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青梅煮酒
雨水小了些,打在車廂上的噼啪雨點也小了很多,然而楚染一身黑色袍服上都是泥水,在聽到陸莳的諷刺後,她莫名一怔?
難不成陸莳識破她了?
她策馬走近,伸手欲掀開車簾的時候,蕭明匆匆跑過來,禀道:“太子殿下,這幾人該如何處置?這個時候太亂了,關也關不住的。”
楚染略一沉吟,就聽到陸莳的聲音:“殿下若放心,便交給臣,過幾日便讓人送去郢都。”
“不用了,孤自己會處理,不勞陸相費心,您還是注意自己的身體為好,到時腿真的壞了,阿姐就有了退婚的理由,畢竟誰願意嫁給一個殘廢之人。”
楚染直接拒絕陸莳的好意,今日連續欠下兩份人情,再欠就真的還不清了,她苦惱地看了一眼馬車。
她諷刺的話,讓蕭明震驚,他下意識看向馬車,裏面坐的是養病的陸相?
陸莳好似沒有聽到外面楚染諷刺的話,淡然回她:“煩請殿下回去告知公主,待她及笄後,臣便去向陛下提親。”
冷風中,楚染握緊了自己的缰繩,冷冷道:“這句話還是陸相自己去說,孤覺得羞恥。”
“臣突然覺得方才的殿下與此時不同,那般矯健的身姿與您現在畏縮的模樣不似一人,或許臣方才是錯覺。”陸莳的聲音好似在笑。
楚染惱了,便道:“陸相想說孤方才不知羞恥?”
“羞恥與否在于殿下,您若不将方才幾人交給臣,明日太子便知您、脫了旁人的衣物。”陸莳的威脅不輕不重,卻能讓楚染渾身一震。
太子若知曉她今日所為,只怕會氣得吐血,她咬牙道:“陸相為何不願意退婚?”
“臣等了殿下十年,為何要退婚?”陸莳在車廂內彎了彎唇角,神色如常,挺直的脊背微微松懈下來,靠着車壁靜靜等着楚染的回話。
楚染不知這人有何本事,未見她人就識破了她的身份,她沉默少頃,低聲道:“陸相娶我可就成了王後的敵人了。”
陸莳聞聲,側了側身子,那雙墨色的眼眸中晦暗不明,更似空洞,她同樣放低聲音:“我不與殿下成親便是王後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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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王有霍家的支持,勢力與太子齊平,而太子與楚染的依靠便是在外鎮守一方的連家,而皇帝最忌憚的便是手握重兵的大将。
太子這是撞到皇帝的刀刃上去了,但他極為賞識滿身清貴的陸莳。陸莳知他心意,替他收拾了幾位‘心懷不軌’的武将,故此得到了相位。
楚染對陸莳的所為心存不屑,可兩人到底是有婚約的,她覺得自己同陸莳無法處到一起,不如退婚的好,不然她總覺得陸莳在盯着她,就像是給皇帝做探子一般。
因此,她在陸莳拜相後主動寫信退婚,但陸莳未曾給予回應。
隔着車簾,她看不到陸莳此刻的神情,大約是極為得意的,有了她的把柄如何不得意。
她不想與這人争了,便故作大方道:“如此,我便将這幾人送給陸相,你我之間互不相欠。”
以這三人的性命抵去今日的兩份人情,楚染想得确實很精明。
陸莳識破她的小心思也未曾言明,颔首道:“臣謝過殿下。”
楚染不與她計較,吩咐蕭明将這幾人給陸莳送過去,自己回身去帳篷內換衣裳。她的衣裳幾乎從裏到外都是濕透的,她來時做了準備,胸口以綢帶裹住,現在綢帶也都是濕透的。
她知曉這裏的處境不好,衣裳多帶了幾套,都是臨時趕制的,有些大小不合身,也能将就穿。她幾乎冷得發抖,湊近火堆處烤了烤才緩解身上的冷意。
帶來的幾乎都是與太子平日裏一樣的款式,太子自小羸弱,身材比她高一些,她在自己靴子裏墊了增高一類的東西,與太子也無異了。
将自己收拾好後,蕭明就回來複命,“陸相的人已經将那幾人帶走了,殿下,臣不明白為何将這幾人送給陸相,這麽大的便宜就給她了?”
他是武将,方才殿下那幕多麽英雄,身子本來就不好,這麽賣命才穩住那群要暴.動的百姓,陸相過來動動嘴皮子就将人帶走了?
這也太不公平了。
楚染看着外面變小的雨勢,帳篷上方不斷有大顆的水珠往下掉,她唇邊笑意譏诮:“孤也不想給,就當還她的人情,對了,那群商戶開門了嗎?”
蕭明道:“有幾家熬不住,已經開門了,杯水車薪,怕是不夠啊。”
“無妨,撐一刻是一刻,孤再去催催陛下,你先下去巡視,莫讓有心人去煽動百姓情緒。”楚染吩咐幾句後就轉身回帳篷裏休息。
外面有人在把守,她也可以歇息片刻,陸莳的話一直攪得她心境不寧。
她二人關系微妙不明,又關系到她的前途,她為何不肯退婚。
第二日的時候,楚染派出去的人陸陸續續地回來了,都與商戶談定了,到時寫下欠條即可。
****
春雨連綿,最是擾人,屋檐上的水在徐徐下落,時而滴答一聲。
陸莳坐在輪椅上,瑩白的指尖捧着一盞茶,身旁婢女從遠處走來,笑吟吟說:“陸相,您的青梅酒可以飲了,今晚要試試嗎?”
青梅煮酒,讓人深思。
陸莳眼前一片漆黑,她聽到婢女歡喜的聲音後終是舍得展顏,她笑說:“我不宜飲酒,你着人去給赈災的太子殿下送些過去,記得要悄悄的。”
婢女不大樂意,道:“昨日太子殿下都說您是殘廢人,您怎地還對他那麽熱情,他是儲君,可您也是丞相,哪能這般折辱您的。”
“無妨,我不與孩子計較,你且讓人送去,她自會明白的。”陸莳道。
婢女捧着酒壇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不解道:“您這還有含義?”
“你且去吧。”陸莳不曾多說就打發她離去,雨後的風有些冷,她緊了緊自己的衣裳,腦海裏略過楚染的模樣。
前世裏楚染一生所為都為了太子楚瀛,可到後來都沒有保得住他,今生亦是如此。她抿了抿唇角,想起前世裏楚染與她和離時的情景。
那時太子剛死,楚染如同天塌一般,哭過鬧過一通後,依舊無濟于事,皇帝始終認為太子死于舊疾,不久後冊立恒王為太子。
楚染在府內枯坐一夜,而後便與她和離。态度堅決,哪怕皇帝斥責她,也不曾改變。
二人幾年的感情随着太子的逝去而消失無痕。
她以為是自己失去了輔助太子登位的作用了,楚染便放開了她。直到楚染死在自己封地上,她方知不過是楚染的障眼法。
皇帝早就容不下她,容不下連家,楚染選擇自己一死來保全長平侯連家,她一生殚精竭慮都未曾得善終。
廊下的風大了,陸莳自回憶裏醒過神來,耳畔接着多了匆匆的腳步聲。
幕僚來禀事,道:“陸相,鬧事的幾人已按照您的意思送去了郢都,秘密送去陛下跟前,不會驚動旁人。”
陸莳輕輕嗯了一聲,便無回音。
幕僚跟着陸莳多年,不明她此舉的意思,大膽問道:“您為何不以太子的名義送回郢都,到時還可指認兇手的,這般從太子手裏搶人,他會心生怨恨,到時您與新平公主的婚事可真的要……。”
陸莳将手中的茶盞輕輕置于一旁的小幾上,聲音很輕,動作與正常人無異,她開口解釋:“指認又如何,陛下會由着那些人去指認王後或者霍老?不如将人悄悄送過去,陛下知曉內情卻不發,對太子心中有愧,多少會有些彌補,大吵大鬧會讓陛下覺得顏面盡失。”
皇帝多疑且愛顏面,想讓自己成為仁慈賢明之君,不容自己對外有任何污點。
幕僚皺眉,不敢多說話,行禮後便退了下去。
庭院內只有陸莳一人,她一人靜坐須臾後,自己站起身走回屋內。來這裏有一月的時間,哪怕她眼盲,也摸清了此地的構造擺設。
一月前無故墜馬,醒來便已看不見了。也就是那時腦海裏卻多了前世裏的記憶,郢都內的大夫都已瞧過,毫無用處。前世裏并無眼盲,或許這就是她從重生的代價。
宮中禦醫也不敢用,畢竟摸不準是不是有皇帝的人。她初拜相就眼盲,相位丢了也就罷了,新平公主有了這般的理由定會退婚。
屋內沒有太多的擺設,桌椅小榻,陸莳回榻後,幕僚迎着大夫匆匆過來。
婢女将榻前的紗幔放下,隔去大夫的視線。大夫将指尖輕輕落于陸莳手腕上,一面問道:“何時看不見的?”
“數日前郊外落馬,醒來後就看不見了。”婢女代為答道。
大夫臉色愈發差了,診脈後也不見好轉,為難道:“落馬應當是傷到腦袋,我以針灸試試,不過是否有成效就不知了。”
婢女笑了笑,“大夫這邊請吧。”
她将人引至門外,算作是婉拒,多少人都說了這般相同的話,她都不信了。
将大夫送走後,她回屋才道:“陸相莫要灰心,總會好的,還有兩個月。”
陸莳向皇帝請假三月來治病,如今眼睛還是毫無進展,她微微蹙眉,擔心在赈災中的楚染,不知可曾收到了青梅酒。
****
楚染收到青梅酒時,帳內站着幾位将軍,他們看着她一臉茫然之色,打趣道:“這怕是陸相送于公主的,羞澀難擋,這才說是送于太子殿下的。”
“就是、就是,太子您可不能當真喝了,不然陸相的好意就被您給糟蹋了。”
“依我看未必如此,不如太子讓臣等飲一杯,試試陸相的手藝?”
“青梅煮酒,當是要送青梅,你們不當起哄,你看太子臉色都紅了。”
幾位将軍一番打趣下來,楚染倒真紅了臉色,她摸摸自己滾燙的臉頰,直接将幾人趕了出去,道:“買來的糧食藥材可曾送來了?”
太子殿下臉皮愈發薄了,将軍們對視一眼,笑着着結伴出去了。
帳內的楚染握着酒壇,眸色愈發晦澀,她着實不懂陸莳的意思,為何就死纏着她不放,這是提醒她兩人是青梅竹馬?
今日未曾下雨,河內的水位下降了不少,天若放晴,水淹郡縣的危險就當解除了。
楚染的衣物仿照着太子,今日一身水藍色的圓領袍服,肌膚格外水嫩,糧草藥草解決,剩下的就去查看決堤一事。
突然決堤,雖說有暴雨的緣故,可是究竟如何,還是需要去親自去查看才好,楚染自己提着劍,帶着蕭明幾人去河流上游。
策馬而奔,春日本是郁郁生長之日,藤蘿密布,佳木蔥茏,而楚染所見之景恰好相反。草木被大水淹沒不說,遍地皆是倒塌的房屋殘骸,哪裏有半分草木盎然之色。
走過靠近堤壩的村莊後,就走不過去了,數棵大樹擋去去路,楚染勒緊缰繩,問着左右:“工部和河道衙門的人來了嗎?”
有人小聲解釋道:“昨日剛停雨,這個時候過來若遇到河水暴漲,豈不是白白來送命?”
楚染當即冷笑道:“河水漲了嗎?孤都能來,他們就不可過來?”
無人敢答話了,幾乎都縮着腦袋不說話。
楚染吩咐道:“讓工部與河道衙門的人過來,另外,蕭明你帶人将這裏封鎖起來,不許旁人靠近。”
蕭明帶人離開後,楚染下馬步行,連根拔起的樹擋住了去路,她輕撫枯萎的柳樹枝條,眼中多了一道銳利的光芒,決堤是人為還是天意,她總覺得偏向前者。
河道衙門的人幾乎拍胸保證在下雨無事,前面走後腳就決堤了?
楚染欲往前走之時,水中有人突游上岸,黑布蒙面,她握劍的手驟然攥緊。旁邊有人驚呼,“有刺客。”
話音方落,數十人已上岸,兵刃相接的刺耳聲打破周遭的寂靜,楚染回身去找馬,方才的驚吓早就将馬吓跑了。
這些人好算計,此地埋伏就為了刺殺太子。她不該在此時讓蕭明去辦事,□□之際,耳畔忽而有人在喊:“殿下小心。”
來時的路必然還是有刺客的,她咬牙往河道上游跑去,那裏是危險之地,也當可為她脫險。
刺客被她的兵士擋住,千鈞之際,她來不及多想,撥開草木就開始奔跑。她不可能在此束手就死的,不知跑了多久,後面的刺客竟然追了過來,再走可就無路了。
心中終是生出恐懼來,她望了一眼起伏的水面,今日兇多吉少,她還有阿弟要扶持,怎能這般就死。
河面的水渾濁,夾雜着泥土,一入內便看不清人了,她一咬牙終是跳了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陸相暫時性失明,莫要玻璃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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