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大婚(三合一)

上輩子的大媒是宗正寺卿,竟陵王尉遲曠,這一世卻換成了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盧思茂。

單看品級雖是前世更高,但竟陵王是個閑散宗室郡王,盧思茂卻是實權在握的宰相。

沈宜秋見大媒換了人,越發确定這個尉遲越從裏到外都是簇新簇新的,絕不會是上輩子那一個。看來重活一世,也并非所有事都一成不變。

沈老夫人卻是喜不自勝,連孫女頂撞迕逆于她的事都暫且放到了一邊,滿面紅光地道:“盧公出身名門,官居宰輔,德高望重,太子殿下請盧公為婚使,可見對我沈氏的看重。”

沈宜秋不敢茍同,尉遲越是捏着鼻子娶她,對沈家也未見得有什麽好感,哪會操心這種事,多半還是出自張皇後的授意。

一想到張皇後,沈宜秋便啼笑皆非,按說她該怨張皇後拆散她好端端的姻緣,然而想起皇後上輩子對她的回護,又實在生不出什麽怨怼來,只能苦笑——他們姑媳大約真是宿世的緣分。

盧尚書登門後不久,賜婚的旨意也到了,這婚事便成了定局。

婚期定在八月,竟比上輩子還早了一個月。

本來她和寧十一定親,妝奁已在準備着,可如今突然不嫁寧家嫁東宮,許多東西便不合禮數了,須得重新備過。

沈宜秋得罪了祖母,沈老夫人不肯施以援手,只作壁上觀,心裏想着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娘子,從未經歷過這等大事,不出幾日便會左右支绌,只能向她服軟,懇求幫助。

可沈老夫人卻打錯了算盤。

上輩子這些事宜雖未經過沈宜秋的手,但她本就是處處留心、時時留意的性子,看過一遍,心中便有了章程,加之執掌後宮多年,千頭萬緒都捏在手心裏,這些小事自是游刃有餘。

也不見她怎麽奔忙,鎮日在榻上躺着,偶爾動一動嘴皮子,卻将一應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條,貞順院的一衆婢子這些時日忙得腳不沾地,陀螺般轉個不停,但卻忙中不亂。

素娥和湘娥等人看在眼裏,越發對他們家小娘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沈宜秋要嫁給太子為妃,最高興的大約就是貞順院的下人。往日因主人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他們在府中不知受了多少閑氣,吃了多少暗虧,連去廚房領幾樣飯食,都得跟在後頭撿人家挑剩下得。

忽然天降大運,仆婢們頓覺揚眉吐氣,一時間個個挺直了腰板,走路帶風。沈宜秋本想約束一二,轉念一想,他們憋屈了這麽多年,難得高興一回,她又何苦敗興,便由他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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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天氣晴好,素娥和湘娥正在院中指揮着小婢子們翻曬冬季的皮裘和氅衣。

素娥道:“以前看不出來,我只道咱們小娘子是有成算的,誰知她竟有這等能為,也難怪聖人和皇後娘娘要選她做太子妃了。”

她回頭往廊庑上看了看,只見她家小娘子歪躺在竹榻上,團扇搭在肚子上,半阖着眼皮,頭輕輕地一點一點,看樣子正在打瞌睡。

素娥不由嘆了口氣:“只可惜了寧家小郎君……小娘子嘴上不說,心裏定然不好受的。”

湘娥也有些唏噓,咬了咬下唇道:“姻緣天定,小娘子與寧公子,就是差了那麽點緣分。”

兩人都覺意興闌珊、索然無味,素娥轉了話鋒:“不說這些了,說點高興的。昨日去庫房領香丸,你猜我遇見誰了”

湘娥道:“什麽都不說清楚,我如何能猜得出來。”

素娥笑着指指晴藍無雲的天空:“你再猜。”

湘娥頓時會意,她說的是原先與他們一起服侍沈七娘多年的大婢子青娥,她笑道:“是她呀。”

素娥嫌惡地撇了撇嘴角:“這會兒來找我套近乎,看意思是想求我和小娘子通融通融,讓她回貞順院來。”

湘娥道:“你答應了?”

素娥啐了一口:“我呸!小娘子當初沒去成皇後娘娘的宴席,她看着沒前程了,第一個拍拍翅膀另尋高枝,妄我們這些年當她是姊妹,現在見小娘子飛黃騰達了又來吃回頭草,叫我叉着腰狠狠罵了一通,抹着眼淚跑了。”

湘娥性子沉穩,心腸又軟,聞言道:“你這又是何必,不答應便是了。”

兩人正說着,院外傳來“篤篤”的叩門聲。

素娥柳眉一擰,滿臉不耐煩:“又來了又來了!一早不知道燒香,事到臨頭來抱佛腳。見天地往咱們院裏跑,跟四月初八趕廟會似的。小娘子說這叫什麽來着?”

湘娥笑道:“門庭若市,車馬阗咽。”

“對,對,就是這詞兒,早上五房、七房才來過,這會兒又不得清淨,今日也不知要來幾撥人。”素娥嘟着嘴埋怨。

湘娥也覺甚是煩擾,站起身,拂了拂衣擺上的褶子:“我去前頭看看是誰,你去叫醒小娘子,記得輕緩些,別唬着她。”

沈宜秋半睡半醒間聽見素娥輕輕的喚聲,便即醒轉過來,無奈道:“又是誰來了?”

剛問出口,便有婢子來禀:“四房蕭夫人來給七娘子添妝。”

沈宜秋坐起身理了理蓬亂的鬓發,吩咐湘娥:“請夫人到東廂坐,我換身衣裳便來。”

到得東廂,房中除了四房的嬸嬸蕭氏,還有五個婢子,一個是祖母身邊伺候的婢女芙蓉,另外四個是容貌嬌媚、身段婀娜的豆蔻少女,都是沈宜秋的熟面孔。

芙蓉是沈老夫人身邊除了海棠之外最得用的人,而那四個容貌姣好的女子,則是她祖母精心替她準備的侍婢,名為跟去東宮伺候她,實則是幫她争寵固寵用的媵妾。

這類女子,江南豪族多有蓄養,挑選相貌姣好的幼女,自小錦衣玉食地養着,請專人教授樂舞琴書,長成後一部分充作府中的伎樂、侍妾,一部分當作禮物饋贈同僚,剩下一些則陪着小娘子出閣,以便在主人娘子不便時伺候郎君,免得肥水流了外人田。

可沈家這樣自重身份的世族,少有如此露骨的。

沈宜秋前世只道祖母替她着想,将這些人照單全收,可尉遲越連她這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都不待見,對這些女子更是不屑一顧。便有心思活的,自作主張,大着膽子去自薦枕席,觸怒了尉遲越,自己被逐出宮去,連帶着沈宜秋也沒落着好。

至于這個芙蓉,看着老成持重又忠心耿耿,卻在她最艱難的時候背主求榮,落井下石,投向淑妃何婉蕙,獻策獻計,恨不能将她拉下後位。

沈宜秋一見這些熟面孔,便知是沈老夫人想求和,卻拉不下臉來,找了長媳做說客。

她不動聲色地向蕭氏行個禮,叫了聲“阿嬸”。

蕭氏站起身,親昵地拉住她的手:“阿嬸來看看你這裏有什麽可以幫手的,哪知道你小小年紀這麽能幹,這些事便是歷練多年的主母也要焦頭爛額,難為你安排得妥妥貼貼。”

沈宜秋道:“有勞阿嬸費心了。”

蕭氏又寒暄了幾句,方才推心置腹道:“七娘,阿姑年紀大了,不免有些急躁,興許待晚輩嚴厲些,可常言道,百善孝為先,我們這些做晚輩的,又怎麽能與她計較呢?”

她頓了頓又道:“一家人免不了有些磕絆,可說到底同氣連枝,這世上沒有比自家人更親的了。你年紀小,有的事還不明白。母家是女子的倚仗,尤其是後妃,不管哪朝那代,與家族總是共生共榮、相輔相成的。說句不恭敬的,譬如當今皇後娘娘,若沒有張太尉,她在宮中的日子有這麽舒心自在麽?”

她說得苦口婆心,口幹舌燥,但沈宜秋仍舊無動于衷,臉上挂着淺淺的微笑,顯然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蕭氏被迫從中斡旋,本就不甚情願,見沈宜秋這油鹽不進的模樣,越發覺得自讨沒趣,心中不住地埋怨婆母。

不過既然受命,她也只得繼續勸道:“別看阿姑待你嚴厲些,說實話,你這許多堂姊妹中,她最……器重的就是你了。”

她本想說疼愛,但是連自己都不信,便臨時改了口。

沈宜秋依舊笑而不答。

蕭氏硬着頭皮繼續道:“你看,阿姑心裏還是疼你的。”

她一指芙蓉:“芙蓉是她身邊第一得意的人,平日起居都離不了的,她也與了你,換了別人她哪裏舍得?還有這些婢子,也都是阿姑精心替你挑的,我見着好,想替八娘要一個來,阿姑說你一個人在東宮不易,身邊不能沒幾個得力的人,叫我們誰也不許搶。”

沈宜秋一笑:“既然阿嬸這麽說,我就私自作主,将其中二人送給阿嬸。”

蕭氏吓了一跳,忙擺手:“這如何使得?”

沈宜秋道:“祖母将人賞了我,這些人便是我的,我願意給阿嬸,祖母一定沒有二話。阿嬸不必客氣,咱們都是沈家人,同氣連枝,日後八妹出閣,有祖母挑的人幫襯着,我這做阿姊的便放心了。”

蕭氏叫她噎得不輕,可又挑不出她的理,的确,沈老夫人将這些人給了她,她便做得了這個主。

可作母親的,誰樂意給自己新婚的女兒塞幾個妖妖調調、色藝雙絕,一看就不安分的媵妾?

沈宜秋虎着臉,佯裝生氣:“若是阿嬸再與我見外,便是看不上我。”

蕭氏可不敢擔這藐視太子妃的罪名,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強顏歡笑道:“那阿嬸就替你八妹謝謝你了。”心裏将婆母又罵了幾十上百倍,不過人再她手底下,陪不陪嫁全由他們作主,大不了養幾天送人。

沈宜秋又道;“這些人是祖母精心挑的,色藝都是一等一,必定能讓八妹如虎添翼,阿嬸切莫用作他事,辜負了祖母一片苦心。”

蕭氏眼前一黑,她不說便罷了,偏這麽叮囑一句,也只好給女兒作陪嫁了,否則将來問起來不好交代。

沈宜秋又道:“阿嬸別見怪,我與八妹、四姊三人情分非同一般,八妹有的,也不能少了四姊的分。阿嬸先挑兩個,剩下的兩個便有勞阿嬸送去給二嬸,四姊剛議定了親事,想來最晚明年也要完婚,正好與她作陪嫁。”

蕭氏一聽不止膈應她,二房也有份,心裏立時好受了些。

沈宜秋看了一眼芙蓉道:“阿嬸也說了,芙蓉是老夫人身邊第一得意的人,老夫人日常起居一日也離不得的。這卻是不能随便送與阿嬸了,還請阿嬸替我還給老夫人,祖母的心意,七娘心領了。”

蕭氏叫她說得啞口無言,只是唯唯諾諾,暈暈乎乎地帶着五個婢子出了貞順院,這才愕然發現,方才自己一直被個十五歲的小娘子牽着鼻子走,毫無招架之力。

眼下想來只覺莫名其妙,她出身一等國公府,雖是庶女,但什麽樣的場面沒見過?

可方才和沈七娘相對而坐,她卻絲毫拿不出反駁的勇氣。

蕭氏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這七娘子真是鳳凰命?要不小小年紀怎有這樣的氣勢?

當下在四個美婢中挑挑揀揀,費盡心機挑了兩個姿色稍遜的留下,送瘟神似的将另外兩個送去了二房。

沈四娘前陣子剛定下一門好親事,說的是安平伯府長房嫡次孫,本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誰知沈宜秋忽然飛上枝頭成了真鳳,登時将她的風頭搶盡,與東宮一比,伯府便黯然失色了。

這幾日她正氣悶,誰知沈宜秋得寸進尺,竟還送了美婢膈應她,饒是她平日智計百出,自诩女諸葛,此時也一籌莫展,只能氣急敗壞地摔了兩只杯子三個碗,倒在床上抱着被子哭。

青槐院卻是另一番光景,沈老夫人本以為自己主動示好,孫女定然感激涕淋,必然會來負荊請罪,誰知等了一會兒,沒等來沈七娘,卻等來了灰頭土臉的芙蓉。

芙蓉将方才七娘子與四夫人的話學了一遍,沈老夫人聽得雙眼發直,連聲罵着“孽障”不休:“當初就該将她扔在西北,叫她自生自滅!”

沈宜秋送走了四嬸,打了個哈欠,正要回房繼續會周公,才出東廂走到廊庑上,忽地又聽有人叩門。

她嘆了一口氣,只得停住腳步。

雖然她不樂意嫁給尉遲越,可也不得不承認,他在旁人眼中是塊惹人觊觎的大肥肉。

國朝儲位之争司空見慣,太子往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會叫人拉下馬,可尉遲越幾個年紀相當的兄弟無論手腕還是資歷都無法與他抗衡,他又監國數年,羽翼已豐,将儲君之位坐得穩穩當當,自本朝立國以來絕無僅有。

這太子妃的分量便非比尋常,只要不出意外,她便是将來的皇後。

沈家衆人固然豔羨沈七娘的好運氣,卻也慶幸選中的是沈宜秋這個孤女——她沒有父兄可以倚靠,可不只能靠着叔伯和堂兄弟了麽?

因此心思活的便聞風而動,想趕着她還未出閣先結個善緣。

沈宜秋來者不拒,但若有財帛禮物,無論多少輕重,她一概不收;但凡有人請她在太子面前“美言幾句”,或是暗示她幫忙謀個一官半職,她便直言愛莫能助。

盡管她擺出車馬不肯想幫,可還是有許多人存了僥幸之心,因此臨時抱佛腳的人仍舊絡繹不絕。

也不知這回是誰,她正思忖着,素娥已将人帶進來了。

沈三娘僵着一張臉走進來,她臉上敷了厚厚的粉,本就圓而平的臉越發像個發面團。只見她嘴唇幹涸起皮,眼皮腫起,鼻尖發紅,顯是片刻前又哭了一場。

這三堂姊最是難應付,沈宜秋一見她這模樣頭皮便陣陣發麻,上前行禮叫了聲“阿姊”,命人奉茶。

沈三娘面無表情道:“不必叨擾,我來與七妹添妝,稍坐片刻便要走。”

她嘴裏說的是添妝,可眼神活像要取人性命。

沈宜秋叫她看得心裏發毛。

沈三娘讓婢女把禮物呈上,卻是當日她赴花宴,皇後賞賜的若幹匹宮錦彩段,此外還有一個木盒子。

沈宜秋一看這光景,便知道盒子裏裝的必是那對钿頭釵。

沈三娘扯了扯嘴角:“這些阿姊用不到了,七妹要入宮,便送與你添妝吧。”

沈宜秋淡淡道了聲謝。

沈三娘默不作聲地僵坐了一會兒,忽然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沈宜秋,你沒有話同我說麽?”

沈宜秋只覺莫名其妙:“阿姊以為妹妹該同你說什麽?”

沈三娘冷笑了一聲:“你別裝傻充楞。以前四娘他們說你不好,我一直不信,他們說你克親,我還打心底裏可憐你……”

沈宜秋臉色一變,冷聲打斷她:“我無需三堂姊可憐,你有這份閑心,不如操心你自己。你很想嫁太子麽?善壽寺的梧桐看來是不靈驗了,下回換薦福寺的文柏試試。”

沈三娘叫她戳中心事,嘴唇直打哆嗦,臉漲得通紅,鉛粉也遮不住。

沈宜秋不等她哭出來,冷冷對素娥道:“送客。”

素娥是從西北跟着沈宜秋來沈府的,與土生土長的湘娥還不同,她眼中只有自家小娘子,聽見沈三娘那樣往沈宜秋心口捅刀子,她的心也像刀絞一樣。

那時候沈宜秋剛回沈家,從西北帶來的下人,沈老夫人只留下她一個,連自小帶大沈宜秋的乳母也因“行止無禮”、“言語粗俗”、“音聲不雅”,被遣出了府。

那段時日,他們主仆幾乎是相依為命。

沈宜秋第一次聽說是自己克死了雙親,縮成一團一邊抖一邊哭的樣子,素娥一輩子都不能忘記。

她眼眶一紅,當即拉長臉道:“三娘子請。”幾乎是将她轟出了院子。

這樣的紛擾持續了月餘,沈家人碰了無數個軟釘子,漸漸明白過來,沈七娘是只六親不認、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只顧一人得道成仙,并不願意攜帶雞犬,只能望洋興嘆,在背後唾罵幾句,卻也不敢當面開罪于她。

貞順院門前又恢複了往日的清淨。

轉眼到了七月裏,眼看着大婚在即,宮裏遣了若幹女史、傅姆和師姆至沈府,教導冊妃和皇太子大婚的禮儀,沈宜秋的清閑日子便到頭了。

好在她上輩子都經歷過,一回生二回熟,禮儀雖繁冗,她學起來卻也游刃有餘、駕輕就熟,讓那女史等人連連點頭,心道皇後娘娘果真慧眼如炬,選出的太子妃端莊娴雅,行止儀态竟勝過許多入宮多年的嫔妃。

沈宜秋知道他們是張皇後信重的人,待他們也是禮遇有加,到八月大婚時,這些人與她已有了幾分親近之意。

不覺到了大婚當日。

黃昏皇太子便要來親迎,沈家衆人如臨大敵。

沈大郎夫婦尤其緊張,他們要代替沈宜秋父母的職責,一應禮儀都不能出分毫差錯,否則便是不敬天子,侮慢東宮。

可憐他們一心想将自己女兒嫁進東宮,終究替別人做了嫁衣裳。最可氣的是那片弄巧成拙的五色梧桐葉,如今好似貼在了他的腦門上,同僚故友見了,都要笑着調侃一句:“沈郎,那梧桐葉可否借某一觀?”

沈家其他人盡管叫無情無義的沈七娘寒了心,但沈家出了太子妃,畢竟是顏面有光的事,上至沈老夫人,下至馬夫雜役,全都與有榮焉。

沈家的男子在心中盤算着一會兒見了太子如何與他攀談,最好能出其不意、一鳴驚人,若是碰巧入了他的眼,平步青雲便指日可待;各房的主母夫人和小娘子不能在前頭觀禮,心中遺憾自不必說,婢仆們只求瞻仰太子殿下一眼,本來偷奸耍滑的,如今争着搶着去前頭幹活。

阖府上下群情激昂,只有沈宜秋平靜如常,仿佛置身事外。

若她還是當年那個十五歲的少女,此時必定忐忑不安又浮想聯翩,對那只見過一面,連樣貌都沒看清的夫君心懷憧憬,對未來的生活抱着希冀。

可重來一遭,她只覺得早起很困,褕翟衣和滿頭的花釵比記憶中還沉,壓得她脖子疼。

再就是想到一天到晚粒米、滴水不得進,她只盼着能早點将這一天熬過去。

尉遲越卻也絲毫不比她輕松。

他一大早天未亮便起床沐浴更衣,換上沉重得衮冕服,乘着金辂車到承天門,接受群官朝拜,然後拜見皇帝,繁冗的儀式和祭禮要從日出持續到黃昏。

尉遲越上輩子不滿于張皇後越俎代庖替他選了沈氏女,對婚禮也沒什麽憧憬,只當這是尋常的廟祭、郊祭,便是繁瑣些,跟着司禮官的指示按部就班也就是了。

可這輩子是他自己選的沈氏,又頗費了一番周折,只想快些看到他千辛萬苦娶來的妻室。

到了這一步,便如登山時距離峰頂一步之遙,最是焦急又難熬。

他只覺充當禮官的侍中大約是成心與他作對,故意将每個字都拖長。好不容易等老頭說出“禮畢”兩字,又嫌皇帝起身離座太慢。

眼巴巴地将皇帝盼走,尉遲越只覺自己等了足有一年,再也不願耽擱,抄起禮燭,登上金辂車,帶着鹵簿,向沈府行去。

皇太子出宮親迎太子妃,整個長安城有如鼎沸,真個是萬人空巷,士庶争睹,盡管有金吾靜路,卻止不住長安百姓的高昂興致。

尉遲越肅容端坐在金辂車上,端的是威儀赫赫。

沈宜秋在院中,聽得鼓吹與車馬聲漸近,知道是親迎的隊伍快到了。

她便站起身,由着宮人替她将重重疊疊的褕翟衣穿好,領着婢子,緩緩出了院子。

司禮官在前方引路,傅姆時不時示意指引,師姆和保姆一左一右護持着她,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前院走去。

與此同時,尉遲越的金辂車終于停在沈府大門外。

尉遲越下了車,心裏早已不耐煩至極,卻不得不按照禮制與沈大郎答拜再三。

偏偏沈大郎想在太子殿下表現一二,在禮數之外就自行發揮,加了許多無謂的浮詞,果然一番苦心沒白費,叫尉遲越在心裏牢牢記上了一筆。

幸好沈大郎也不敢造次,略作發揮,展現了一下自己斐然的文采便見好就收。

尉遲越迫不及待地從掌畜者手中接過一對大雁。

皇太子大婚用的大雁,自是膘肥體壯,悍勇不凡,雖然被五花大綁,仍舊不肯坐以待斃,就在尉遲越伸手去抓的當兒,其中一只突然爆起,撲騰着翅膀,照着尉遲越的手背就是狠狠一下。

尉遲越只覺手背像被錘子砸了一下,輕嘶一聲縮回手,低頭一看,只見已被啄出了血。

皇太子大婚見血,這怎麽看都不像是吉兆。

掌畜人吓得幾乎魂飛魄散,匍匐在地上,抖得篩糠似的。

尉遲越瞪了那膽敢造次的肥雁一眼,然而他遇上的這只卻是只不畏強權的雁中豪傑,沖他大叫一聲:“嘎!”

尉遲越無法,心說難道我還和一只鳥計較?便問那掌畜人:“這只是公雁是母雁?”

掌畜人不知太子殿下問這個是何用意,抖抖索索地答是母的。

尉遲越點點頭道:“那便不打緊。”

掌畜人也不知道這是哪門子的不打緊,只稀裏糊塗地知道,腦袋是不用搬家了。

尉遲越從懷裏抽出條帕子,叫身邊黃門替他草草包紮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提起兩只大雁。

在場衆人無不欽佩太子殿下的翩翩風度和雅量。

尉遲越同情地看了一眼公雁,娶了那樣一只悍婦,想來也是雁生多艱。

他提着對雁,跟着禮官,領着随從,昂首闊步地繞過屏門,穿過過廳,來到沈家正院,一眼便看見頭戴花釵、身穿褕翟衣的沈氏,在一衆宮中女官、傅姆和婢女的簇擁下,款步從東房走出來。

待她站定,尉遲越打眼一瞧,不由皺了皺眉頭,沈氏今日塗了厚厚的脂粉,她本就面如敷粉,唇似塗朱,眉不描而黛,如新柳遠岫。

偏生一張清水出芙蓉的臉,叫人塗得五彩斑斓,兩條柳眉被塗得又粗又濃,活像兩條卧蠶,臉上不知敷了幾斤胡粉,偏偏雙頰畫了兩坨赤紅,額頭又塗了黃粉,再是天生麗質,也經不住這般糟蹋。

尉遲越此時的心情,就像是歷經重關尋來一塊美玉,卻發現美玉上叫人用朱漆塗了只王八。

他腹诽沈宜秋妝容的時候,沈宜秋也在冷眼打量他。

尉遲越身着衮衣,頭戴冕冠,他素來人五人六,此時人靠衣裝,更是十分像樣,說一句人中龍鳳真不為過。

沈宜秋暗暗嘆息,饒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尉遲越這副皮囊真是無可挑剔,換了任何一個豆蔻之年的少女,恐怕都難免動一動心。

可惜他們做過一世夫妻,對着這張臉生不出半點憧憬和幻想。

見他蹙眉,沈宜秋心道果然,這一世不知張皇後做了什麽,他似乎更加嫌惡自己。

她記得上輩子尉遲越來親迎時,雖然臉上也沒什麽喜色,但至少沒有這樣不加掩飾地露出厭棄之色。

沈宜秋暗自慶幸,如此甚好,本來她以為要讓尉遲越徹底厭惡她,還得費上一番功夫,哪知道開局便如此順利,她不由對未來的日子生出了一點向往之情。

尉遲越對自己的嫔妃向來寬容,不會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不受寵的嫔妃,也不會動辄将人打入冷宮——東宮也有僻靜的宮院,但是因為久不住人,年久失修,尉遲越壓根不舍得費這個錢去修繕。

便是妃嫔犯了錯,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事,多半就是罰俸和禁足。

惹得他不快了,他不想見到你,不再來你的宮裏,那便等同于打入冷宮了。

別人唯恐不得君王寵眷,沈宜秋卻是求之不得。

宮中有美酒佳肴,有瓊樓玉宇,有林泉草木,有香草名花,喜歡讀書的,藏書樓中汗牛充棟,一輩子也看不完,要說這樣的日子難捱,恐怕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了。

後宮女子的不幸,多來自于求不得,無論是名位還是君王的寵幸,一旦有所求,心中便有挂礙,一喜一悲都被別人牽動着,再沒有自在可言。

沈宜秋走了十二年的彎路,直到一頭撞在尉遲越的棺材上,才明白這個道理。

好在這輩子才剛開始。

思及此,她嘴角浮起淺淺的笑意,滿懷希望地上了厭翟車。

尉遲越看在眼裏,心中微感得意,沈氏嫁給自己果然還是歡喜的吧。

他看了自己衮衣上的紋章,料想今日自己這端重英偉的風姿,定然已深深镌刻在了沈氏的心裏。

兩人各自乘了辂往東宮行去,沈氏族人在後面跟從相送。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廣衢,一路行至東宮,天色已經黑透了。

東宮中燈火通明,沿途張燈結彩,紗幔飄浮,燈臺錯落,千枝萬盞,如火樹銀花,将崔巍宮殿照得煌煌赫赫。

從沈家帶來的仆從婢女們哪裏見過這種陣仗,素娥等人仿佛走進了天宮一般,恨不得生出八對眼睛,卻又不敢四處張望。

沈宜秋卻早已見過此情此景。

尉遲越和沈宜秋先後下了辂車,進入內殿行同牢禮。

沈宜秋從早餓到晚,早已饑腸辘辘,便是同牢的飯食十分難吃,她也忍不住吃了個飽——上輩子她自然沒有這個膽子,只淺淺嘗了一小口,餓了一天一夜。

司禮官主持了兩代好幾位皇子、公主的婚禮,還從未見過新嫁娘行同牢禮時吃這麽多的,不禁暗暗咋舌。

尉遲越已然不記得上輩子的情形,心說她定是心中歡喜,這才胃口大開。

至于為何歡喜,這還用問麽!

兩人各懷心思,一起飲了合卺酒,禮就算成了。

太子去前院宴客,沈宜秋則被傅姆、宮人們簇擁着入了內殿。

殿中早已設下禦帳,一應陳設與沈宜秋記憶中一般無二。尉遲越吃穿用度上都不算講究,東宮遠不如蓬萊宮侈麗,不過也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

沈宜秋掃了眼殿中列隊跪迎的宮人,其中大多都是上輩子侍奉過她的人,有的忠誠,有的卻暗藏了別的心思,這些不急于一時,一個一個清理幹淨便是。

此時她累了一天,只想趕緊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睡個天昏地暗。

這麽想着,她便叫素娥、湘娥和一衆宮人伺候她沐浴更衣。

去殿後浴池中洗去了一身疲憊,散了發髻,換上寝衣,沈宜秋便叫宮人們退至屏風外,只留了素娥和湘娥在旁伺候,掀開床帳,鑽進被子裏,閉上眼睛,竟是要睡覺。

宮人們大吃一驚,面面相觑,這大婚之夜,豈有不等太子,自己先睡的道理。

素娥和湘娥也是欲言又止,未出閣時也就罷了,怎麽嫁給太子了還這樣。

正待要勸,屏風外傳來一道嬌柔的聲音:“娘娘,奴婢鬥膽,這……太子殿下尚在前院宴客……娘娘就此安寝,似乎于禮不合……”

沈宜秋睜開眼睛:“進來說話。”

那宮人起身繞過屏風,垂手立在沈宜秋床前。

沈宜秋看了她一眼:“你叫什麽名字?”

那宮人行了一禮道:“回禀娘娘,奴婢賤名眉妩。”

沈宜秋點點頭:“眉妩,你明日一早領了俸錢出宮吧。”

那宮人一聽大駭,撲通一聲跪下,帶着哭腔道:“奴婢知罪,還請娘娘念在奴婢初犯,饒奴婢一回,奴婢伺候太子殿下多年,賢妃娘娘……”

沈宜秋涼涼道:“你知道我是誰麽?”

眉妩心驚膽戰:“奴婢知罪,謝娘娘責罰。”

她知道太子妃這是殺雞儆猴拿她立威,再無轉圜的餘地。她是郭賢妃放在太子身邊的,雖然沒有明說,但她姿容出衆,所有人都默認,太子大婚後便會将她收為媵妾。

她料想太子妃年紀小,又是個新婦,必定多有顧忌,便想着給她一個下馬威,誰知這女子好生厲害,一來便拿太子身邊的舊人祭旗。

眉妩無法,只好噙着淚退了出去。

沈宜秋掃了眼屏風外跪着的衆宮人,淡聲道:“我這裏沒什麽別的規矩,只有兩條,一,不可背主;二,不得打擾我睡覺。”

說完她翻了個身,将被子一卷,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

上輩子她忐忑不安地等着尉遲越,又困又倦,卻不敢合一合眼,強打精神撐到三更天,卻等來一個傳話的宮人,道太子殿下飲了酒,已在外院歇下了。

沈宜秋擁緊綿軟的衾被,重來一次,她是不會這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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