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試探

是日黃昏,尉遲越回到承恩殿,沈宜秋走到階下相迎。

尉遲越望了一眼自己的太子妃,只見她神色恬然,雖然臉色還有些發白,眼角眉梢卻帶着些許欣悅之色。

他下午便聽到黃門來報,道太子妃與兩位良娣飲茶撫琴賞花對弈,玩樂了一日,心裏很不是滋味,天底下的女子豈有不善妒的,她與良娣們一見如故,毫無芥蒂,顯然是沒把他這夫君放在心上。

果然,沈宜秋一見到他,那抹溫暖的笑意便如日落時海天之際的霞色,一點點褪成冷白。

若是換了以前,再給尉遲越臉上安十對眼睛也看不出來,然而如今他已知道太子妃真實的心意,只要稍加留意,便處處都是蛛絲馬跡。

尉遲越不覺想起東側殿第三只書架上寧彥昭的行卷,心裏仿佛有一群螞蟻在齧咬。

他面上不顯,若無其事道:“太子妃的腹痛可有緩解?”

沈宜秋道:“謝殿下垂問,晝間服了兩帖藥,現下已好多了。”

尉遲越點點頭:“那就好,記得準時服藥。”

他走上前去:“傍晚風寒,你身體欠安,往後就不必出來迎接了。”說着故意上前執起她的手。

沈宜秋不習慣他的觸碰,尉遲越心知肚明,感覺到她的僵硬,他心裏便生出一種莫名的快慰:便是心裏有人又如何,這只手還不是只有他能牽。

随即又覺心頭似有一陣秋風掠過,自己身為太子竟淪落至此,着實凄涼。

沈宜秋不知他喜怒無常是為哪般,早晨還黑着臉拂袖而去,傍晚又溫言款語故作親昵。要不是對他的神情姿态太過熟悉,她簡直懷疑太子軀殼裏換了個人。

不明就裏地太子迎入殿中,沈宜秋一邊命黃門去典膳所傳膳,一邊吩咐宮人煮茶。

尉遲越盯着那紅泥小茶爐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上輩子他去沈宜秋殿中,她總是親手為他煮茶,起初她煮的茶總是不合他口味,茶不是放多便是放少了,鹽不是加多了便是加少了,茶湯不是沸過頭便是每煮到出味。

他嘴上雖不說,但心裏覺得她多此一舉,總是皺皺眉道:“這些事讓下人做便是,太子妃何必親力親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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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秋總是恭順地道是,下一次卻依然如故,煮茶的手藝一次比一次高明,那杯茶湯也越來越合他的心意,終于有一天分毫不差,他也只是點點頭,随口贊一聲:“太子妃好茶藝。”

她便會垂下眼睫,低低道:“殿下謬贊,這是妾的份內事。”

他在生活起居上說儉省也儉省,但吹毛求疵起來也是無人能及,唯有在這承恩殿,才有一杯無可挑剔的茶。

可他那時卻視為理所當然,她小心翼翼的讨好在他看來既笨拙又多餘,全不在點子上。

尉遲越回過神來,看了眼對面的太子妃,只見她氣定神閑地袖着手,別說替他煮茶,恐怕連茶杯都懶得遞一下。

若是對面坐着寧彥昭,恐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他心裏湧起股酸澀,涼涼地道:“不知太子妃可會煮茶?”

沈宜秋欠了欠身,面不改色道:“說來慚愧,妾不擅此道。”

尉遲越心裏冷笑,面上不顯,微笑道:“太子妃蘭心蕙質,不必過謙,孤倒想嘗一嘗。”

沈宜秋只覺此人莫名其妙,上輩子她為了讓他開心,悉心揣摩他的喜好——天曉得此人有多吹毛求疵——将一手煮茶功夫鍛煉得爐火純青,換來的也不過是一句不鹹不淡的“好茶藝”。

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這一世她自然懶得再做,可他又不知哪裏不順意,閑着沒事要來折騰她。

重活一世,此人不知怎的越發難伺候了。

不過太子殿下既然有令,她也只能照辦。沈家這樣的人家,小娘子出閣前自然學過煮茶分茶,故而她只說“不擅此道”,若說全然不會,任誰都不相信,更不可能把尉遲越糊弄過去。

沈宜秋示意煮茶的宮人把煮到一半的茶撤下,換上新的茶釜,自己坐到茶爐前,拿起銀火,撥了撥風爐中的銀絲碳,接着拿起梨木杓,往茶釜中舀了兩瓢山泉水,端起茶釜架在爐上。

等水沸的時候她也沒閑着,拈起鎏金銀茶則,從紙囊裏舀了炙好的茶葉,倒入茶碾,細細碾磨。

尉遲越看了眼那茶葉,見是尋常的南漳茶,納悶道:“上回孤叫人送來的陽羨新茶呢?”

沈宜秋噎了一下,總不能說好茶要留着招待你良娣,只得道:“上回拿出來煮,茶罐裏進了潮氣,失了風味,不敢給殿下用。”

尉遲越懷疑她沒說實話,狐疑地盯着她的眼睛。

沈宜秋迎着他的目光,微微挺胸,一臉坦蕩。

尉遲越又不好叫她拿出茶葉來檢視,終究只能揭過不提:“孤那裏還有幾兩,稍後叫人送來。”

沈宜秋來者不拒:“妾謝過殿下。”

說話間她将茶碾成細末,釜中水已一沸,她便拿起鳥羽拂末,将碾好的茶葉粉末掃進釜中。

沈宜秋的動作行雲流水,神情專注,但尉遲越疑人偷斧,只覺處處透着股敷衍的勁頭,與上輩子那鄭重其事小心翼翼的态度判若兩人。

頃刻間釜中茶湯如湧泉連珠,已是二沸。沈宜秋拿起竹筴,牽起衣袖,攪動茶湯,尉遲越看着她玉一般的皓腕輕輕轉動,十分賞心悅目。

可上輩子同樣的動作落在眼裏,他卻視而不見。

他擡起眼,望向沈宜秋的臉,氤氲的水汽中,她低垂着眉眼,掩住了眸光。尉遲越只見長翹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漂亮的影子,仿佛一對被霧水濡濕而垂下的羽翼。

他的目光順着她的鼻梁往下,經過秀氣的鼻尖,落到櫻桃花色的唇珠上。

尉遲越的喉結不由輕輕一動。

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擡眼,一雙眼眸如剪秋水,眼神裏帶着些許困惑和警惕,尉遲越仿佛做壞事被抓了現行,迅速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欲蓋彌彰道:“太子妃好茶藝。”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謬贊。”說着将一縷落下的額發別到耳後,執起茶杓,将沫饽分到兩只玉般溫潤的越州瓷碗中。

尉遲越看了一眼碗底,違心誇道:“茶花很漂亮,孤已經迫不及待想嘗一嘗太子妃的手藝了。”

茶湯三沸,沈宜秋又舀了茶湯分入碗中,問尉遲越:“殿下可要加鹽?”

得到肯定答案,她拿起竹揭,從鹾簋中随意舀了點鹽投入茶湯裏攪了攪,她對尉遲越的喜好怕是比他自己還清楚,若是她願意,能将分量拿捏得分毫不差。

可沈宜秋并不想叫他滿意,做得差一點,往後這活才不會落到她頭上。

尉遲越轉動茶碗欣賞了一下茶花,然後端起碗抿了一口,只覺味道澀而鹹,他一早料到風味不佳,入口時心裏便有了準備,但這茶仍舊難喝得出乎他意料。

上輩子沈宜秋不曾摸透他的喜好之前,煮的茶也比這強多了。

此事只有一個解釋,她一顆心全在別人身上,不情願侍奉自己夫君。

她越是如此,尉遲越便越是不肯遂她的意,面不改色,微微颔首:“太子妃果然好手藝,甚合孤的意。”說完又飲了一口。

沈宜秋只知道他這是睜着眼睛說瞎話,至于他為什麽捏着鼻子喝,就不得而知了。

尉遲越優雅地将一碗茶喝完,暗暗長出一口氣,把空碗擱在案上,涼涼地看了妻子一眼:“孤從未喝過這麽可心的茶,只覺神清氣爽,若是可以每日品嘗,真是一大賞心樂事。”

沈宜秋這會兒也看出他是存心刁難自己,扯了扯嘴角:“能日日為殿下煮茶,妾榮幸之至。”

尉遲越哪裏看不出她眼裏的不情願,頓感暢快:“能者多勞,幸苦太子妃。”

“殿下不必見外,這是妾分內事,”沈宜秋邊說邊拿起另一只茶碗,加了鹽端到他面前,“殿下既然喜歡,不妨再飲一碗。”

尉遲越喝完一碗,沈宜秋又替他續上,直喝了三碗,典膳所的宮人來送晚膳,這才救了太子殿下的舌頭。

尉遲越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連喝了兩碗甘露羹,總算把嘴裏的澀味沖淡了些。

用完晚膳,沈宜秋裝模作樣地拿出帳簿,尉遲越狀似不經意道:“上回孤叫人送來的行卷,太子妃審讀好了麽?”

沈宜秋心頭一跳,難怪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原來應在這上了——寧十一郎的行卷,果然是他故意送來試探她的。

她目光微動,若無其事道:“請殿下恕罪,妾愚鈍,內務還未理清,倒把這事擱置了。”

尉遲越道:“內務慢慢厘清便是,不急于一時,倒是進士科省試将近,鎖院在即,不能再拖下去。”

沈宜秋心中一哂,今年進士科省試在十二月,還有整整三個月,哪裏就火燒眉毛了,這分明是借口,她只得道:“殿下所言甚是,妾不知輕重,還請殿下恕罪。明日妾便将剩餘的文卷批閱出來。”能拖一晚是一晚,眼下剛吃飽肚子,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候,睡飽了才有力力氣想對策。

尉遲越卻不肯放過她:“不必等明日,時候還早,太子妃不如将帳簿暫放一放,趁着孤在這裏,若有疑問還可商讨商讨。”

沈宜秋情知今晚是逃不過了,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便即命宮人去側殿取文卷來,又叫人準備筆墨。

她也不去辨認,随手抽了一卷展開,手執青筆,一邊細細審讀,一邊用筆勾出佳句,以簪花小楷寫上批語,約莫兩刻鐘後,她将第一卷 審完,判了中等,交給太子過目。

尉遲越快速浏覽了一遍道:“太子妃判得極是公允,繼續。”

沈宜秋又抽出一軸,不巧卻正是寧十一郎那卷。

尉遲越早已将那文卷的裱绫花色和木軸質地都記得清楚分明,立即從邵安給他的砥柱山圖上擡起眼,眼神直往沈宜秋的臉上瞟。

沈宜秋的目光落在卷首的名字上,微露驚訝之色,尉遲越看在眼裏,本來七分的懷疑變作十分——她分明早已看過寧彥昭的文卷,卻還在此佯裝訝然,若非心虛又怎會如此。

沈宜秋将卷首的賦文看完,對尉遲越道:“太子殿下,妾以為此卷無疑是上等,後面的詩作不必看了。”

尉遲越往那卷子上掃了一眼,故意道:“太子妃為何不加評語?”

沈宜秋道:“此子大才,妾之所學不足以裁判。”

沈宜秋權衡了一下,太子既然懷疑她對寧彥昭存着戀慕之心,不管她怎麽判,他都不會滿意,倒不如照實說,只能寄望于尉遲越愛才心切、公私分明了。

尉遲越臉上果然閃過一絲不豫之色,也沒有去接她遞過來的文卷,站起身,繃着臉道:“孤乏了,有勞太子妃伺候孤沐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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