婦制止了。年輕人婚前有選擇的自由,何苦弄得大家下不來臺。何況在祁善緩過來之前,他們也不打算和子歉碰面。三個長輩一塊吃了頓飯,大家互吐苦水,不了了之。
這些事都是祁善間接從她爸爸那裏聽來的。分手後,祁善用不着再随子歉背井離鄉,但是她還是接到了去兄弟院校圖書館交流學習的通知。祁善很懷疑這是她媽媽和老同學溝通後的結果,她老老實實地去了,一去就是三個月。回來時夏天已到尾聲。
祁善繼續在圖書館和家之間兩點一線地生活,依然沒有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周子歉,他也沒有再出現在祁善面前。這種過度的“隔離保護”反而讓她浮想聯翩,子歉和阿珑到底走到哪一步了,他們公開了?見家長了?結婚了?祁善只能在心裏猜測,她不能将這份好奇公之于衆,聞者會沉重勸解:分手了,就放下吧,何苦和自己過不去?
她現在豈止是放下,連從前有沒有端起過都産生了懷疑。
在這種氛圍裏,陳潔潔約祁善打麻将簡直成了天降的福音,祁善欣然赴會。
陳潔潔本來已約好了人,除了祁善,她還叫了一男一女兩個朋友。這牌局是為祁善而湊,阿珑撬了祁善的牆腳,陳潔潔身為阿珑的嫡親表姐,又和祁善關系不錯,她自認身負着為祁善解憂的義務。牌搭子的選擇也講究得很,必須不與子歉、阿珑兩人相關,免得祁善觸景傷情,最好來的人靈活善談,大家年紀相仿才玩得開心。
祁善牌打得極精,還不能找半吊子的人湊數。這樣一來選擇的範圍就窄得很,陳潔潔絞盡腦汁也才找到了兩個合适的人選。
萬事俱備,祁善下班後也第一時間趕到了陳潔潔定的茶莊。誰知陳潔潔那個從事法律工作的男性朋友臨時放了她們鴿子,說是法院臨時更改開庭時間,他需要抓緊準備,陳潔潔罵了他一場也無濟于事。
已經坐在麻将桌前看電視的另一個牌搭子叫鄭微,是陳潔潔丈夫周子翼的同事。她給陳潔潔出主意,說:“你給小蘇打電話,她人是悶一點,牌打得比她老公強。”
陳潔潔猶豫道:“不好吧,她的孩子懷得不容易,這一坐就是一晚上,她老公也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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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她愁眉不展地翻閱手機通信錄,也打了幾通電話,選中的人有些不會打麻将,有些沒空,她已放棄了一些要求,但總不能把阿标這種二貨叫來吧。
陳潔潔想到了一個人,他什麽條件都吻合,唯獨……
“要不,我叫阿瓒來?”陳潔潔試探着對祁善說。
“啊?”祁善也想不出該說什麽。
“你跟他又沒什麽事,總不能連他都不見吧?”陳潔潔合掌道,“對,就叫阿瓒來。你沒意見我打電話了啊!”她根本沒有給祁善回絕的餘地,才說完上半句話,電話早已打了出去。
周瓒很快接了電話,陳潔潔表明來意,過了一會,臉色變得不太好看。她說:“少跟我扯,你忙什麽,有空去玩,沒空陪我們……工作?誰信啊,再問你一次,來不來?”
陳潔潔顯然再度遭到拒絕,對方的态度讓她火冒三丈,她負氣道:“我不管,你自己跟祁善說!”
沒等祁善反應過來,電話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落入她手中。祁善沒告訴陳潔潔,她和周瓒很久沒有聯絡了。确切地說,從他去學校找她那次之後,兩人根本連話都沒好好說過。他那天從四號食堂門口走時異常沉默,後來在阿珑病房裏打過照面一次,他沒有理她。再往後他們見面是在剛過去的中秋節,周瓒照舊中午陪周啓秀,晚上到祁善家吃飯,自始至終他也只是和她爸媽談家常,與祁善直接對話不超過五句,還把錢還給了她,俨然一副兩不相幹的模樣。
祁善拾起“燙手山芋”,苦着臉說:“喂……你打麻将嗎?”
“不打!”他的口吻簡直是在拒絕“黃賭毒”。祁善被他震得将手機從耳邊移開幾公分。
陳潔潔推她一把,小聲道:“你哄哄他。”
“哦,那個……潔姐說,三缺一。”
“吃飽了撐的。”
祁善聽到“嘟嘟嘟”的聲音還有些莫名,他哪來的火氣,不來就不來嘛,竟然挂了她電話。她悻然把電話還給陳潔潔,陳潔潔罵道:“這小子,有本事嚣張到底!”
在不甘心的驅使下,陳潔潔又對她的朋友圈進行了一次梳理,趕在祁善打算回家之前叫來了“救兵”。匆匆趕到的老張是陳潔潔和鄭微共同的朋友,祁善說不準他的年齡,據說還是單身,高個子,長得其貌不揚,人卻是風趣善談。打從老張坐下之後就再無冷場,三言兩語逗得幾位女士嬌笑連連,祁善嘴角也有上揚的弧度。陳潔潔後悔自己怎麽一開始沒想到老張,這個人選今晚是找對了。
祁善在牌桌上一改平日的溫和柔善,猜牌精準,組牌刁鑽,十把牌裏倒有九把讓她和了。陳潔潔他們開始還存着讓她開心開心的打算,眼看她把把和大的,不禁也急了眼。尤其鄭微也是個不服輸的,眼看聽和,老張又給祁善點了一炮,還是把“清一色”。她忍不住對老張道:“你真是喂得一手好牌!”
老張無辜得很:“要不咱倆換位子,你坐她上家。人家打得好,我有什麽辦法?”
“我還不知道你!”鄭微不吃老張這一套。可惜祁善心思全在牌上,全然無意于老張在點炮過程中漸漸亮起來的眼神,老張的各種搭讪她也左耳進,右耳出。
“祁善,你的名字怪有意思,有什麽緣由嗎?”老張不時看看祁善。
“哦,黃帝生25子,第14子封‘祁’。‘善’主仁愛、高明、贊許、擅長……我爸媽希望我什麽都好,結果我什麽都差點意思。”祁善和風細雨地解釋,手下半點也不含糊,話音剛落又果斷吃進了老張新扔出的一張“四萬”。
“杠——杠上花,八番。”她微笑着面朝老張。這一刻他的人即他的牌,他說什麽,長什麽樣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陳潔潔指着在場唯一的男人,嘆道:“老張啊老張!”
鄭微索性将牌一推,伸個懶腰,“不打了不打了,中場休息。我帶了一瓶年份不錯的酒,大家來喝一杯。”
老張殷勤地為女士倒酒,替祁善滿上之後他好奇道:“以前有人說你長得像月份牌畫上的美人嗎?”
“我爸用擦筆水彩畫法給我和我媽畫過一張類似的,不過我更喜歡周柏清的風格。”祁善答得認真,用鼻子輕輕嗅了嗅杯裏的酒。
“月份牌還有十二張呢。就算我和鄭微結婚了,順便誇誇我們有那麽難?”陳潔潔忍俊不禁。
“回家讓老公誇去。”老張摸着鼻子說。
祁善十九歲那年“意外”得知自己酒量不錯,可到現在她也沒喝過幾回。她不說,別人決計不會将她和“海量”聯系起來,出去吃飯她總是被自動分到婦孺的那一桌。逢年過節她爸爸拿出收藏的好酒,明知道周瓒滴酒不沾,還一再勸他喝少許無妨,祁善面前卻永遠擺着軟飲。只有一次她媽媽讓她嘗一口近三十年的茅臺,未來得及沾嘴便被周瓒插科打诨地給攪了。然而獨酌又差了點意思,一如她的麻将水平在游戲平臺上小有名聲,可到底比不過四個大活人面對面坐着打牌來得痛快。
眼看她把杯子湊到嘴邊,陳潔潔不忘關照一句:“祁善,喝一點紅酒沒事吧?”
“沒事。”祁善微笑道,“我喝少一點。”
等到幾人幹完了鄭微帶過來的那瓶酒,陳潔潔才發現祁善喝得并不比他們少。她和鄭微面頰多少有些發燙,祁善神色如常。
“行啊,真人不露相。我們繼續。”鄭微樂了,從桌底的紙袋裏又掏了一瓶酒出來。
老張說:“你到底帶了幾瓶酒?”
鄭微笑:“本來有一瓶是林靜留着明天應酬用的。管他呢,他胃的毛病多,我們喝光了更好。”
“還是你幸運,老公有本事,還不會跟你打架。”陳潔潔打趣道。
“等你嘗過我那樣的日子,就明白什麽是‘悔教夫婿覓封侯了’。”鄭微不等老張動手,自己三兩下拔了酒塞,“子翼最多嘴上嘚瑟,給你提鞋他也願意。”
“他不嫌我,我也不嫌他,好壞有個人在身邊。”趁着酒酣耳熱,陳潔潔點出正題,“祁善,子歉的事是阿珑不對,我們都看在眼裏。”
“沒什麽對不對的,已經過去了。”祁善低頭抿一口酒。
“我勸過阿珑,她不聽,死活認定了子歉。誰知道呢,或許有些人天生對愛有直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別怪我多嘴,在這方面你該向阿珑學着點。考慮得太周到不一定是好事,喜歡就大膽地上。”陳潔潔靠近祁善耳語幾句,祁善未被酒精侵擾的臉上現了紅暈,她本想辯白一句,說:“誰喜歡誰就上。”一時口誤,不小心說成了“喜歡上誰就上誰”。
這般“豪氣”之語從祁善嘴裏說出來實在違和,鄭微撲哧一笑。陳潔潔正想說話,忽看到門被推開,她看清來人,嫌棄道:“大忙人來了!”
“剛才忙着,現在有空了。”周瓒進來。外面下着零星小雨,他的發梢和肩膀帶着濕意,像披挂着秋風,一時間将室內暖光、紅酒、麻将桌的小情調沖淡了不少。他站定在麻将桌前,随意地問祁善:“剛才你說想上誰?”
祁善萬萬沒想到這話也被他收入耳中,情急掩飾道:“反正不上你。”
陳潔潔和鄭微聞言又止不住笑。
祁善陷入懊惱中,說多錯多,她為什麽要接他的話,明明只要不理會他,或說一句“不關你事”就可以了。
“這位是?”老張問。
“他是周瓒,子翼堂弟。”陳潔潔眼睛一轉,“他還是祁善的……我也說不清他是祁善的誰。”
周瓒笑而不語,手在果盤上游移,挑了個橘子低頭剝起來。
“我們人夠了,用不着你來。”陳潔潔揶揄道。
“看看也不行?”周瓒說。
周瓒去過周子翼的公司,和鄭微也打過幾次照面,鄭微叫人取了個空酒杯,說:“這酒不錯,叫你趕上了。”
“我不喝酒。”周瓒目光很難不被茶幾上已經空了一個的酒瓶吸引,祁善前面果然也擺着酒杯,裏面留有殘酒,“打麻将也要喝酒助興?”
陳潔潔忍着笑:“我以為你是看了我發在網上的照片,才火急火燎趕過來的。”
當着這些人的面,周瓒當然不會承認他一看到陳潔潔曬出麻将和酒的照片,心裏已冒出一股罵人的沖動。
“你也喝了?”他走到祁善身邊,明知故問。
“她酒量好着呢。”陳潔潔想給祁善添酒。
周瓒不言不語地挪開祁善的酒杯,又問:“今晚贏了嗎?”
“你說呢,她一吃三,我們褲子都輸給她了。”鄭微搶白道。
“酒也喝了,麻将也贏了,走吧!”周瓒催促祁善,“我去你家拿點東西,順便送你。”
“哎,贏了就跑算什麽?說好再打一圈的。”鄭微不幹了。老張也說:“現在還早,等會我送她也可以。”
“不用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去。”祁善想要喝完杯裏剩下那兩口紅酒,周瓒在她之前拿起杯子,二話不說将酒潑在一旁的綠植上。
這下沒有人說話了,包括祁善在內。
周瓒抓起她的包,順便拎起她的人,笑道:“她喝多了,你們沒看出來?”
待到兩人出了茶樓,祁善才與他争論:“我哪裏喝多了,你能不能講點理?”
“當着認識不認識的人你都敢喝酒,不嫌丢人?”周瓒語氣沖得很。
“發什麽脾氣,我沒惹你吧?”剛才在其他人面前,祁善不想與他胡攪蠻纏。他們最近井水不犯河水,不過是邀他打麻将,他自己不肯來,這通火氣實在發得莫名其妙,“兩杯紅酒而已,你不灌我,我醉不了!”
周瓒心道:果然是喝過了酒,連說話都比平時大聲,态度之強橫絲毫不遜于他。一想到再喝下去她沒準就開始捏別人的鼻子,他不由心慌氣短,慶幸自己來得及時。
他站在茶樓廊檐的橘紅色燈籠下,把橘子遞給她。祁善低頭看,橘瓣上的白絡剝得差不多了,被橘皮松松裹着,在他掌心。她心中一動,過了一會又搖頭。
周瓒負氣地将橘子兩下塞進自己嘴裏,想不到酸得厲害,“我去!”他繃着的臉皺了起來。
祁善嘴角微揚,他便咽下了嘴裏的酸澀滋味,臉色也好看了一些,“可以走了嗎?”
外面細雨斜飛,他們都沒帶傘。祁善猶豫片刻,“你不把車開過來?”
“想得美,這點雨淋不死你,正好醒醒酒。”轉瞬周瓒已将她推進雨中,祁善只能跟着他往停車處跑,他嫌她慢,又回頭拖她的手。
祁善氣道:“喂,我穿着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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