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藥膏
西北,苦寒之地,氣候比起郢都差之千裏,極其缺水。
長平侯在此鎮守了數十年,當年先王後病逝都未能趕得回去,楚染更不敢踏足此地,就怕被皇帝找到借口,到時連累連家。
陸莳受長平侯邀請來此處求醫,天氣幹燥,黃沙幾乎眯眼,城樓上的士兵戒嚴,對面是羌族,他們時常突襲,打了就跑,弄些糧食過饑荒。
陸莳雖有眼疾,心思卻清明,她若住在長平侯府,被有心人發現後,到時便說不清了。她着人買了一座小院子,兩進的,前面待客,後院住人。
西北黃沙多,用的是井水,且城裏的幾座井都是有朝廷看的,定時開放。陸莳買的院子恰好離井近,用水很方便。
城內富商造房子的時候會将井圈在府內,剩下的就是窮人擠在一起用。長平侯邀陸莳去府上居住,也是因為水源。
然陸莳心性果斷,拒絕後就不會再去,與大夫約定好時間就在院內等着。
西北比不得江南,風沙很大,陸莳住了一日就覺得風吹得人臉疼,晚間的時候長平侯來拜訪,她讓阿秀去沏茶。
阿秀見到長平侯身後的俊俏少年,怔了一怔,來不及說話就被長平侯趕了出去。
長平侯在陸莳一旁坐下,凝視她一雙無神的眼睛,默然嘆氣,道:“陸相落馬後便看不見了?”
陸莳感覺出屋內還有第三人,只當是連家小輩,未曾出聲,道:“嗯,尋醫無果。我來時已将刺客送入郢都城,不會教太子殿下吃虧。”
陸相将話題引入太子身上,明顯是不願再談眼疾一事。長平侯久經沙場也不是傻子,沒有再說下去,道:“此事還未曾答謝丞相,太子與新平公主年少,以後還需丞相的輔助,至于退婚一事……”
長平侯欲言又止,身旁的俊俏少年眯住眼睛去看陸莳,她臉上好似有些微紅,似是受不住西北風沙。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她好似并未有這等反應。
陸莳不知有人在打量她,她聽到婚約二字,眉宇微展,仍舊一副清冷之色,卻道:“婚約一事皆在于新平公主,退與不退,我已不可強求。”
聞言,長平侯回身睨了一眼少年,又與陸莳笑說:“殿下不懂事,陸相莫要與她計較。”
陸莳并不勉強,笑意清淺:“殿下心思深沉,赈災一事可見她并非纨绔,只是她對我成見已深,強求也沒有用的,倒不如請求陛下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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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婚事定下的時候,楚染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這是經過陸莳同意的。楚染前世裏就如同木偶般被這件婚事牽引着,其中是否有自己的感情,陸莳也不敢随意猜測。
長平侯知曉陸莳心中對新平公主有情,若非如此也不會出手相助,他就不好揭破這層窗戶紙,道:“西北風沙大,陸相若有難事,就讓人去給侯府傳話,我這裏有一婢女,不如留下給丞相跑跑腿。”
少年人怔了一下,忙擺手不應,陸莳看不見兩人的舉措,回道:“我這裏有阿秀,就不勞煩侯爺了。”
長平侯不會當真送一婢女過來,只怕是連家的姑娘,陸莳心明,自然不會接受。
一聽她不會接受,少年人大松一口氣,作勢對長平侯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陸莳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饋贈。
長平侯見陸相不接受就不好意思再勉強,說了幾句家常話就與少年人離開。陸相眼疾未愈,朝堂上的政事說之無益,不如等待她病愈。
他們來去匆匆,阿秀端茶進來的時候,屋內只有陸相一人,她将茶捧到陸相手中,嘀咕一句:“奴方才好似看到了新平公主。”
陸莳好笑:“燈火不明,你莫不是看錯了,新平公主當是回郢都去處理刺客一事,怎會出現在此地。”
“想想也是,新平公主怎麽會過來,她對你簡直是恨之入骨。”阿秀淡淡諷刺一句,惱恨新平公主的不識好。
陸莳沉默下來。
****
城內百姓醒得早,天不亮就有人過來打水,阿秀被外面的聲音吵醒了,讓人提着水桶去接水,多接一些回來,這裏人多,用水就會多。
打開門的時候,就有幾個大漢站在這裏,身後放着十幾桶水,領頭的漢子憨厚笑說:“我家侯爺讓我等來送水,都是幹淨的。”
他們将長平侯府的腰牌遞了出去,阿秀這才信了,讓人将水倒入水缸裏,往外看的時候,井旁排了很長的隊伍,沒幾個時辰根本打不到水。
片刻後,老大夫就過來了,阿秀将人請了進去,關門的時候,眼前一晃,又看見昨晚那個少年,眼睛眨了兩下,人又不見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誤會自己眼花了。
城內百姓醒得早,店鋪也是如此,楚染牽着馬從街上走,看着店內熱乎乎的烤餅,她買了幾張,又打了碗豆花。
店家憨厚,餅香脆又可口,楚染吃了一口覺得很香,這裏的物質與郢都城無法相比,聞着還是很香。她讓店家打包烤餅與豆花,自己策馬去了陸莳的院子,在院子外面逗留幾圈,直接将餅和豆花給了街頭小乞丐。
策馬回侯府的時候路過藥鋪,她忽而想起昨夜陸相臉上的紅點,鬼使神差地下馬走進去。她說話口音不像是西北的,大夫聽後就明白了,道:“我給你拿些藥膏就可,一日抹上兩次,這裏風沙大,好多姑娘不适應,多住幾日就好了。”
楚染接過藥膏,覺得拿在手裏千斤重,翻身上馬後又不知該不該回去,坐在馬上就望着手中的藥膏。
她坐在馬上猶豫不前,連家小子連城打馬過來。他是長平侯長子所出,家裏唯他最小。這次陸相來西北,府內人都不知曉,他也照舊被蒙在鼓中。
連城要去城樓上巡視,見到楚染止步不前就覺得奇怪,“殿下怎地在此?可曾吃過早飯?”
他一早起來就沒有見到楚染,卻在藥鋪前遇到她,心中疑惑不解,低頭就見到她手中的藥膏,又添一疑惑:“殿下傷了?”
“未曾,阿城去哪裏?”楚染将藥膏往袖口裏藏了藏,轉作若無其事一般看着連城。
連城比楚染還要小上一歲,十四歲的少年被風沙将皮膚吹成了小麥色,笑時帶着幾分憨厚。他甚是聰慧,見楚染将藥膏藏起來就知道有鬼,低聲說:“殿下是不是有難事,想送又不敢送,我代你去送,可好?”
“趕緊去巡視,到時誤了時辰,侯爺打你軍棍。”楚染直接将人趕走,并不理會這小子的話。
連城策馬的時候還不時回頭看一眼,笑意狡黠。
笑得楚染心口發燙,她手中攥着的藥膏,都被她給焐熱了,她想讓人去送藥,一時也找不到人。她煩悶地回府,回去的時候遇到長平侯去營中。
楚染為掩藏身份,扮做一俊俏少年,紫衣長袍,唇紅齒白,肌膚似雪,在城內極為少見。
長平侯知曉她天未亮就出去了,此時才歸,中間兩個時辰,也不知去做甚了。他故意道:“聽說今日大夫去診脈,我去看一看,你可去?”
楚染搖首,無精打采。
長平侯又道:“那可有東西要帶過去?”
楚染習慣性将握着藥膏的手往身後藏了藏,眼睛亮了之後又黯淡下去,道:“外祖父快些去,我累了,先回去。”
她匆匆略過長平侯,幾步後未料長平侯朝她直接出手,兩招之內就從她手中将藥膏奪去。他看了看,笑道:“我記得殿下未曾受傷,清晨去買藥膏做甚?”
楚染羞得臉紅,支吾道:“我昨夜不小心撞了,您且将藥膏還我。”
“我代你去送給陸莳,多大的事,本就有婚約,別扭什麽,我且去了。你出府的時候記得帶上小厮,城內也不安全。”
說罷,就帶着藥膏離開了,急得楚染跺腳。
****
老大夫診完脈後開了藥方,道:“城內藥材緊缺,老夫這些藥鋪子內多數沒有,你們往南再走幾十裏,看看可曾有,若是沒有,西山上或許有。老夫年紀大了,去不了高山,你們去試試。”
阿秀高興地應了下來,長平侯推薦的大夫果然與衆不同。她親自送了大夫出門,長平侯在這時過來,身後也沒有昨晚那個少年。
她将人迎進屋內,面上的笑意止不住。
陸莳依舊坐在輪椅上,手中多一竹簡,面色淡然,聽到長平侯的聲音後微微直起脊背。長平侯笑道:“大夫如何說?”
“寫了藥方,只是藥難尋。”陸莳道。
“無妨,你且将藥方給我,我去營中看看。”長平侯道,他示意阿秀将藥方再抄一遍。
阿秀應下了,歡喜地出門。
屋內僅陸莳與長平侯。長平侯也看不出陸相傷了哪裏,不過瞎子容易摔跤,不比常人走路穩健,他笑着将藥膏置于陸相身旁的幾上,道:“聽說陸相傷了,有人尋了藥膏過來。”
他故意将聲音放得很大,陸相憑着方位摸到了藥膏,打開後聞了聞,味道好聞,有點像女子用的香膏。她愣住了,吃驚道:“她來了西北?”
“來了,比陸相早到五日,她打馬而來。”長平侯探尋到陸莳的唇角彎出淡淡的弧度,愈發相信她對新平公主并非無情。
陸莳便不說話了,手中緊緊握着藥膏。
長平侯不好久待,接過藥方就離開,回營時喚來軍醫,命他去尋藥。
楚染在營地裏跟着長平侯見識軍營中的事,此地都是連家,再往前二十裏地就是羌族的地境。這些年都是小打小鬧,沒有驚動到朝廷,皇帝就以為邊境無戰事,數次想要奪權。
楚染處于權力中心,明白皇帝多疑,她看着操練的将士,提議道:“阿弟這些年被陛下忌憚,舉步維艱,又有王後恒王在中間推波助瀾,造成外祖父與舅舅跟着被動,阿染之意祖父不如招些兵。您忠君也會被皇帝忌憚,倒不如真的做些事,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您當知曉。”
話剛說完就被長平侯猛地一拍後腦勺,斥道:“說的什麽混賬話,不能留把柄給旁人,再者連家世代忠心,如何做出違逆君上之事。”
楚染抿了抿唇角,想勸又沒有再勸,太子一死,連家最終還是被皇帝奪權。
将士在營地裏操練,長平侯要去布防就讓楚染先回府,給她幾名小将給她。回府的時候,大舅母拉着她去玩葉子牌,邊境生活枯燥,貴婦人大多都學會了玩這個。
楚染被迫按坐在桌旁,她看到牌面上密密麻麻的數字,頓覺頭疼,道:“我不會玩,你們玩,我還有事去。”
她焦急跑出去的時候遇到連城回府,連城給她請安,道:“殿下去哪裏?”
“我無事,出去看看。”楚染從門口處牽馬就走。
太陽西下,貨郎挑着擔子四處走,遇到楚染就上前叫賣,見她生得俊俏,就推薦了女子用的胭脂。西北民風開放,可以經常看到一男一女上街游玩,這般俊俏的公子應當早就有了心愛女子。
楚染常在街坊間走動,這裏的東西不如郢都城內精致,她看過一眼後就選了一支玉簪,付了錢後繼續走動。
走到井旁,那裏還有很長的隊伍,她繞到陸莳院門外看了一眼,又原路返回。
晚飯時,長平侯未曾回來,連家人熱鬧,沒有寝不言食不語的規矩,都熱鬧地說話,連城一直好奇楚染的藥膏是送誰的,不斷在問。
年輕人都好奇,他圍着楚染打轉,低聲說:“你有陸相,怎地還惦記旁的女子?”
楚染:“……”
直到睡前,長平侯都沒有回來,楚染在榻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迷迷糊糊方入睡就聽到一陣轟鳴聲,她抓緊身下被單後,猛地驚醒。
外面忽而傳來尖叫聲,她抓起衣裳就往外奔去,在門口遇到連城。
連城比較從容,穿戴好盔甲就要出城,一面道:“羌族趁着祖父不在,就來攻城,我去看看,殿下安心入睡。”
說罷,吩咐一隊士兵:“你們去城內看看,若見到可疑的人就地格殺。”
楚染不懂:“羌族未曾入城,你殺百姓做什麽?”
“殿下不懂,有些羌族人在白天裝作百姓混進來,晚間就趁機搶奪百姓,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随時警惕的好。”
連城吩咐後就打馬離開,楚染站在府門口久久不動,想跟着連城出去看看。這時,大舅母走過來,拉着她回府,道:“街上不安全,尤其是姑娘家,快些随我回府。”
楚染放心不下,轟鳴聲又大了些,遠處忽而火光沖天,是水井的方向,她定晴一看,心中如何也放心不下,陸相若出好歹,她阿弟就真的無人幫襯了。
想到此,她奪過士兵的馬,馬鞭一甩就揚塵而去,吓得連家大舅母忙吩咐人跟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陸相若出好歹,她阿弟就真的無人幫襯了。
多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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