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敲打(第二更)

沈宜秋受了兩人的禮,笑道:“有勞湯典內與馮寺丞久候。”

這兩位都是她的老熟人了,他們不認得她,她卻與他們打過好幾年交道。

又矮又胖、長着兩層下巴的是太子內坊典內湯世廣;另一個臉長似馬的則是太子家令寺丞馮和。

兩人都道不敢當,是他們來太早,打攪了太子妃娘娘清覺。

沈宜秋淺淺一笑,請他們入座,自己也升座坐定。

不一時便有宮人奉茶,太子妃端起茶杯抿了兩口,只不發一言。

兩個內官對視一眼,內坊典內湯世廣官品高,率先上前一步,揖道:“啓禀娘娘,太子殿下有令,将東宮內務移交娘娘總理,仆等今日一是來拜見娘娘,給娘娘請安,二是将內坊與家令寺的情況呈交娘娘禦覽。”

沈宜秋放下茶杯:“我才入宮,什麽都不懂,有勞兩位與我分說分說。”

兩人一聽,心中都是一喜,他們還沒給下馬威,她自己倒急不可耐地從馬背上爬下來了,連藏拙都不曉得。

太子妃自己認了什麽都不懂,自然只能由着他們說了,便是找出什麽纰漏,也能輕而易舉地搪塞、彌縫過去。

湯世廣精神一振,滔滔不絕道:“啓禀娘娘,太子內坊設典內二人,丞二人,典直又四人,內坊掌東宮閤內的禁令,宮人糧廪出入等諸般事宜。門戶、各宮院的出入、繖扇、車辇、內外命婦的車駕,也都是由內坊負責。

“另有太子內官,自然也由娘娘統管。司閨掌管妃嫔及宮人名簿,知三司出納,掌正管着文書出入,記錄存檔,閨閣管鑰、糾察推罰也由其掌管,掌筵管着帷幄、床褥、幾案、舉繖扇、灑掃等事宜,此外還有司則、掌嚴、掌縫、掌藏、司馔、掌食、掌醫、掌園……”

沈宜秋輕笑了一聲,端起茶杯。

湯世廣的話聲戛然而止。

太子妃彎眉笑眼道:“湯典內一下子說這麽一大篇,你覺得我記得住麽?”

湯世廣後背微汗,這話還真不好回答,他道:“娘娘蘭心蕙質,仆……仆鬥膽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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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典內真是擡舉我了,若能在頃刻之間記下這一大篇,我何不去考進士呢,”沈宜秋半開玩笑道,“不過想必兩位是太過高看我,不是有意要将我繞暈,是不是?”

她說得輕巧,兩人卻是汗如出漿,下面人禀事,若還要上峰絞盡腦汁,自然是下屬大大的失職。

湯世廣連忙跪下,頓首謝罪:“奴慮事不周,沖撞了娘娘,請娘娘賜罪。”

沈宜秋莞爾一笑,大度道:“沖撞我事小,湯典內執掌內坊,還需勞你多思多慮,務求周全,切莫辜負殿下的信重。”

湯世廣哪裏還敢造次,只顧口稱唯唯。

沈宜秋又看向家令寺丞馮和:“馮寺丞要與我分說分說家令寺的情況麽?”

有湯世廣的前車之鑒,馮和不敢托大:“啓禀娘娘,奴準備不周,還請娘娘恩準奴明日具書上呈,禀明詳情。”

沈宜秋點點頭。

馮和心裏一松,便聽太子妃接着道:“我聽宮人說,你們叫人擡了好幾口大箱子到宮門口,不知是何物?”

兩人剛放回肚子裏的心又提了起來。

馮和硬着頭皮道:“回禀娘娘,那些是內坊和家令寺的名簿和出納帳簿。”

湯馮二人偷偷對視一眼,他們擡了這麽多賬簿,便是要給新主母一個下馬威。

東宮事務龐雜,賬簿不計其數,單是一年的帳就裝了好幾箱,太子妃想必不曾見過這種陣仗,見了必定慌了陣腳。

然而這一番敲打下來,兩人默契地決定,對此事絕口不提,怎麽擡來的,一會兒怎麽擡回去便罷了。

偏偏她不依不饒地問起來,也只能據實回答了。

沈宜秋道:“既然已經到了門口,何不叫他們擡進來。”

太子妃這麽吩咐,他們也只得從命。

不一會兒,所有大木箱都擡進了屋裏,沈宜秋掃了一眼,一共有七箱。

兩個內官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低垂着頭不敢看太子妃。

沈宜秋卻是神色如常,叫小黃門打開其中一個箱子,只見裏面整整齊齊碼着卷軸,少說也有幾十上百卷。

太子妃問道:“這些是多久的賬?”

湯典內回答:“啓禀娘娘,是上一年的細賬。”

沈宜秋認真地點點頭:“不錯,待我不眠不休将去年的帳看完,又可以接着看今年的了。”

兩人吓得幾乎魂不附體,連道恕罪。

沈宜秋只想敲打他們一二,并非真想治他們的罪,看着差不多了,便緩頰道:“這些細帳我也不耐煩看,兩位是殿下信重的人,難道還信不過?既然都有成例,那就蕭規曹随,諸般事宜都按舊章來辦,細賬也不必交我過目。”

她頓了頓道:“我只看一年總賬,進項比往年多,出項比往年少,我這裏自然有賞,如若不然……”

見兩人臉色一變,她又笑道:“歲有豐欠,這我當然知道。若是進項少出項多,兩位便要備細述來,只要情有可原,我自不會苛責兩位。若是出入大過一成,便交由殿下定奪。

“殿下監國,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哪裏豐哪裏欠,他都了然于胸,我一個後宮婦人不懂,殿下卻是洞若觀火的。”

兩人汗流浃背,連稱從命,叩頭謝恩。

沈宜秋起初不明白尉遲越為何要用這兩個人,後來才明白,他們心細而膽小,縱然人品不值一提,但也只敢貪些小利,水至清則無魚,他們是不可能事事躬親的。

敲打了兩人一番,沈宜秋便道:“兩位還有何事?”

兩人便即告退,沈宜秋掃了一眼堂中的七口大木箱:“這些也一并帶走吧。”

湯馮兩人連忙命小黃門擡箱子,沈宜秋忽然改了主意,摸了摸下巴道:“且慢,留一箱下來。”

當天黃昏,尉遲越從太極宮回來得有些晚,生怕又錯過承恩殿的晚膳,連公服都沒來得及換,便騎着馬徑直到了宮門前,走進去一看,卻發現自己多慮了。

正殿裏黑黢黢靜悄悄的,東側殿內卻是燈火通明,宮人內侍時不時出入其中,見了他都行禮問安。

尉遲越好奇地走到側殿中,只見沈宜秋坐在書案前,手裏捏着支筆,面前攤着好幾卷書和一卷空白的絹帛,正在燈下奮筆疾書,察覺他來了,這才撂下筆上前來行禮。

尉遲越掃了一眼案上書卷,卻原來是賬簿,不由恍然大悟:“今日內府和家令寺來人了吧?”

沈宜秋點頭:“湯典內和馮寺丞今早來過了。”

尉遲越道:“內務冗雜,可遇到什麽難處?”他不過是随口一問,上輩子沈宜秋一嫁進來便接掌了內務,沒多少時日便能上手,從頭至尾無需他過問,十分省心。

不料沈宜秋卻道:“臣妾愚鈍,只覺千頭萬緒手足無措,沒有數月之功,恐怕難以勝任。”

在尉遲越的記憶中,這還是沈氏第一次說自己有難處,訝異之餘,尉遲越有些歉疚,他自小受儲君的教養,不滿時歲便上朝聽政,一點東宮內務自然信手拈來,卻不曾考慮,沈氏一個閨閣女子,一時間要理清楚恐怕不容易。

上輩子沈氏什麽都不說,這回卻坦言自己有難處,大約是自己這幾日的體貼,讓她放下了幾分心防。

他心頭驀地一軟,再怎麽要強,到底只有十五歲,便即溫言道:“不必急于一時,哪裏不明白,給孤瞧瞧。”

沈宜秋身子一僵,她不過是裝裝樣子,只是為了得幾日清閑,哪裏看過這些帳。

尉遲越不是最嫌棄別人愚笨麽?怎麽突然轉了性?

她忙推辭:“殿下日理萬機,怎麽好勞煩殿下,不懂的我已記下了,明日再召湯典內他們問問便是。”

尉遲越道:“也好,他們若是敢偷奸耍滑,你盡管敲打。”

沈宜秋越發不解。

尉遲越又道:“天色不早了,先用夕食。”

沈宜秋方才吃過菓子,不過這會兒又想吃點鹹口的,也不想為難自己的舌頭和肚腹,便即叫人去典膳所傳膳。

兩人在堂中用了晚膳,沈宜秋便道:“殿下,趁着時候還早,妾去理一會兒帳,請恕失陪。”

尉遲越今夜過來,本是打着歇宿的主意。在他看來,沈宜秋上回入宮受了委屈,這幾日他體貼溫存,已經過了三日,想必有什麽不高興也該淡忘了。

今夜月朗風清,正是良宵佳夕。

不過太子妃這麽上進,還真有些不太好啓齒,他沉吟片刻道:“這些事先放一放,不必急于一時,太子妃也辛苦一天了,不如早些安置。”

沈宜秋大義凜然道:“謝殿下體恤,妾是東宮主母,這是妾職責所在,若是不能早些理清楚,妾實在寝食難安。”

尉遲越拗不過她,又不能直說要與她行周公之禮,只得忍痛應允。

沈宜秋連衽行了一禮:“謝殿下關懷。”

太子妃忙于內務,尉遲越在一旁看了會兒,有些慚愧。

沈氏身居後宮,也這樣勤謹,他還有許多奏疏未及細覽,卻流連後院,消磨時光,實在很不應該。

太子頓時起了見賢思齊之心,起身道:“孤先回書房,太子妃早些安置,”

沈宜秋擱下筆,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賬簿上挪開,起身送尉遲越到殿外:“妾恭送殿下。”

聽得尉遲越的辇車聲漸遠,沈宜秋将筆一撂,從堆積成山的帳簿底下抽出一卷傳奇,叫素娥取兩碟淋了酪漿的鮮果來,歪躺在榻上,有滋有味地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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