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摸索

水淹沒頭頂的片刻,黑暗如同浪潮一般向楚染襲來。

黑色又轉化為猩紅的燈火,門口的紅色燈籠亮如星辰,料峭的寒風裏吹得搖曳。

夜色依舊難掩府邸的恢弘與滿目喜氣,雕欄玉樓,賓客連續出府而去,醉醺醺地被小厮扶着。

今日是丞相陸莳大婚,她與新平公主并肩坐在榻上。陸相冷若冰霜,楚染依舊是如此,兩人對這樁婚事好似都是不滿,喜娘與婢女匆匆退下後,陸莳也跟着離開,将新房留給楚染。

楚染的臉色這才徐徐和緩,她吩咐婢女過來拆下自己發髻上的珠翠,她肌膚雪白嬌嫩,在華燈下微微透明,她吩咐道:“這是陸府,你們且注意些。”

她依舊不滿這樁婚事,奈何是先王後定下來的,她也無法更改,唯有認命。

陸府無長者,次日兩人不用去敬茶,只需三日後去給皇帝謝恩。

進宮那日,兩人貌合神離,在太極殿外偶遇太子楚瀛,他面帶笑意與兩人見禮:“孤恭喜阿姐與陸相,願你二人同心同德。”

陸莳回禮,楚染拉着他說了幾句,皆是囑咐好好保養身體,早日娶太子妃入宮。姐弟二人甚是親昵,陸莳的唇角彎了彎,細雨潤無聲的笑很是淺淡,以至姐弟二人未曾看到。

紅色淡去,又是一片漆黑,楚染于黑暗中複又恢複光明。

庭院中花草枯萎,腐朽的氣息在空氣中蔓延,她深吸一口氣,胸腔肺腑皆是一片痛意,她轉身看到款步走來的陸莳,輕咳一聲:“和離書送至陸府,陸相還有何事?”

陸莳神色如舊,不悲不喜,淡淡道:“公主為何和離?”

“我與你的婚事本就沒有恩愛,不過為了輔助我阿弟罷了,如今他已不在,太子早已換人,你這個棋子的作用也就沒有了。陸相還年輕,前程似錦,鴻鹄之志,新平怎好耽誤你,不如和離,陸府打掃庭院,陸相再娶新人。”

這個聲音涼薄如水,空中的楚染已然大驚,這個時候和離便是自尋死路,她不明白為何要這麽做?

陸莳眸色微微一變,袖中的雙手已然握緊,她無奈道:“阿染,你對我無情,我早就知曉,然我可以護你餘生,只要我一日是丞相,你便會活着一日,踏出郢都的城門,我就護不住你了。”

“陸相說的真是笑話,我乃是先王後出生的嫡公主,何時需要丞相來庇佑,再者我的外族長平侯常年鎮守邊關,兵權在握,我為何要仰人鼻息過日子,陸相高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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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莳慢慢走近的腳步一頓,看着幾步外的背影,神色終是出現幾分悲憫,“阿染,不和離,可好?”

“陸相當真可笑,難不成你被人當做棋子做慣了,竟這般厚着臉皮。”

陸莳的神色微變,明亮的眼睛終是一片黯淡,沉默許久後轉身離開,那抹倔強的身影依舊未動,許久後猛地咳嗽幾聲,臉色蒼白如雪。

畫面裏的楚染竟選擇與陸莳和離,太子一死,她便無所依靠,長平侯遠在邊境,如何護得住她。

咳嗽聲刺激着耳畔,楚染驟然感覺肺腑裏疼得揪人,深深呼吸幾口氣也未曾将緩解疼痛,她疼得幾乎睜不開眼。

等到再睜開眼時,她方發覺自己身在新平的宮殿內,這是她的封地,遠離郢都。

那裏依舊還有一個楚染,她目光呆滞,容顏憔悴,手中捏着一紙書信,走過去相看踩着才知是陸莳寄來的,信中所言皆是隐隐關切。

片刻後,書信就被扔進了火盆裏,付之一炬。

楚染抿唇淡笑,端起眼前那杯酒盞揚首飲盡,面容如玉,姿色動人,方才的憔悴好似是幻覺,飲盡後她便将酒盞放回食案上,自己回榻上躺着。

這幅模樣像是酒醉,虛空中的楚染忽感覺到腹部一陣疼痛,幾乎肝腸寸斷,視線與榻上那人一致,她摸到身下的被衾,鮮血的腥味忽而布滿口中。

她恍然意識到方才那杯酒是毒.酒,一陣陣的絕望湧上心頭,她這是要死了?為何夢中人飲酒,她便會有這種感覺。

難不成夢中的人就是她将來的自己,她腦海裏意識一點點淡去,就像是時間在指尖流逝,這樣的感覺太過真實,夢境昭示着未來的自己?

她疼得要緊牙關,眼前忽而浮現陸莳的面容,她驚慌失措地抱住她,冰冷的指尖劃過她的唇角,絕望的眼神昭示着她的心境。

來不及問一句,痛意便已消失。

此刻她方明白,陸莳這般清冷的人也會喜歡她人,或許她不該利用她。

意識散去後不知何時又在聚集,耳畔多了人聲:“陸相,太子高熱當是染了風寒,待退燒後,喝幾副藥就可。”

陸莳安然坐在輪椅上,手中照舊捧着一盞茶,瞎了之後便想着手中有一物便會安心。是以,她無事便會捧着茶。

大夫在婢女的指引下退了出去,滿室安寧。

陸莳從輪椅上走下來,憑着敏銳的感覺在榻沿坐下,聽着楚染淺淡的呼吸聲辨別她的方向,慢慢地伸出手想起摸一摸她的臉。

下屬從水中将人救出來後就将人送來這裏,捉住的幾名黑衣人也被押了過來,外面都在傳太子遭遇不測,想必皇帝那裏也已知曉。

前世裏便是如此,然楚染被百姓救下,她拖着病體迅速趕回營地,不想反被恒王反咬一口,說她玩忽職守才不慎落入水中,刺客一說便是她找的借口。

确實,楚染落水後,将士急于去找她,未曾顧及去捉拿刺客,給了恒王機會。

刺客是誰派來的,無人得知,現在她提前讓人埋伏在那裏,待楚染落水後再去救,順勢将刺客拿下,讓人将消息傳回郢都:太子遭遇不測。

如此,就等着王後等人的動作了。

陸莳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怎地想起前世裏楚染對她的厭惡,雙手如何也落不下去了,頓了許久終是收了回去。

許是感染風寒鼻息不通,楚染的呼吸聲很重,陸莳長睫微顫,心中苦澀之際,不知不覺地伸出了手。

手恰好停留在楚染唇角的上空,掌心有溫熱的呼吸襲來。可以感應到是炙熱的呼吸,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陸莳照舊收回手,耳畔多了急促的腳步聲,算算時辰當是婢女過來送藥湯。她站起身,走回自己的輪椅上,伸手去幾上捧茶的時候,婢女掀開竹簾走了進來。

她見陸莳還坐在輪椅上,姿勢都未曾動過,手中照舊捧着一盞茶,先将滾燙的藥湯置于一旁幾上。

瓷碗碰到木案的悶哼聲讓陸莳眼睫一顫,婢女輕聲道:“奴給您換一盞熱茶,藥湯還有些燙,放在這裏晾一晾,您小心些,就在您手旁的幾上。”

陸莳微微颔首,在婢女的腳步聲遠去後,她便伸手去摸索着裝着藥湯的瓷碗,眼前黑暗就極為小心地伸手,一寸寸地将手自袖口中伸出,先是摸到下幾,食指微微往前移動。

瞬息後就摸到滾燙的瓷碗,食指觸碰到後就沒有再放開,她小心地端起來。滾燙的熱氣撲向臉頰,右手捧着碗後,左手便摸到了木匙。

周遭寂靜,她以木匙輕輕攪動着藥汁,以此來散發着熱氣,想到婢女很快便會回來,恐還是很燙,便輕輕吹了吹。

這樣熱氣散得更快,陸莳幾乎可以感受到湯汁慢慢變涼,她的神色終起波瀾,唇角彎出淺淡的弧度。

片刻後,婢女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她将碗小心地放回幾上,接着手中多了一盞茶,比起方才的藥汁,算是溫熱的,剛好能入口。

婢女将藥喂給楚染喝,試了幾次無果,為難道;“陸相,她似是不願喝。”

“人在病中都會有幾分抵觸。”陸莳淡淡道。

婢女無措時,陸莳起身走了過來,她步履略帶幾分慌張,沒有往日的穩健,這般才像是盲者。婢女見她過來,忙扶了一把,讓她坐在榻沿。

此時多了婢女,聲音比起方才多了幾分嘈雜,她伸手摸到楚染的臂膀,将她扶了起來。

婢女略蹙眉,一想起這位‘太子’是新平公主假扮的就釋懷了,她擡眸就看到陸相小心地攬着新平公主的腰肢,手置于她的腰間,動作極是小心。

陸相眼盲,平日裏大多自己坐于廊下品茶,或着人給她讀詩,一舉一動間極是平靜,絲毫看不出是眼盲。方才她的動作與往日裏相差太多,有些緊張,真的像眼盲的人。

她分神之際,陸莳已将人扶好,耳畔熾熱的呼吸噴灑過來,她被燙得一怔,擡手摸上楚染的額頭,燙意襲人。

婢女見她動作,解釋道:“大夫說殿下身體底子好,喝下幾副藥就會退熱的。”

陸莳沉默,依舊清冷如霜。

婢女喂藥時,楚染這才開始吞咽,喂了大半碗後,陸莳将人放下,複又走回到輪椅上。

幕僚在這時過來禀事,隔着屏風沒有入內,道:“陸相,那幾名刺客已被控制住,可要照舊送回郢都?”

陸莳道:“留着,勿要讓他們自盡了,另外瞞下太子在這裏的消息,就算外面翻了天也不要去管。”

幕僚應下,又道:“可要審問一二?”

陸莳否決道:“也不必,就這樣綁着,留着活口就成,人死了物證也沒有多大用處。”

皇帝這般多疑,證詞若在,人死了,也是無用的,太子背後的長平侯兵權一直都讓他忌憚,這些年來都在想着要奪回兵權,屢屢失敗後,心中的惶恐愈發重了。

除非太子一死,長平侯失去依靠,或許他才會稍稍放心。前世裏太子一死,他立刻冊封恒王為儲。恒王聽話,這些年從不曾忤逆他的意思,相反太子與他政見不和,朝堂上也争執過幾次,更不得他歡心。

皇帝主張将武将手中的兵權收回,可楚這般的強國,邊境之處多戰争,不斷有人來突襲,若是收回兵權,也是不可能。如果收回長平侯手中的兵權,誰來鎮守一方?

時間一久,終是頑疾。

皇帝不懂這些,只知數萬兵士握在臣下手中,他便日夜不寧,多疑病從心中生起,對太子愈發不滿。加之太子本就體弱,無需皇帝動手也不會享常人之壽,只是可憐新平公主。

先王後的子嗣便是新後的眼中釘,這對夫妻的想法是一樣的。

陸莳的心思,哪怕是幕僚都猜測不出來,之前将鬧事的盜匪送給皇帝做禮,這次怎地又不送?

幕僚按下心中的疑惑,不敢多問,行禮退了下去。

天色不好,申時天色就黑了,刺客被關在這裏,與陸莳隔了一道院牆,難被人發現,蕭明等人沿着河道下游去找人,更甚者劃船去尋。

忙活幾天都未曾找到太子,他整個人都慌了,太子若有不測,他們這些跟随從如何向陛下交差。

同樣睡了幾日的楚染在子時醒了過來,高熱已退,婢女歡欣地去叫大夫,陸莳手中捧着一卷前朝竹簡。她看不見紙上的字,摸着凹凸不平的竹簡來辨別,算是打發時間。

楚染醒來之時,眼中便多了一人,她頭腦有幾分暈眩,半撐起身子後又躺了下去,再次昏睡了過去。

陸莳修長的指尖不安地在竹簡上來回摩挲,她沒有聽到楚染的聲音,眉梢終是蹙起,“殿下醒了?”

楚染哪裏能聽到,回應楚染的只有婢女的聲音:“大夫,公子醒了,您走快些。”

陸莳屏息,腳步聲重重,将屋內的寂靜打亂了,她什麽都聽不出來了。婢女走近後一見楚染閉着眼睛,失望道:“她又昏睡了。”

陸莳眉頭蹙得更緊,抿着唇角不語。

大夫照舊去診脈,屋內寂靜到仿若過了半生之久,讓人等得很辛苦。他診過脈道:“無妨,公子應該是太累了,睡上一覺就好了。”

陸莳道:“她落水對身體可有大礙,後續該如何去調養?”

“是藥三分毒,公子大難之後必有後福,不用吃藥,開些藥膳滋補便可。”大夫道。

陸莳這才放心,吩咐婢女送大夫出去。

婢女回屋時見時辰不早,好心勸道:“殿下已無大礙,不如您早些去休息,熬壞了自己身子也不好。”

“無妨,我白日裏睡過了,你累了去換一人來守着。”陸莳拒絕道。

陸莳在屋內靜坐整日,或許她習慣這樣的寂寞,随侍她多年的婢女不忍她這般熬着,咬咬牙大膽道:“可是你在這裏守着也無用的,不如明日清晨再過來。”

聞聲,陸莳神色微變,婢女是在提醒她,她在這裏也幫不了什麽忙,還只會将自己的身體熬壞。眼盲之人,哪怕行動再像常人那樣,眼前終究是一片漆黑,辯不得方向。

陸莳沉吟許久,心中忽生酸澀,指尖靜靜捏着竹簡一端,似在思考似在做掙紮,最後才點頭應下:“可,殿下醒了告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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