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冷暖

尉遲越話一出口便已後悔,他娶太子妃,不是為了要她像下人一樣伺候自己,便是對嫔妾,他也從未提過這樣的要求。

可他是一言九鼎的君主,說出口的話斷沒有收回去的道理,何況這時出爾反爾,不知沈氏心裏會如何笑話他。

沈宜秋也覺意外,上輩子尉遲越待她雖冷淡,卻也不曾為難過她,說起來妻子伺候夫君天經地義,她常做的也就是替他更衣而已。

然而太子既提了這樣的要求,她沒有拒絕的道理。她最擅長的便是逆來順受,只是福了福,平靜地應是。

尉遲越看她這低眉順眼的模樣,心裏有點難過,想解釋一句自己并非有意折辱于她,又說不出口,憋在心裏,臉色倒是越發不好看了。

兩人各懷心思,一前一後去了承恩殿後的浴堂。

太子生活簡樸,東宮的浴池比蓬萊宮小了許多,不過八尺見方,南北各砌三層石階,池底鋪着蓮花磚。

此時幾個宮人正在往池子裏灌注熱水,見太子妃跟着太子一起來,還道他們要共浴,都吃了一驚。

可細觀兩人神色,并無什麽旖旎的氛圍,尤其是太子,活似有人欠了他五百吊錢。

宮人們也鬧不明白狀況,不敢多看一眼,恨不得把臉埋到胸口。

太子妃倒是和往常沒什麽不同,平靜地吩咐宮人準備澡豆、巾栉和寝衣等物,備齊後,便叫他們去門外等候。多些人盯着,只是徒增尴尬。

屏退了宮人,沈宜秋便對尉遲越道:“妾為殿下寬衣。”

尉遲越本來心懷愧疚,見她這公事公辦的模樣,氣性上來,轉過身面朝她,一言不發地托起雙臂。

沈宜秋低下頭,輕手輕腳地解開他腰間的玉帶扣,取下腰帶,脫下外衫,挂在旁邊衣桁上,接着解開他中衣上的帶子,替他寬下中衣,尉遲越勻稱的胸膛便顯露在眼前。

沈宜秋上輩子也常替尉遲越更衣,但僅限外衣和鞋襪。

尉遲越不喜歡與人肌膚相貼,便是行周公之禮,也很少除下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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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寝殿中燭火昏暗,不比眼下浴堂中燈火通明,每一寸皮肉都纖毫畢現。

饒是夫妻多年,沈宜秋也有些羞赧,不由垂下眼簾,雙頰染上霞色。

尉遲越看在眼裏,心裏微感得意,故意道:“太子妃很熱麽?雙頰這般紅。”

沈宜秋咬了咬下唇:“謝殿下垂問,是有些熱。”她雙眼被水汽侵染,越發顯得婉轉,她本是冶豔的長相,露出羞态便格外妩媚。

尉遲越的嗓音不覺變得低沉:“太子妃小心些,別熱壞了。”

沈宜秋道:“多謝殿下關心。”一邊替他解下裳。

不一會兒,尉遲越身上衣物幾乎除盡,只剩下一條绲裆褲,圍在勁瘦的腰間。

他知道太子妃在看自己,心裏有些得意,他這身形多一分則太魁梧,少一分則太清瘦,端的是萬裏挑一。

寧彥昭一個只知道埋頭讀書的文士,有他這樣的身板麽?

沈宜秋也不得不承認,太子生得腰是腰腿是腿,身姿峭拔,算得賞心悅目。她不曾見過其他男子的身體,無從比較,但尉遲越者生得大抵是不錯的。

只可惜她此時恨得牙根發癢,實在沒什麽心情欣賞。

尉遲越沒有自己動手的意思,等着她替自己解褲子。

沈宜秋不知如何下手,這麽私密的事情,尉遲越一向是自己做的。

尉遲越卻不打算放過她,催促道:“太子妃在等什麽?”

沈宜秋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去解帶子,可褲子上的帶子又細又多,她手一抖,不小心把個活結抽成了死結。

她一急,加上堂中燠熱,額頭上立即冒出一層細汗。

尉遲越聲音裏滿是笑意:“太子妃可是遇到了什麽難處?”

沈宜秋磨了磨後槽牙,可那褲帶結成了死結,越是急越是解不開。

尉遲越輕笑了一聲:“孤來。”說罷長臂一舒,從方才解下的蹀躞帶上摘下一柄小胡刀,利索地将褲帶割斷。

沈宜秋非禮勿視地垂下眼,臉頰滾燙,紅得好似熟透的蝦子。

尉遲越本是作弄于她,這時卻有些不好意思,沒再顯擺,轉身踏入池中。

在熱湯中浸了片刻,他重整旗鼓,轉頭對立在池邊的沈宜秋道:“太子妃不來伺候孤沐浴麽?”

沈宜秋已經懶得計較,走上前去,拿起布巾,開始替他擦身。

沈宜秋自小被人伺候,哪裏會伺候人,下手沒什麽輕重,心裏憋着火,又想他皮厚,便用了八成的力氣。

尉遲越感覺皮快被她蹭下一層,也不知道她這是搓背還是謀殺親夫。但他堅決不服輸,咬咬牙笑道:“太子妃的力道拿捏得很好,甚合孤的心意。”

沈宜秋心裏冷笑,手上又加重了一些,直把尉遲越搓得後背發紅,自己兩條胳膊又酸又麻。

尉遲越咬牙忍了半晌,也實在吃受不住了:“可以了。”

沈宜秋熱出了一頭汗,不由長出一口氣:“妾伺候得不好,望殿下見諒。”

尉遲越後背火辣辣生疼,但仍舊泰然自若:“太子妃過謙,第一回 便伺候得孤這樣舒坦,往後還要多勞動太子妃。”

沈宜秋手一抖,巾布掉進了水池裏。這還沒完了?

尉遲越不過是逗她玩,他也沒有那麽多層皮給她磋磨。

只是見她慌張,他便渾身舒坦,心滿意足地從池子裏站起身:“有勞太子妃把孤身上的水擦幹。”

沈宜秋被他折騰得夠嗆,待把這太歲送出去,叫來宮人重新換水,伺候自己沐浴完畢,只覺腰酸背痛,渾身的骨頭幾乎散架。

剛躺到床上,尉遲越便貼了上來,毫不見外地把她團一團裹進懷裏,對着她耳後道:“今日真是辛苦太子妃了。”

沈宜秋默默從一數到十,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才道:“這是妾的本分。”

尉遲越到底有些歉意,心裏打定主意,下回去華清池,投桃報李伺候她一回便是,想到此處不免血氣上湧,趕緊往後退開幾寸。

自打這日起,太子仿佛得了趣,連着五六日都宿在承恩殿,雖然沒再叫太子妃伺候洗澡,晚上同床共枕也沒做什麽,但沈宜秋還是渾身不自在——有個上峰在側,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這滋味實在不好受。

更煩人的是,他似乎已經養成了抱她睡的習慣,哪怕她等他睡熟後悄悄從他懷裏鑽出去,他不一會兒便能閉着眼睛摸索過來,熟練地把她撈進懷裏。

久而久之,沈宜秋也就懶得掙紮了。

好在過了幾日,沈宜秋那來無影去無蹤的葵水忽然而至,她總算松了一口氣。

當晚,尉遲越照例來承恩殿用了夕食,正要叫宮人備熱水,沈宜秋便道:“請殿下恕罪,妾這幾日不便伺候殿下……”

尉遲越半晌明白過來“不便伺候”是什麽意思,心道你什麽時候便過了。

“無妨,”他若無其事道,“這承恩殿孤也住慣了,今晚還是宿在此處。”反正月信又不妨礙他抱着睡,沈宜秋看着瘦,該有肉的地方倒是不含糊,抱在懷裏還怪舒服的。

沈宜秋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恐怕有損于殿下……”

尉遲越嗤笑了一聲:“不過村夫野老的無稽之談罷了,太子妃見多識廣,怎麽也信這些。”

沈宜秋只好幹笑:“殿下教訓得是。”

尉遲越見她臉色不好便覺受用,當下催她就寝,從背後摟着她,把臉埋在她頸窩處吸了一口:“太子妃用的是什麽香?”

沈宜秋幹巴巴道:“尋常熏衣香罷了,殿下若是喜歡,妾明日把香方呈給殿下。”

尉遲越又湊到她衣領上嗅了嗅,方才那股甜香分明不是香料的氣味,想來是她身上自帶的體香,今日似乎更濃郁了。

他将她摟得更緊一些,低聲道:“宜秋……”

懷中人的脊背立即繃緊,尉遲越覺得煞是有趣,把她搓揉了兩下,又低低叫了一聲,逗得差不多了,這才道:“這幾日朝中可能有些事,你若是聽到什麽流言蜚語,別着急,也別放在心上,孤自有計較。”

沈宜秋聞言有些意外,前朝之事能影響到她的有限,一想便知道,尉遲越是打算動她二伯了。

能防患于未然将這禍國殃民的蠹蟲早些剪除,于社稷是好事,于她也不是壞事——現在讓人非議幾句,總好過上輩子那樣被拖入泥沼。

不過尉遲越竟會擔心她為流言蜚語難過,不惜隐晦地提醒她,這倒是一樁新鮮事。

他一向把前朝和後宮分得很清楚,便是上輩子寵愛何婉蕙,也沒有提拔何家人,何淑妃的同胞弟弟也只能老老實實地走進士科舉,考到第五年方才及第。

即便沈宜秋不情願承認,她心裏也明白,這一世尉遲越對她有些上心了。

大約因她和別人訂過親,他心有不甘,便非要讓她俯首貼耳、死心塌地不可——尉遲氏自馬背上得天下,太子平日裏看着溫文爾雅、謙恭有禮,骨子裏其實有一股狠勁。

上輩子他這麽寵何婉蕙,除了偏愛那一類女子之外,恐怕也有多年求而不得的緣故。

現今他們才新婚,她生得尚算得平頭正臉,他覺着新鮮也正常。

沈宜秋有些困擾,倒是不怎麽擔心,別看他眼下興興頭頭的,不過是招貓逗狗似地逗一逗,等找到更有意思的消遣就不會再來招她,她只要耐着性子忍過這一陣便好。

兩日後,沈宜秋便知道尉遲越說的是什麽事了。

禦史中丞柳翝上書彈劾祠部郎中沈青玄玩忽職守,奢侈逾度,去歲主持郊祭前本應齋沐七日,卻夜宿平康坊秦樓楚館中。一應罪責經查證屬實,予以革職查辦。

柳中丞原是東宮崇文館直學士,誰都知道他是太子親信,他親自上疏彈劾,明明白白就是太子的意思。

當日沈家大張旗鼓地接駕,朝野上下都道沈家要借着太子妃的勢起來,誰知道太子只過了一夜便拂袖而去,這會兒又要革沈二郎的職。

衆人都在揣測沈家怎麽得罪了太子,以至于他竟連新婚妻子的顏面都不顧,便要收拾她伯父。

恰在此時,尉遲越接連三夜宿在長壽院,也不來承恩殿用晚膳,東宮的人心也浮動起來。

第四日清晨,尉遲越練完劍回到院中,沐浴更衣畢,叫黃門來遇喜過來伺候他用早膳。

來遇喜心比比幹多一竅,哪裏不知道太子的意思,不過尉遲越不問,他便裝作不知,只是躬身替太子擺膳。

尉遲越用了一個玉露團,終于按捺不住,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孤叫你留意着承恩殿,這幾日如何?”

來遇喜道:“娘娘無事,只是昨日罰了兩個宮人,打發走了一個內侍。”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才幾日功夫,這些人便沉不住氣了。”他這幾日故意不去承恩殿,也是為了試一試承恩殿的下人是否忠誠可靠。

他在裏面安插了自己的人,特意命他注意下人們這幾日可有輕慢,本是想幫沈宜秋清理一下身邊人,誰知她不等他幫忙,自己便動手了,他的安排倒沒了用武之地。

沈宜秋上輩子便是如此,遇事總是自己想辦法,受了委屈也不來同他說。

他起初也念她的好,省心成了習慣,便理所當然不去關心了。

尉遲越忽然覺得口中的菓子味同嚼蠟,他又問道:“太子妃這幾日可還好?”

來遇喜目光閃爍。

尉遲越見他欲言又止,想當然以為太子妃這幾日過得不好,嘴角不由自主揚起。

之前他日日宿在承恩殿,想來她已習以為常,他三日不露面,她難免失落,這一失落,被冷衾寒、長夜漫漫,方才知道他的好處。

來遇喜知道他想岔了,心裏暗暗嘆了口氣,還是如實道:“昨日兩位良娣去承恩殿請安,陪娘娘用了午膳,之後便一起描花樣子、染指甲、剪金箔花勝。”

尉遲越點點頭,宋、王二人倒是有幾分義氣,知道去開解太子妃。

上輩子他們三人也處得不錯,值得嘉許。

他想了想道:“一會兒你去庫裏選兩百端時新的绫羅,一半送到承恩殿,剩下一半給兩位良娣分了。”

他頓了頓又道:“今日呢?太子妃又在忙什麽?”

來遇喜垂下眼皮道:“今日娘娘一早便召了兩位良娣用早膳,又從教坊傳了兩個樂人入宮,說是要去園中持螯把酒、聽琵琶賞菊花……”

尉遲越“啪”一聲撂下銀箸,是淑景院沒飯吃麽?還是承恩殿的飯食特別香?成天價地往那兒跑,怎麽不見他們來長壽院請安!

他沉下臉道:“他們身為良娣,明知道太子妃身體欠安,還成日招着她往園子裏跑,着實不成體統。”

來遇喜只得道是。

尉遲越拿起茶碗飲了一大口,氣還是順不過來,站起身道:“備辇,去承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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