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出手

尉遲越立即對來遇喜道:“備車馬,去蓬萊宮。”

來遇喜卻道:“殿下,眼下已經二更天,到得蓬萊宮都要子時了,賢妃娘娘和太子妃娘娘想來都已歇下了……”

尉遲越方才酒意上頭,一心想着去把沈宜秋帶回來,未及思慮,經他一提醒,這才回過神來,郭賢妃為了駐顏,一向睡得很早,這時候想必早就寝了,他即便趕過去也不能叫醒生母管她要人。

他漸漸冷靜下來,又覺此事蹊跷得很。

郭賢妃的頭風病是怎麽回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哪裏是真有病,不過是借題發揮要逞一逞婆母的威風罷了。

可今日是皇後設重陽宴,一衆內外命婦都在,大節下的,她怎麽會挑這種日子發難?

他沉吟片刻,又問那前來傳話的黃門:“太子妃何時去飛霜殿的?”

黃門答道:“回禀殿下,午宴時飛霜殿來人請宋良娣,兩位良娣先去,随後娘子便跟着去了。”

尉遲越抿了抿唇,晝間的事,她直到夜深才遣人來傳話,莫非是怕他一時不忿去飛霜殿要人?這裏面又有兩個良娣什麽事?

他又問:“太子妃可有別的話?”

那黃門道:“娘子說,兩位良娣不小心惹得賢妃娘娘不快,還望殿下看在她的份上網開一面,原諒他們的無心之過。”

“可有別的話?”尉遲越又問。

小黃門見太子臉色不佳,縮着脖子搖搖頭:“回禀殿下,沒有了。”

尉遲越臉色更冷,自顧且不暇,倒有閑心管旁人。

他随手指了一個黃門道:“去請兩位良娣。”

來遇喜待那人離去,小心道:“殿下今夜可要回長壽院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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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越回頭看了一眼黑黢黢的承恩殿,心裏越發不爽利,早知太子妃在蓬萊宮,他也不用穿過半個長安城趕回東宮來。

他想了想道:“就宿承恩殿吧。”

清了清嗓子,似向來遇喜解釋,又似對自己說:“橫豎也住慣了。”

來遇喜目光閃了閃:“奴這就着人準備。”

宋六娘和王十娘白日裏在飛霜殿受了驚吓,這會兒仍舊有些惴惴的,一時擔心賢妃為難太子妃,一時又擔心太子回宮後要追責,兩人都不敢就寝。

黃門來請,兩人起身略理了理衣裳,便即跟着去了承恩殿。

尉遲越邊等人邊争分奪秒地批奏書,待人到了,叫黃門将他們徑直引到東軒。

兩位良娣行過禮,見太子沉着臉,心便提了起來。

尉遲越放下書卷掃了他們一眼,只見宋六娘眼皮還腫着,想起太子妃的叮囑,捏了捏眉心,緩頰道:“賜坐。”

待兩人坐定,尉遲越方才對宋六娘道:“今日郭賢妃召你去,究竟所為何事?”

宋六娘的嘴唇立即打起了哆嗦,鼻尖發紅,眼裏包着淚,卻不敢當着太子的面哭,使勁憋着:“殿……殿下恕罪……”

尉遲越一見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樣便心煩意亂又束手無策,不由撫了撫額頭,這副模樣若是叫沈宜秋看見,不知當他怎麽難為人了。

他看向王十娘:“王氏你說。”

王十娘鎮定多了,将飛霜殿中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她記性絕佳,幾能過耳不忘,将郭賢妃、宮人和沈宜秋的話複述一遍,幾乎一字不差。

尉遲越的臉色越來越差,聽聞生母言涉咒詛,更是沉得要滴下水來。

他知道王氏為人正直,絕不會誇大其詞、添油加醋。他知道生母蠻不講理、睚眦必報,卻不想她為了上回一點小龃龉,竟然荒唐到這等地步。

王十娘見他面色不豫,不敢接着往下說,尉遲越道:“太子妃又為何留下侍疾?”

王十娘便将那中年宮人如何搬弄口舌學了一遍。

尉遲越道:“可是生得像魚那個?”

王十娘幾乎忍不住笑出來,那宮人臉大而扁,兩眼之間幾能再擺下一對眼睛,不成想太子殿下看着一本正經,刻薄起人來倒是入木三分。

她斂容道:“回禀殿下,正是此人。”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接着說。”

王十娘又将郭賢妃和沈宜秋的話學了一遍。

尉遲越不覺捏住腰間的紫玉摩羯佩,直捏得指節發白。

待王十娘說完,他沉吟半晌,這才點點頭道:“孤知道了。”

宋六娘本以為太子要發落她,不成想他從頭到尾也沒追究抄錯經文之事,心弦一松,只覺整個人虛飄飄的,手腳軟得如同面搓成一般。

尉遲越見她這不争氣的模樣便頭疼,也只有沈宜秋耐煩寵着,他揮揮手道:“往後做事仔細些便是,你們退下吧。”

待兩人離去,尉遲越坐着生了會兒悶氣,這叫宮人伺候沐浴更衣。

不覺已近三更,他熄了燭火,獨自躺在他和太子妃兩個人的床上,酒意已散得差不多,睡意卻遲遲不來。

衾被裏似乎還殘留着沈宜秋發膚上那股獨特的香氣,待他凝神去細嗅,卻又忽地飄渺無蹤,無跡可尋,仿佛只是他的錯覺。

輾轉反側間,他不覺想起上輩子的事。

那時他們新婚不久,便是一開始不滿意張皇後選的妻子,可他們少年夫妻,沈宜秋又是那般溫婉恬靜,要說沒有一點心動,也是自欺欺人。

他們也曾有過一小段綢缪的時光。是什麽時候開始悄悄變化的?他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就像一壇清酒慢慢變濁,變酸,誰也不知是幾時開始的。

但他卻清楚地記得,他們新婚未滿一月,郭賢妃的頭風病便頻頻發作,沈宜秋總是一聽聞消息便入宮問安,親自侍奉湯藥,少則三五日,多則七八日。

每次從飛霜殿回來,她總是比平日更沉默寡言,對着他時卻沒有半句怨言。

那時候他只道她遵從孝道,克己守禮,卻不曾想過,她是因為他才甘願忍受一個陌生婦人的刁難和無禮——那時候郭賢妃當着他的面也忍不住含沙射影地刺她幾句,遑論背着他時。

而他卻對她的委曲求全視而不見,欣慰于她的懂事和省心。

如今想起這些事,他心裏像是灌了鉛,沉沉地往下墜。

好在來者猶可追,這輩子,決計不能再重蹈覆轍,叫她受委屈。

太子輾轉難眠,沈宜秋卻是難得睡了個暢快的囫囵覺。

她以前有些認床,重生以來卻将這毛病徹底改了,練就了一身随時随地閉眼就睡的本事——如今一想,并非她天生眠淺,卻是上輩子心太重的緣故。

她坐起身,推開床屏,便有宮人來伺候她更衣洗漱。

沈宜秋看了看更漏,已經過了辰時,她昨夜睡前便囑咐帶來的宮人守好門,若有賢妃的人來催,務必将他們攔在外頭,她占着太子妃的名分,正經算起來,她的婆母只有張皇後,地位僅次于帝後和太子,正一品的賢妃還得往後排。

上輩子她不過看在尉遲越的份上敬她幾分,如今卻不必看她臉色。

慢條斯理地用罷早膳,便有宮人來禀,太子到了,正在賢妃娘娘的寝堂中。

沈宜秋料到尉遲越會來,不過她還不曾給郭賢妃點顏色瞧,不能叫他壞了自己的好事。

她打定了主意,便即披上織錦半袖,帶着宮人出了下榻的西側殿。

到得賢妃寝堂,只見賢妃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尉遲越坐在榻邊,雖面色如常,但沈宜秋只消一眼便知他心中不豫。

她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去行禮:“妾請太子殿下、賢妃娘娘安。”

尉遲越不動聲色,一雙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盯着她,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見她面色白裏透粉,并無半點受委屈的跡象,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溫言道:“不必多禮。”

郭賢妃将兒子的神情看在眼裏,咬了咬腮幫子,似笑非笑地對尉遲越道:“太子殿下親眼見着太子妃全須全尾,這下總該放心了吧?”

尉遲越深谙生母的性子,不去理會她,對沈宜秋道:“孤今日去紫宸殿向聖人禀事,你在此陪伴母妃,用罷晚膳同孤一起回東宮。”

賢妃嗤笑了一聲:“賤妾哪裏敢勞動太子妃大駕。”

沈宜秋低下頭,臉上現出為難之色,下拜道:“為娘娘侍疾,代殿下盡孝,乃是妾分內事。”

她又對尉遲越道:“請殿下成全妾一片孝心。”

郭賢妃笑道:“三郎你聽到了,是不是阿娘逼你新婦留下侍疾?”

尉遲越道:“母妃說笑了,母妃要媳婦侍疾,三郎怎敢置喙,只是沈氏體弱多病,又粗枝大葉,恐怕侍奉不周,反倒給母妃添亂。”

說罷便一個勁地朝沈宜秋使眼色,他都已經替她搭好了梯子,她只需順着下來便是。

可沈宜秋卻渾似聽不懂,也不看他,卻對郭賢妃道:“殿下所言極是,妾粗手笨腳,承蒙賢妃娘娘不棄。”

郭賢妃心下得意,還算這沈氏有幾分眼色,知道讨好她這個婆母,她也緩頰道:“太子妃親自侍奉湯藥,我只有惶恐榮幸的份,豈敢嫌棄。”

兩人一遞一說,俨然是一對孝慈和睦的姑媳,尉遲越白般暗示,沈宜秋只作不知,他也不能強行将她綁走。

他早已看出來了,沈宜秋是真的想留下替賢妃侍疾。

要說沈宜秋心甘情願侍奉他生母,他便是再自欺欺人也不會信——這輩子她滿心滿眼只有寧彥昭,連他這個夫君都不願奉承,怎會願意服侍他生母?

多半是為了宋氏和王氏着想。

尉遲越嘴裏發苦,在太子妃心裏,兩個良娣的分量怕是比他這夫君還重些。

就在這時,那長相似魚的宮人捧了一碗藥湯進來,沈宜秋挽起袖子,接過藥碗道:“我來。”

那宮人頓時眉花眼笑:“有勞太子妃娘娘。”高高在上的世家女、金尊玉貴的太子妃,到了他們賢妃娘娘跟前,還不得伏低做小,同他們這些宮婢一樣端湯喂藥?

尉遲越看在眼裏,隐忍不發,這宮人名喚餘珠兒,是郭賢妃乳母的女兒,仗着這層關系成了賢妃的左膀右臂,最喜為主人出謀劃策,撺掇她如惹是生非。

昨日拿抄錯的經書做文章,多半就是此人的主意——尉遲越了解自己生母,憑她自己是想不出這等計策的。

他昨晚便打定主意要将這婦人逐出宮去,也給賢妃一個教訓,可眼下沈宜秋要留下,倒是不便即刻發落,否則生母定要遷怒于她。

尉遲越看着沈宜秋謙卑恭謹地侍奉生母喝藥,心裏有些不是滋味,起身道:“那太子妃便在此陪伴母妃,若有什麽事,遣內侍來傳話。”

說罷向郭賢妃行了個禮,辭出飛霜殿。

尉遲越前腳走,沈宜秋一改方才殷勤恭順的模樣,柳眉一蹙,滿臉寒霜,冷冷問道:“此藥是誰煎的?”

郭賢妃叫她這變臉的功夫驚了一下,一時張口結舌,半晌才回過神來,惱怒道:“這藥有何不妥?”

宮人餘珠兒道:“啓禀太子妃娘娘,此藥是老奴親自按方煎的。”

郭賢妃以為沈宜秋要找借口動她宮人,騰地坐起身道:“餘嬷嬷打小伺候本宮,難不成還會害我?”

沈宜秋放下藥碗,湯匙落進碗裏,發出一聲脆響,衆人心頭都跳了跳。

她略微緩頰:“賢妃娘娘別誤會,娘娘身邊的人,自是信得過的。”

餘珠兒松了一口氣,郭賢妃臉色稍霁,便聽沈宜秋接着道:“不知這藥方是何人所開?能否與我一觀?”

郭賢妃不由心虛,她裝病的事人盡皆知,這藥自然也不是療治頭風之藥,卻是養顏湯方罷了,如何能給她瞧?她便拉下臉道:“這是尚藥局林奉禦親筆寫的方子,林供奉醫術高明,難不成還有錯的?”

沈宜秋冷笑道:“既然醫術高明,那便是有意為之。”

她頓了頓道:“不瞞賢妃娘娘,家中重慈罹患風疾多年,我自小侍奉湯藥,一聞便知,此藥斷然不是療風疾方。不知那奉禦為何故意用別的藥方充作風疾方,以至娘娘多年飽受痼疾之苦,真真其心可誅!”沈老夫人自然沒有頭風病,但她說有,此時又有誰會去查證?

郭賢妃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她身為寵妃,在尚藥局自然要有自己的親信,有自己人在,裝個病、安個胎,都便宜許多。林奉禦從剛入尚藥局起便替她診病,是她最信賴的醫官。

她這會兒才明白過來太子妃要做什麽,卻已經晚了。

若是要保林奉禦,她便要承認自己多年來都是裝病——她如何丢得起這個人?有的事可以心照不宣,卻絕不能說穿。

可若是不認,便是林奉禦失職,他不至于因此獲罪,尚藥局是一定呆不下去了。

沈宜秋轉向自己帶來的宮人,對一人道:“茲事體大,非我所能決斷,你速去禀告皇後娘娘,請娘娘聖裁。”

郭賢妃臉一白,軟軟地躺回了床榻上。

沈宜秋氣定神閑地拂了拂衣襟,端起藥碗,執起玉勺:“娘娘,養顏湯快涼了。”

上輩子替她調理身體、安胎保胎的便是這位林奉禦,她先後兩胎都未保住,也不曾遷怒、懷疑過醫官,直到前陣子陶奉禦替她診視。

他看完藥方後雖未多說,但沈宜秋心思細膩,一聽他語氣便知那方子有問題。

她了解郭賢妃,知道她沒膽子真刀真槍地謀害皇嗣,但那醫官既然欺上瞞下、推诿塞責,那她就讓他再無前程可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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