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良娣

翌日清晨,尉遲越難得不用去太極宮,一大早便去校場練箭——這是他素來的習慣,只要沒有朝會,每日清晨都要練武。

沈宜秋經過昨夜一番折騰,睡得遲了些,直到天光大亮,方才懶懶地叫素娥和湘娥伺候起身,這時候尉遲越已經從校場回來,去殿後沐浴更衣畢,在東軒一邊看書一邊等太子妃一起用早膳。

沈宜秋洗漱、更衣畢,正在對鏡梳妝,便有宮人入內禀道:“啓禀娘娘,宋良娣與王良娣求見。”

太子和太子妃大婚當日,良娣也一起入門,當時便拜見過,沈宜秋免了他們的晨昏定省,兩人這段時日一直待在淑景院中足不出戶,今日忽然前來,想是有些慌了。

素娥的臉便是一落。

沈宜秋在鏡中看見,忍不住一笑,回身對那宮人道:“知道了,請兩位良娣去東側殿稍坐,上回殿下賞的陽羨茶呢?拿出來請他們用。”

她頓了頓又吩咐:“問問兩位良娣可曾用過朝食,若是不曾用過,就請他們到堂中與我們一起用。”

素娥的臉色更難看了。

沈宜秋打趣道:“素娥姊姊,你的臉都快落到地上了。”

素娥撅撅嘴,小聲嘟囔道:“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那新茶咱們也沒幾兩,娘子自己也舍不得日日喝……”

沈宜秋明白她不過是拿茶葉說事。她介意的是兩個側妃明知到太子在承恩殿,還趕早來請安。

昨晚尚藥局的奉禦替她診脈,直言她未經調理不易懷胎,承恩殿衆人心裏不免打鼓,素娥最是替她着想,自然擔心讓兩位良娣占得先機。

兩位良娣一個是宋侍中的孫女,一個是王少傅的孫女,雖然都不算世族,且都是庶女,但父祖在朝中擔任要職,自己也是才貌雙全,無論哪個誕下長子,對沈宜秋這個太子妃而言都不是好事。

不過對宋六娘和王十娘,沈宜秋卻非但沒有惡感,甚至還存着感激。

上輩子剛入宮時,他們三人也曾暗暗較過勁——都是都中數得上的貴女,都是姿容出衆,才學兼人,自是誰也不服誰。

然而後來幾年宮中陸續有新人進來,他們三人都是無子又無寵,漸漸也熄了争競的心,反倒因為一起入宮,時常走動,比旁人多了幾分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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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沈宜秋因四堂姊的事惹了尉遲越不快,不久二伯貪腐案案發,朝野上下都在揣測皇帝會不會廢後,扶立淑妃上位。

後宮衆人趨利避害,都生怕與沈宜秋扯上關系,盧六娘和王十娘卻甘願冒着得罪何婉蕙的風險,日日去她宮中看望,陪她聽琴賞花飲茶閑談,開解寬慰她。

若不是有他們雪中送炭,沈宜秋不知道能不能撐過那段最暗無天日的日子。

到底是張皇後看中的人,品性自然不會差。

沈宜秋一早知道自己的體質不易有孕,上輩子調理了兩年方才懷上第一胎,不出兩月便小産,又經過兩年才懷上第二胎,千辛萬苦地坐住,最後也成了水中月——也許她就是子女緣薄。

尉遲越是太子,不可能一年兩年地等下去,直到她生下嫡長子。

橫豎都是要生,他們生總好過別人生。

她對素娥笑了笑:“我們三人一同入宮,自然要親近些,将來作伴的日子多着呢,一會兒切不可失禮。”

她頓了頓又道:“往後這宮裏遠不止這幾個人,你一一都去計較,哪裏計較得過來?”

素娥經她這麽一說,頓時悵然起來,才新婚便有兩個貴妾已經夠堵心的了,往後還要眼看着新人一個個進門,單是想想便覺得仿佛鈍刀子割肉。

當年在靈州,她親眼見過郎君和娘子如何恩愛,可憐小娘子自小到大吃了那麽多苦,只盼她長大成人能嫁得知疼知熱的如意郎君,最後卻嫁入了天家——太子殿下算不算如意郎君不好說,但知疼知熱是不必指望了。

素娥暗暗嘆了口氣,打開奁盒,随手取出一支纏枝石榴金釵,正要替沈宜秋插入發間,沈宜秋從鏡中看見那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想起昨夜尉遲越說的“一群”,胳膊上頓時起了層雞皮疙瘩,忙道:“換一支吧。”

素娥又挑了一支瓜瓞綿綿金簪,沈宜秋一見便覺頭疼,自己從奁盒裏挑出一支荷塘小景簪子才算完。

不一會兒宮人又來回話,道兩位良娣已經用過朝食,就在東側殿等候太子妃。

素娥臉色稍霁,總算這兩位還知道些進退。

沈宜秋便叫宮人去傳膳,不一時早膳到了,她與太子一起用過早膳,食案撤下,換成茶床,兩人相對飲了一杯茶,沈宜秋便道:“兩位良娣來承恩殿請安,已經等候多時了,正好殿下也在,不如召他們入內說話。”

尉遲越一聽,撂下茶杯,越窯瓷磕在檀木案上,發出金石般的一聲響。

他站起身,冷冷道:“孤要去太極宮,太子妃自己召他們說話吧。”

說罷便朝殿外走去。他昨夜憋了一肚子火,被沈宜秋腹痛一攪和,後來便不了了之。

誰知她此時竟又打起了保媒拉纖的主意,把他往別人院子裏推,她便能清清靜靜思念寧彥昭麽?想得倒美。

尉遲越心中冷笑,頓住腳步,回頭道:“孤今日晚膳在承恩殿用,晚上也在此歇宿。”

沈宜秋微微睜大眼睛。

尉遲越見她這措手不及的模樣,心裏的郁悶纾解些許,嘴角一揚:“對了,分開用膳多有靡費,往後孤便在承恩殿用膳,若是哪天來不了,孤遣人來告訴太子妃。”

說罷心滿意足地往門外走去。

沈宜秋只覺莫名其妙,昨晚醫官就差直說她的身子懷不上皇嗣,尉遲越還來承恩殿做什麽?他不知道這是無用功麽?

她百思不得其解,尉遲越不像是會做此等多餘之事的人,難道太子真的窮到連一頓飯也要省?

她揉了揉太陽穴,按捺下心中困惑,叫宮人去請兩位良娣到堂中說話。

不一時,宮人領了兩位良娣到殿中,兩人垂眉斂目地下拜行禮:“妾請太子妃娘娘安。”

沈宜秋道:“不必多禮,以姊妹相稱便是。”

說罷敘了年齒,宋六娘是三人中年紀最小的,比沈宜秋還小了兩個月,王十娘則是十七。

不過沈宜秋是太子妃,即便年齡不是最大,兩人也都稱她為阿姊。

兩位良娣都生得花容月貌,宋六娘溫婉可人,柔順秀麗,臉蛋微圓,一雙眼睛分外動人,如江南二月的煙波春水,內眼角卻是圓乎乎的,添了幾分憨态。

王十娘則是清冷孤傲、微有棱角的長相,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些,如北地傲雪的寒梅。

兩人裝束差不多,都是窄袖褥衫石榴裙,外罩織錦半臂,宋六娘是藏報春色麒麟錦,王十娘則是水青色纏枝花紋錦。

兩人都施了淡淡的脂粉,描了眉,點了绛唇,雖不是濃妝豔抹,但顯見花了一番心思。

然而他們煞費苦心,鼓足了勇氣,滿懷忐忑和憧憬,卻得不到太子一顧。

他們竭力掩飾,但失落還是從眼角眉梢滲出來,沈宜秋看着他們,就像看着許多年前的自己。

她本來準備了一篇冠冕堂皇的勉勵之語,對着這兩張春花皎月般的臉龐,她忽然一句也說不出口了,只是放下茶杯道:“早該請兩位妹妹來坐坐,奈何前些時日庶務冗雜,如今倒是閑下來了,你們也別成日拘在院子裏,多來走動走動才好。”

說罷叫湘娥取了些绫羅緞帛、香粉口脂、簪釵環佩之類的東西來,都是鮮亮的顏色,時新的花樣。

沈宜秋上輩子與兩人相識多年,自然深谙兩人的喜好,兩人忙下拜謝賞。

沈宜秋道:“正是豆蔻之年,愛穿什麽愛戴什麽盡管可着心意來,我這裏也沒那麽多規矩,你們不必拘謹,閑時多走動。”

沈宜秋知道僅憑三言兩語也不可能叫他們放下戒心,也沒有說什麽推心置腹的話,只道:“太子殿下政務繁忙,宮中長日寂寥,喜歡什麽消遣,不用拘着自己,喜歡吃什麽,若是典膳所沒有的,叫人來承恩殿說一聲,我讓他們加上。”

宋六娘觑了王十娘一眼,大着膽子道:“多謝阿姊,妹妹直說了阿姊莫要見怪……典膳所幾乎每日都是羊肉羊羹,還真有些吃不慣……”

沈宜秋一笑:“六娘是江南來的,确實會吃不慣,眼下快九月了,不久螃蟹便肥了,我叫人給你留兩簍。”

宋六娘眼睛一亮,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沈宜秋看在眼裏,不由彎了嘴角:“不過此物寒涼,不可多食,記得配着姜桂酒一起吃。”

宋六娘一向嘴饞,上輩子在東宮時領的俸金倒有一大半填了肚子,後來尉遲越登基,她封了德妃,成了一宮之主,終于擁有了夢寐以求的小廚房,每日變着法子弄好吃的,沒幾日便吃出了雙下巴。

阖宮上下都知道,德妃的小廚房中藏龍卧虎,廚子手藝遠勝尚食局。

王十娘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一眼同伴,臉色又冷了一分,連人家品性都沒摸清楚,一點小恩小惠便叫人拐了去,真真沒出息。

沈宜秋看她一眼,臉上掠過一絲促狹,對她道:“我在閨中時便聽說十娘琴藝超絕,東宮藏書樓中有一些漢魏古譜,你若是要看,我可以叫人替你謄抄一份。”

王十娘清冷的臉頰立時浮出兩片紅雲:“多謝阿姊,妹妹感激不盡。”

沈宜秋知道她最是外冷內熱,又愛琴如癡,交情淺時顯得冷淡又狷介,若是将人引為知己,便會掏心掏肺。

一聽見古琴譜,她已經把方才對宋六娘的腹诽忘得一幹二淨。

肥螃蟹和古琴譜的功效立竿見影,兩人一時忘了最初的來意,對太子妃的戒備也少了許多,三人一邊飲茶一邊談天說地,不知不覺便到了午膳時分。

沈宜秋往外一望,見外面長空蔚藍,秋氣高爽,索性提議将午膳擺到後園亭子裏。

都是十幾歲的小娘子,便是心裏知道自己要争奪同一個男子的寵愛,可真的笑鬧起來,又不知不覺将這些抛諸腦後。

他們生在差不多的門庭,打小受着差不多的教養,看差不多的書,學差不多的藝,自然也有聊不完的話題。

用完午膳,王十娘叫宮人去淑景院去取了自己習用的琴,乘興撫琴。

沈宜秋和宋六娘擺起棋局,一邊聽琴一邊對弈,消磨了一下午。

夕陽西斜,三人都有些意猶未盡,還是王十娘見天色晚了,知道太子要來承恩殿,悄悄拉了拉樂不思蜀的宋六娘,起身向太子妃告退。

沈宜秋拿不準尉遲越的态度,也不敢貿然留他們用晚膳,只叫人去典膳所傳幾樣精巧的菓子送去淑景院。

宋六娘和王十娘辭別太子妃,出了承恩殿,讓宮人遠遠跟在後頭,并肩往西邊淑景院行去。

宋六娘輕輕嘆了口氣:“太子妃娘娘真好。”

王十娘輕輕地“嗯”了一聲。

宋六娘的聲音輕輕澀澀的,像清水裏撒了一把沙:“若我是太子殿下,我也喜歡她。”

王十娘沒回答,只是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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