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妻妾
來遇喜領了命,正要退出去,尉遲越忽然道:“且慢。”
這會兒他估摸着三個女子正在用早膳,樂人和螃蟹還未到,他眼下火急火燎地趕過去,頂多讓他們散局,卻不能叫太子妃肉痛。
尉遲越以指尖敲敲湯碗,嘴角驀地揚起:“先不去承恩殿,你遣人去典膳所,待承恩殿的螃蟹上籠,立即回來禀報。”
來遇喜哪裏猜不出他打的什麽主意,嘴上應是,心裏嘆息,太子殿下政事上那麽精明,怎麽兒女之事上就鬧不明白,明明是想人家在意自己,卻非得擰巴着去搗亂。
觀他少年時與何九娘相處,也知道什麽事都讓着點人家小娘子,怎麽到了太子妃這裏,就渾似換了個人。
不過看到太子每日興致勃勃變着法子地去招太子妃厭煩,來遇喜也生出了一點促狹之心,說到底這些事旁人幫不上手,只能靠太子殿下自己鑽研領悟了。
這幾日太子不來,沈宜秋既清閑又松快,又有兩位良娣作伴,過得比神仙還逍遙自在。
這會兒她與兩位良娣剛用完早膳,叫宮人撤下食案換了茶床,姊妹三人飲了杯陽羨茶,閑來無事,沈宜秋便叫宮人去開庫房,對兩人道:“眼看着就是重陽了,我前日叫人收拾了一些應景的衣料、簪環出來,眼下無事,你們正好挑一挑,這兩日便着繡坊裁制新衣,重陽宮宴上好穿。”
宋六娘和王十娘道:“每回來都偏阿姊的好東西,着實慚愧。”
沈宜秋道:“這些東西收在庫裏也是不見天日,穿戴在你們身上,我還能時時欣賞。再說我偏你們的東西還少麽?幾時同你們見外過了?”
她頓了頓道:“十娘上回合的梅花香我快用完了,正想着怎麽哄你再給我合一匣子。”
王十娘素日不茍言笑,這會兒也飛紅了臉:“阿姊不嫌棄粗陋就好。”
宋六娘嘆了口氣:“我又沒有王姊姊這般蘭心蕙質,手又笨得很,什麽都不會做。”
沈宜秋笑着往她嘴裏塞了一塊金乳酥:“你年小,只管好吃好喝就夠了。”
宋六娘用袖子掩着鼓囊囊的腮幫子,直道夠了:“留點肚子,一會兒多吃兩個螃蟹。”
沈宜秋乜她一眼:“就是知道你打的這個主意,才要多塞你幾塊餅,此物最是寒涼,女子切不可多食的,一日最多吃兩個,你們明日再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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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六娘只得道:“知道啦好阿姊。”
說來也怪,太子妃明明只比她大兩個月,有時說話卻像極了她家中長姊,仿佛比她年長十來歲。王家姊姊明明最年長,太子妃有時候也把她當小孩似地逗玩。
說到螃蟹,三人的臉龐都亮了,這還是今年第一批螃蟹,昨晚剛從蓬萊宮送來,這種稀罕物事良娣的份例中是沒有的,太子和太子妃一人分得兩簍。
沈宜秋知道宋六娘最嗜這個,便迫不及待地将他們請來同享,也好看着點宋六娘,免得她年紀小貪嘴吃多了,她自己吃夠了體寒的苦,可不願她也遭這份罪。
不一時,宮人們把衣料、簪環、脂粉取來了。
沈宜秋命人将料子展開,把簪環、脂粉都堆在大案上,叫兩人挑選。
衣料多是菊花、蜀葵、玉蘭之類的秋花紋樣,有蜀錦,有織成,還有泥金泥銀的紗绫,各種顏色都有,爛漫地鋪了一地,宋六娘和王十娘不一會兒便挑花了眼,直到不知如何選。
沈宜秋便替他們參詳,拎起一端褪紅色的叢菊瑞錦,披在宋六娘身上比了比:“這端如何?”
王十娘拊掌道:“先前還覺這顏色太浮,倒是格外襯六娘,嬌嫩又俏麗。”
宋六娘也覺好。
沈宜秋又替王十娘挑了一端少府監绫錦坊出的杏黃色水波紋绫,上面繡着大朵的玉蘭。
王十娘從未穿過這顏色,執起銅鏡一照,卻意外合适,由衷道:“阿姊真好眼光。”
沈宜秋又替兩人選了幾端,衣衫、裙裳、腰帶和披帛一一配好,兩人連聲贊嘆,旋即道:“阿姊還未挑呢。”
沈宜秋指了一端檀色繡黃蜀葵的:“這花色如何?”
兩人直搖頭:“不好不好,太老氣。”
宋六娘拎了一段嫣紅的:“阿姊生得好,肌膚又白,這樣鮮亮的顏色才襯你。”
王十娘也笑道:“阿姊給別人挑倒是一挑一個準,怎麽給自己挑的這般老氣。”
拿起一段朱槿色的放她身上比劃:“這個也好。”
沈宜秋對着銅鏡照了照,有些拿不準:“似乎過于鮮亮了……”
兩人不住搖頭:“哪裏,是阿姊平日穿得太素淡了。”
一時選定了料子,沈宜秋叫宮人送去繡坊,又打開奁盒叫他們挑簪釵環佩,三人對鏡插戴,忙得不亦樂乎,最後宋六娘選了一對菊葉形錾刻菊花紋的金簪、一對紅寶石茱萸釵,王十娘選了一支羊脂白玉雕玉蘭花頭簪,并一對菊花紋寶钿金插梳。
恰在這時,有宮人進來禀報,叢教坊召來的兩名樂人到了。
沈宜秋便即宣他們入內,那兩名樂人一男一女,都生得眉清目秀,特別是那男子,生得長眉秀目,身姿飄逸,容止閑雅,不像個樂人,倒像是哪個膏粱之族的公子。
沈宜秋心中暗暗稱奇,宋六娘和王十娘極少見到外男,當即垂下頭,雙頰微微泛紅。
沈宜秋知道兩人不自在,便叫宮人搬了一架木屏風來,讓兩個樂人在屏風外奏樂,宋六娘和王十娘這才恢複如常。
沈宜秋便對兩位良娣道:“前日皇後娘娘叫人送了內坊新調的脂粉和眉黛來,你們想試試麽?”
宋六娘躍躍欲試,挽起衣袖塞進金臂钏裏:“我來給阿姊畫眉。”
王十娘乜她一眼,沒好氣道:“你省省吧,我這張臉成日讓你糟踐也就罷了,還來禍害娘娘。”
邊說邊輕輕搓手:“我來伺候阿姊。”
不等沈宜秋抗議,兩人已經七手八腳地把她按在妝鏡前,王十娘調胭脂的時候,宋六娘便去解拆沈宜秋的發髻:“阿姊,妹妹替你梳個鬧掃髻。”
王十娘道:“又來了,你小心些,別把阿姊的頭發揪下來。”
宋六娘撇撇嘴:“阿姊的頭發又光又滑,又不像你似的都是結。”
王十娘指尖蘸了胭脂,在宋六娘臉頰上掐了一把,宋六娘的圓臉蛋上頓時出現幾條紅杠子,她兀自不知,一邊給沈宜秋篦頭發,一邊唠唠叨叨數落王十娘的頭發又細又幹。
宮人們在一旁見了也不由好笑,這兩位良娣時常來承恩殿與太子妃作伴,便是沈家出事也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反而對太子妃更體貼。
素娥等人看在眼裏,不覺放下了戒備和成見,偶爾感嘆,這兩位良娣雖是太子的妾室,倒比沈家那些小娘子更像是娘子的親姊妹。
王十娘調勻胭脂,在沈宜秋臉頰上一層層細致地染開,又撲上幹茉莉與真珠研成的細粉,接着打開黑檀螺钿盒子,用小楷蘸了螺子黛,讓沈宜秋閉上眼睛、仰起臉,一手輕輕扶住她的下颌,細細地替她描眉:“阿姊的眉生得好,我都不知道往哪裏下筆,倒是畫蛇添足了……”
話音未落,屏風外的琵琶聲忽然戛然而止,只聽外面宮人道:“奴婢請殿下安。”
三人這才知道是尉遲越來了。
王十娘還沒來得及放下筆,尉遲越已經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尉遲越往殿中掃了一眼,只見绫羅綢緞、胭脂香粉鋪了一地,他的太子妃正披頭散發坐在妝鏡前,他的兩個良娣,一個給她梳頭,一個托着她的臉替她畫眉,外面樂人奏着琵琶,三個女子其樂融融,竟然連他進來都沒察覺。
三人這會兒已回過神來,王十娘和宋六娘忙放下手中的筆和梳篦,起身行禮,沈宜秋見尉遲越神色不豫,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把兩個良娣護在身後:“妾拜見殿下,妾行事無狀,不曾出殿相迎,還請殿下責罰。”
尉遲越看在眼裏,說不上來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按理說妻妾和睦是全天下男子求之不得的事,可他這一妻二妾和睦得過了頭,三個女子親密無間,他這個做夫君的倒像是外人。
他嘴裏發苦:“平身吧。”
沈宜秋和兩位良娣也冤,平日這時候太子不是在太極宮就是在前院書房,若是早知道他會來後宮,他們也不敢玩得這麽忘乎所以。
三人起身坐下,尉遲越瞥了他們一眼,只見太子妃臉上塗抹得紅紅白白,兩腮貼了面靥,眉毛只畫了一半,一深一淡,不用換裝就可以去唱踏搖娘。
宋德妃臉上頂着幾道紅杠,似乎還不自知。宋氏上輩子便膽小,見了他就跟耗子見了貓一樣,這會兒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
而王賢妃雖垂着頭,脖子卻不屈地梗着。這王氏眉眼神情都像極了她祖父,恨不能把“犯顏直谏”四個字頂在腦門上,尉遲越每次見到她,總覺得她一言不合就要拔劍抹脖子。
三個女子各有各的糟心,尉遲越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對沈宜秋道:“太子妃這幾日可有按時服藥?身子好些了麽?”
沈宜秋道:“謝殿下垂問,已好多了。”
尉遲越涼涼地看了她一眼:“太子妃不可掉以輕心,深秋天寒,水邊風涼,還是少去園中為宜。”
沈宜秋目光微動,欠身道:“妾遵命。”
就在這時,有宮人在屏風外道:“啓禀殿下、娘娘,典膳所送了蒸蟹、姜桂酒和菓子來。”
沈宜秋沒來得及說什麽,尉遲越臉一沉,挑挑眉道:“太子妃血虛體寒,怎可食此物?”
他掃了一眼兩位良娣:“你們侍奉娘娘,怎麽也不勸谏?”
宋六娘和王十娘忙下拜謝罪。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壓根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忙道:“與兩位良娣無涉,是妾自己貪嘴。”
尉遲越對屏風外的宮人道:“去典膳所說一聲,從今往後,寒涼之物一概不得往承恩殿送。”
他頓了頓道:“既然已經蒸好,這回便算了,孤替你吃。”
宋六娘的肩膀立即垮了下來,低垂着頭,眼裏已經鼓了兩包淚。
沈宜秋瞥見,心疼得緊,知道尉遲越這通發作全是沖着自己,便道:“殿下雖然陽盛,但多食終究傷脾胃,妾雖體虛,兩位妹妹配着姜桂酒用一兩只卻是無妨的。”
尉遲越明知道她是為了兩個良娣打算,這番溫言款語仍叫他受用,他點點頭道:“那便送三對到淑景院。”
宋六娘輕輕吸了吸鼻子,和王十娘一起道:“謝殿下賞賜。”兩人心裏卻不服氣,明明是太子妃的螃蟹,倒要他們承太子的情,這太子殿下可真是惠而不費。
沈宜秋趁着尉遲越不注意沖他們使了個眼色,兩人會意,便即告退。
尉遲越卻道:“且慢,孤有一事要勞動兩位良娣。”
兩人明知不是好事,也只能道:“殿下盡管吩咐。”
尉遲越道:“入秋以來,郭賢妃的舊疾發作,孤朝務繁忙,不能前去侍奉,兩位良娣既然無事,便有勞兩位在院中持齋誦佛、抄寫經文,為賢妃祈福,替孤盡一盡孝。”
說是祈福,其實就是變相禁足了,宋六娘和王十娘也不知自己哪裏惹了太子不快,心裏不忿,卻也無計可施,只能領旨謝恩。
兩人回到淑景院,屏退宮人,關起門來,宋六娘便撅起嘴:“本來說好了明日要和娘娘投壺的,這下子玩不成了。”
王十娘也嘆了口氣:“別埋怨了,老老實實抄經吧,早些抄完早些出去。”
宋六娘往地衣上一攤:“這九十九遍要抄到什麽時候去!”
她打了個滾托着腮道:“太子殿下方才那臉色真是駭人,眼下想起來我心裏還砰砰直跳,娘娘真是不容易……”
王十娘深以為然,太子竟然如此喜怒無常,真是叫她始料未及,也虧得太子妃好性子,若是換了她,恐怕不出三日就要憋出病來。
承恩殿中,尉遲越乜了沈宜秋一眼:“今日孤正巧有半日閑暇,太子妃想賞花麽?孤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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