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新舊

沈宜秋突然起身,将兩個婢子唬了一跳。

素娥忙從衣桁上取下件外衫,披在她身上:“小娘子,怎麽了?”

沈宜秋胸口有些發悶:“方才你唱的是什麽,再唱一遍。”

素娥不明就裏,又把那首歌謠唱了一遍。

她每唱一句,沈宜秋的臉色便白上一分,待四句唱完,她的臉頰已經煞白。

這唱的哪裏是沈三娘,分明是她!

兩個婢子叫她這模樣吓住,湘娥用手背貼了貼她額頭:“小娘子怎麽了?可是方才半夢半醒魇着了?”

她轉頭忿忿看了素娥一眼,埋怨道:“小娘子正睡覺呢,你唱這些邪門邪路的東西做什麽?”

沈宜秋回過神來,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沒事,拿杯茶來。”她急需壓壓驚。

喝了半杯熱茶湯,她終于緩過一口氣,冷靜下來,條分縷析地将前因後果理清楚。

首先是這童謠的出處。

她與寧氏結了親,沈家人已不再對她寄予希望,便是沈老夫人也已死了心,這謠諺絕不會是從沈家出去的,那麽來源只有宮裏了。

沈宜秋眉頭一蹙,是尉遲越?莫非他記得前世的事?

她略一思索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若是尉遲越記得前世,必定與她分道揚镳,絕不會費這麽多心機來娶她。

他一定不記得前塵往事。

難道上回入宮,一不小心入了他的眼?這就更是無稽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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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越鐘愛表妹何婉蕙,她又不是什麽禍國妖姬,叫人見之神魂颠倒——若是有這能耐,那她上輩子也無需那樣汲汲營營了。

沈宜秋暗暗嘆了口氣,多半還是因為入宮觐見,叫張皇後一眼相中了。

雖說她心中隐隐有些困惑,憑她上輩子對張皇後的了解,她似乎不是這等強人所難的人。

可除此以外的其它理由,就更說不通了。

無論如何,事情已經發生,與其深究原因,倒不如想想對策。

這謠言是近日才流傳出來的,可見宮中動這個念頭,不過是最近的事。

皇太子冊立太子妃不是小事,又要向皇帝請旨,又要着翰林學士拟诏,接着要在三省六部裏走一遍,繁文缛節一大堆,一應程序走下來,最快也要一旬開外。

在此期間,只要和寧家過了定……

想到寧家,她的眼神黯了黯,前世她與寧家沒什麽往來,但也知道,寧老尚書出了名的謹小慎微,大約是因為當年差點牽扯進齊王的謀逆案中,這些年越發審慎。

這謠諺一出,寧家多半會萌生退意,趨利避害。

可沈宜秋很清楚,尉遲越其人公私分明,唯才是舉,絕不會公報私仇。

便是他想娶她,也絕不會因此事記恨寧家人——何況他壓根不想娶她,寧家将她娶了去,說到底還幫了他一個大忙。

可惜寧家人并不知道,她也沒有任何辦法叫他們相信。

為今之計,只有先與寧十一郎見上一面。

尚有一線生機時,總要争一争。

何況那日在桃林中,她和寧十一郎算是約定了終身。

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更是兩個人的事。

便是姻緣終究不成,也該有個交代。

沈宜秋心如電轉,片刻便有了主意。

兩日後便是端午,她本就與表姊邵芸約好了在城西瑤光寺見面,她難得可以出沈府一趟,正可約寧十一見上一面。

她一個閨閣女子,偷偷寫信約男子私會,便是說起來也覺難以啓齒,然而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沈宜秋兩世為人,從未做過這樣的事,一顆心不住亂跳。

便是上輩子尉遲越死了,她軟禁兩位親王,與群臣争鋒相對,也沒有此刻這般為難。

她用冰涼的手背貼了貼滾燙的臉頰,打定了主意,當下叫婢子取來信箋筆墨,正要提筆修書,一個婢女打簾子進來禀告:“小娘子,邵家小郎君遞了帖子進來,眼下在前院過廳裏等着。”

邵家只有一個小郎君,便是她表兄邵澤。

表兄打小最怕沈老夫人,無事絕不會登門造訪。

兩日後她便要去舅舅家,屆時自然能見到,他早不來晚不來,偏這時候來,是什麽緣故?

沈宜秋擱下筆,将寫了一半的信箋交給素娥收起來,換了一身見客的衣裳,重新梳了發髻,滿腹狐疑地往前院去了。

若是換了從前,沈老夫人必定會叫她院中的馮嬷嬷緊緊盯着,如今知道邵家并無親上加親的意思,便不再那樣嚴防死守了。

到得過廳中,只見邵澤束手束腳地端坐在榻上,沈家二房的五堂兄在旁相陪。

邵澤的個子比一般少年人高大許多,坐在榻上,像一座瘦而峭拔的山峰。他和沈家五郎差不多年紀,卻比他高了一個頭還不止。

沈宜秋入內向兩位兄長行禮。

邵澤見表妹來了,顯然松了一口氣。

沈宜秋對沈五郎道:“有勞五堂兄相陪。”

沈五郎本就與那木讷的寒門小子話不投機,他一不擅長詩詞歌賦,二不懂得走馬放鷹,一說到平康坊,臉便似燒紅的烙鐵,實在無趣得緊。

他早就不耐煩了,起身告了失陪,便轉身走了。

邵澤長出了一口氣,他不善言辭,只有說到排兵布陣、舞刀弄棒這些感興趣的事,他才能侃侃而談。

而沈家公子們的喜好與他大相徑庭,他與他們見面,從來都是只能幹瞪着眼枯坐。

沈宜秋一見邵澤那劫後餘生似的神情,便忍不住笑了,一時倒把糟心事抛到了一邊:“阿兄怎麽來了?阿舅、舅母和芸表姊可好?”

寒暄了兩句,邵澤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說沈宜秋身邊的素娥。

沈宜秋頓時會意:“無妨,阿兄有什麽事直說便是。”

邵澤從懷中取出個小小的黑漆螺钿匣子,匣子用蠟封緘,似是藏了什麽秘密。

邵澤把那小匣子放在身前茶床上:“這是寧十一郎托國子監的同窗轉交于我的。他叮囑我親自交到你手裏,我連阿芸和阿娘都沒敢告訴。”

“有勞阿兄。”沈宜秋笑了笑。

她已猜到匣子裏裝着什麽,不過還是從發上拔下一支花絲鹦鹉金簪,挑開封蠟,輕輕地取下蓋子。

一方疊得方方正正的素絹帕子,一角繡着朵藍色的菖蒲。

素娥一眼認出這是她家小娘子的物件,怎麽到了寧十一那裏不難想見,可為什麽退回來,她卻是怎麽想都不明白了。

邵澤便是再遲鈍也猜到了,這定是兩人之間的信物。

他尴尬得手腳都不知往哪裏放,無措地觑着表妹的臉色:“阿……阿妹……”

想勸上兩句,可又不知這種事該怎麽勸。

小時候不管遇上什麽事,只消摸摸頭,說一句“小丸莫哭,阿兄去阿娘屋裏偷糖給你吃”便萬事大吉。

可如今丸子似的表妹長大了,他這一招便不好使了。

沈宜秋看出表兄窘迫,淺淺地笑了笑:“阿兄別擔心,我沒什麽事。”

她把那方帕子取出來,把匣子往回推了推:“有勞阿兄将這匣子還給寧公子。只是尋常物件,不值當用這麽貴重的匣子裝。”

這麽好的匣子,不該用來裝條舊帕子。

這麽好的小郎君,也不該給她做渡河的舟楫。

邵澤只知表妹和寧家的親事大約不成了,卻不知是什麽緣由。

他聽人說,人若傷了心,越是裝得若無其事,那事情便越是棘手,須得及時開解。

因而見表妹這模樣,越發慌了手腳。

他為難地撓了撓耳朵:“阿妹,常言道那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沈宜秋心道哪裏是去舊迎新,分明是新的去了,舊的陰魂不散、卷土重來。

見表兄抓耳撓腮的樣子,她不由笑了:“阿兄,我真的不打緊。”

她淺淺一笑:“阿兄明年下科場麽?”

邵澤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搖搖頭道:“我這榆木腦袋,便是下科場也贻笑大方。阿耶也說我不是讀書的料,前些日子家中請了個教騎射武藝的先生,多半還是走武舉的路子。”

沈宜秋道:“也好,待阿兄成了大将軍,雄鎮三邊,纖塵不動。什麽吐蕃、突厥,一聽邵大将軍威名,個個聞風喪膽。”

邵澤越發羞窘:“阿妹說笑,哪有那麽容易的……”

本朝邊将多為胡人,且都出生于行伍之間,便是得了武舉狀元,也不過得個出身,離真的帶兵打仗還有十萬八千裏。

但是舅舅舅母只這一個兒子,舅舅也罷了,舅母如何舍得他去邊關吃風沙。

一說這些,邵澤便将方才的事忘了。

表兄妹又聊了一會兒,邵澤站起身,将案上的空匣子揣入懷中:“阿兄先回去了,免得久坐惹得沈老夫人不快。”

沈宜秋明白表兄這是為她着想,說到底,沈老夫人怎麽惱火也管不到邵家人,只能為難她。

“小丸送送阿兄。”她站起身将他送到屏門,再往外便是沈府大門了。

邵澤道:“阿妹留步。”

沈宜秋點點頭,眉眼一彎:“阿兄替我向戚家七姊問好。”

邵澤臉刷得一紅,嗫嚅了一句什麽,低着頭走了。

沈宜秋目送邵澤離去,然後帶着素娥回了自己院子。

素娥什麽也不敢問,只是一路偷偷觑她臉色,但見她神色平靜,還時不時與她說笑兩句。

回到院中,沈宜秋将那條意義不凡的帕子交給湘娥:“收到衣箱裏去吧。”

說罷散了發髻,換上寝衣,躺回床上,對憂心忡忡的素娥道:“去前院走了一遭又有些乏了,正好将方才的一覺續上。”說罷伸出細白的胳膊,放下了紗帳。

天大的事,睡一場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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