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避無可避的沉沒

鑽進周瓒的車,祁善急忙脫了外套,擦拭臉上的雨滴。

“就知道你沒安好心!”她埋怨道。

周瓒挽起袖口,故意把手上的水珠蹭在她袖口,不以為然道:“感冒也有個伴。”

“鬼才跟你做伴。”

“周子歉很有紳士風度,請問被甩的滋味痛不痛快?”

說完他眼前一黑,祁善把外套狠狠甩在他臉上。

“又拿我出氣,這件事我可沒插手。”周瓒順手把外套扔往後排,諷刺道,“怪你自己沒本事!”

祁善瞪着他:“我是沒本事,被人甩了還要看你的臉色。我找你哭訴了?出來打個麻将也被你攪和,你見不得我好過?”

“我不找你,你打算一直當我是空氣?”周瓒用力抽了幾張紙巾按在祁善的耳邊,“這裏沒擦幹淨。”

祁善沉默地清理自己。

周瓒又說:“我看不慣你忍氣吞聲的樣子。周子歉是什麽東西,你也任他這麽欺負!”

“我該打他一頓,還是到他和秦珑家裏大哭大鬧?”

祁善沮喪的樣子讓周瓒更加生氣,“要分手也不能是因為那種事!你長沒長腦子,明明是周子歉想攀高枝劈腿在前,現在倒像是他抓住了你的把柄!別人會怎麽想你?”

祁善臉色一白,周瓒戳到了她的痛處。她可以接受子歉選擇了別人,但心中始終有個疙瘩,仿佛這一切都因為她的過錯,是她“奸情敗露”導致子歉無法忍受,連帶他們曾經有的關系都充斥着不堪的氣味。

“周子歉不是省油的燈。他不貪心,秦珑奈何得了他?告訴你好了,他們已經住在一起,老秦上哪都帶着他,對外稱他是我爸的長子。我爸也默認了,誰讓他是老秦未來女婿呢。我是無所謂,反正我不沾這個光。你呢,被人擺了一道還不吭聲,只有吃悶虧的份!”

“啞巴了,小事清醒,大事糊塗。”周瓒繼續落井下石,“這就是你選擇的‘穩定’伴侶,虧你還想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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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是怪你!”祁善惱道。別人可以批判她,周瓒這個始作俑者沒有資格。

周瓒一愣,繼而笑了起來,“好好,怪我!可你不要總是活在食物鏈的最底端,想踩死毒蛇,自己要先成為猛獸……不想改變也行,找個猛獸做伴,你才可以一直是綿羊。”他開始還正經得很,不知不覺又往自己臉上貼金。

祁善一點面子也不給他,“你不是猛獸,是禽獸。”

“管他什麽獸,我想讓周子歉不痛快容易得很。”周瓒側身問她,“要我幫你出這口氣?”

“周瓒我警告你,不許胡來!”

她起初有些膈應,漸漸地又恢複如常,他說得像別人的事。既然已不打算再在一起,好與壞都不再重要,有點不甘心,但也在能想通的範圍之內,“何必為這種事浪費時間……你不是說送我回家,現在往哪走?”

“那邊修路。”

“放屁!”

周瓒笑道:“一喝酒就罵人。窩裏橫!”

茶樓距離祁善家太近,他自作主張地兜了一個大圈。祁善沒有陷在周子歉離開的陰影裏,周瓒的心情變得和新換的雨刮一樣輕快,“從明天開始,下班後我去找你。悶在家裏幹什麽?”

雨越下越大,祁善看着車窗上一道道水痕,失落道:“我大概真的要找一個年紀大一點的男人,千帆過盡的那種,什麽都沉澱了下來,省得折騰。”

周瓒嗤之以鼻,“老男人想‘折騰’也力不從心,你還不如出家算了。”

“滿腦子龌龊!成熟男人也可以很有魅力,要滄桑得恰到好處,腰杆筆直,有點白頭發沒關系,笑起來魚尾紋很耐看,喜歡喝普洱,可以和我盤盤古玉聊天打瞌睡,最好還會打麻将。我覺得我心裏也住了個老人。”

“你該不會暗戀我爸吧?”周瓒大煞風景。

“滾!”祁善恨不得踹他一腳。

“我爸夠成熟了,可他女朋友不比我少。”

祁善被周瓒說得心如死灰。車裏靜了一會,他忽而又騰出手碰了碰她胳膊,不懷好意地笑:“我想起來了,30年後我也會是你形容的樣子。不如我讓你提前使用,你多摧殘我,我會老得更快!”

“我喜歡私人一些的東西,用不慣公共用品。”祁善撇嘴。兩杯紅酒喝不醉她,卻能讓她心思活泛,言辭犀利。

雨夜的路上沒什麽車,紅綠燈也意外地配合。周瓒把車速放得極慢,還是很快就到了他們熟悉的路口。祁善那話聽得他極其鬧心,他把車停在路邊,“你是在拐着彎罵我?”

“我說錯了?”祁善斜睨着他。

周瓒氣不順道:“我睡了個女明星,給你們提供了一點談資,就成了公共資源了?”

祁善想罵他不要臉,又渾覺得這句話對他毫無殺傷力。這裏離她家不過百米,橫豎身上也濕了,她一手去解安全帶,另一只手已搭在車門把手上。

周瓒的手及時擋在安全帶系扣處,祁善冷冷看他,用那種“我早知道你是賤人”的表情。

“我睡了她的床,但是沒睡她。”周瓒趕緊收了玩笑,“我送她回酒店,聊着聊着就困了。那天我心情不好,她又老不讓我走,誰知道門口會有記者。不信你問朱燕婷,她絕不會替我說謊。”

“清者自清,有什麽可解釋的。”祁善說。

“當然要說清楚,我就怕你拿這個說事。”周瓒的手抵擋着,依舊不肯讓她按開安全帶,卻松開了自己身上的,探身去看她的表情。祁善為這件事動氣,讓他既忐忑又竊喜。

“這事女方不主動撲過來,我一般懶得動。”祁善如他所願轉過臉來,雖然她滿臉受不了。周瓒的笑意從眼底透出,祁善摳安全帶系扣,他膽子一大,連她的手一并捂住,壓低聲音賤兮兮地說:“以前也是你強迫我的。我口味重,喜歡有人穿泳裝叫我綽號……哎喲,輕點,我還喜歡下手打我的!”

祁善惱羞成怒,“你是不是還喜歡捏得你鼻青臉腫的?”

周瓒挑眉:“諒你也不敢。”

祁善遲疑了幾秒,然後鬼使神差地在他鼻子上重重擰了一把。她也說不清周瓒是怎麽從駕駛座挪騰到她身上的,身上的安全帶仍勒着她不放,椅背連同兩個人一起向後傾倒。座椅也在身下調整着,該退的退,該擡的擡。祁善最後一個清晰而理性的思維是——他這一手果真熟練得很。

有人撐着傘從一旁的人行道經過,腳步蹚在積水裏,聽來清晰而滞重,漸漸地又遠了,或許是他們都熟悉的某個街坊。與他平時的花樣百出、虛實難辨的外在風格迥異,周瓒親吻的方式簡單得很,毫無矯飾。他雙手捧着她的臉,偶爾吐露出的只字片語也是氣息咻咻的,“我說過只要你再擰鼻子我就會親你。”

祁善有些驚慌卻并未掙紮,像避無可避的沉沒,懷着自我厭棄的坦然。她甚至也沒有閉上眼,一路看到他輕顫的睫毛,滿臉潮紅,親吻後潮濕的嘴唇,滾動的喉結……他親吻別人時也是如此?管他呢,她為什麽要在乎別人,也不想在乎将來,她只有他,只有現在。也許他們天生是契合的,她如同饑寒交迫的人行走在夜路中,他卻是貼身的錦袍生虱,适口的佳肴有毒。

“小善,小善……”他用鼻尖磨蹭她。

“你起來。”祁善艱難地開口,“我覺得有點燙。”

“哪裏?”周瓒暧昧笑道。

她說:“座椅!”

周瓒從沒有那麽痛恨過汽車座椅的加熱系統,或許是他剛才猴急調整座椅時誤碰了開關。當他摸索着将其關閉,祁善也借機将他掀到一邊。少了剛才一鼓作氣的勢頭,周瓒也不敢輕易造次,只能回原處坐定,看祁善背對着他攏着頭發和衣服。他有些不甘心,又喊了聲“小善”,涎着臉想湊過去跟她商量能不能別急着回家。

這時祁善那側的車窗被人叩響,她回頭,臉上寫着“糟糕”!

車窗外的人是祁定,他撐着傘,另一只手還拿了兩把。

“我剛才在樓上晾衣服,遠遠看到你的車,小善她媽媽還說我認錯了。”祁定對率先下車的周瓒說。

周瓒接過傘,又盯着車窗玻璃觀察了一會。祁善也走了下來,“爸……”

“馬上就要到家了,怎麽把車停在這裏?”祁定幫她把傘打開。

祁善含糊道:“我們在找點東西。”

三人回家,沈曉星迎上來,“不是給你們帶傘了嗎?身上怎麽濕了……你臉為什麽紅成那樣?”她最後一句話問的是祁善。

祁善在目光如電的媽媽面前剛露出支吾的端倪,周瓒立即把話接了過來:“她在外面跟別人喝酒!”

“跟誰一起?”沈曉星去給他們拿毛巾。

“我嫂子,還有她朋友。”周瓒朝祁善眨了眨眼睛。

“多認識認識朋友也好。”沈曉星讓他們把頭發擦擦,手裏接過周瓒給的東西。祁定患有糖尿病多年,周瓒不時會給他送來一些無糖的茶點。

“總算沒白疼你。”沈曉星說。

周瓒沒臉沒皮地朝她笑:“我是誰呀,我是你們的幹女婿。”

沈曉星笑罵道:“我沒有幹女兒,哪來的幹女婿!”

“女婿比兒子好,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周瓒信口胡謅,“我這個幹女婿除了最重要的事,別的活都得幹!”

“你這胡說八道的本事跟誰學的?”沈曉星搖頭進廚房給他們煮姜糖水。

周瓒坐到祁善身邊,作勢要替她擦頭發,換來祁善一句:“你還不走?”

“雨小一點就走。”

沈曉星揚聲問周瓒:“阿瓒,你嫂子的朋友是男是女?你人脈廣,有合适的也可以替小善物色一下,她整天不出門……”

“媽,他能認識什麽好人?”祁善氣急道。周瓒氣定神閑地靠在沙發上,她快坐不下去了,想趕他走,礙于她爸爸在對面沙發看電視,不好太直接地惡言相向。想到不久前車裏的事,她警告他的目光也不好意思過多地在他身上流連。

周瓒盯着她,除了笑再沒別的表情,“也對,我的朋友裏數我最好。幹脆讓我這幹女婿轉正得了!”他的手搭在沙發靠背上,說話間不動聲色地扯了扯祁善肩上的頭發,被她無聲地踩了一腳。

“再好也沒用!上回的教訓還不夠?萬一最後成不了,大家知根知底的,這日子還過不過了?”沈曉星說,“她呀,還是得找個能收心踏實過日子的,你老老實實做我兒子吧!”

祁善無奈,“你們能不能別當着我的面讨論這些事?賣豬肉似的!”

周瓒難得沉默,他揣測着沈曉星玩笑話裏的意思,心中若有所思。

晚雨留人。祁定看完電視劇,聽窗外如天河決堤般的雨聲,對周瓒說:“雨太大,開車回去危險,你今晚就住家裏吧。”

周瓒偶有留宿,常年備有換洗衣物在這裏,聞言想也不想地點頭,“好。”

祁善回房洗漱完畢,樓下還有燈光和說話聲。她爸爸是夜貓子,興之所至,常常挑燈畫到天亮。她下樓來,看見周瓒也換了衣服,站在畫室裏和祁定閑聊,手裏擺弄着一個小物件,走近了才發現那本是她打算送給子歉的紀念日禮物,可惜始終無緣交到他手中。

她下來拿自己的杯子,周瓒也跟出來,在她東張西望時把杯子遞給她,沉甸甸的,裏面已經裝了水。

“我拆了包裝紙你不生氣吧,反正你也不會再把東西送給他。”周瓒兩只手交替抛着那東西,皺眉道,“一個鐵疙瘩有什麽好看!”

那其實是一個精鋼紙鎮,造型極簡,據說出自某設計師之手。被周瓒這麽一說,祁善也覺得挺沒意思的。她挑禮物時頗費心思,才剛過了幾個月,竟連當初自己選擇它的理由都快忘了,從前種種像繪在沙灘上的藍圖。

對了,她第一眼看到這個紙鎮時,覺得那種淬煉後的冰冷和堅固與子歉給人的感覺很相似。祁善對周瓒說了,他不以為然,“和他一樣沒情趣倒是真的,還死沉!”他尾随祁善到了樓梯下,追問:“我呢,你都沒正經送過我禮物。我像什麽,鑽石?黃金?翡翠?瓷器?”

祁善哼道:“就算是瓷器,你當遍地都是定窯、鈞窯?你頂多是個破瓷缸。”

“吃過你很多口水那種?”她不讓他上樓,周瓒懶洋洋地靠在樓梯扶手上笑,怕祁定聽見,聲音壓得低,顯得更為暧昧。

“你不要過分。”祁善朝畫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過分嗎,祁善,誰讓你喝了我的‘叩心門’,你要對我負責任。”周瓒不正不經地說。

祁善面露困惑,她是第二次聽到這個古怪的詞彙,“你說喝什麽?在哪裏?”

周瓒扯着她彎了腰,在她耳邊笑道:“在口水裏……你再打我,我要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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