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刁難

飛霜殿的宮人在前面帶路,宋六娘和王十娘挽着手走在後頭。

宋六娘低垂着頭,緊緊貼着王十娘,方才飲下的半杯菊花酒在腹中翻湧。王十娘感覺她身體輕輕打顫,想安慰她兩句,可他們距那宮人只有一步之遙,她只得暗暗拍拍她的手背。

兩人走得很慢,那飛霜殿的宮人也不催促,可飛霜殿距太和殿就那麽點路,再怎麽磨蹭,不一會兒也到了。

那帶路的宮人在殿門口立定,福了福,皮笑肉不笑地道:“有請兩位良娣。”

宋六娘情知太子妃正陪皇後、長公主們飲宴,這會兒趕不過來,只得硬硬頭皮往裏走,好在有王十娘陪着她,否則這會兒怕是腳都軟了。

飛霜殿裏帷幔低垂,燈火搖曳,香霧飄渺,甜膩中帶着股淡淡的腥味,兩人一走進去,差點沒被熏出眼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王十娘擅合香,一聞便認出是炀帝宣華夫人帳中香作底,還混了幾味別的東西,似香非香,似藥非藥,她卻是辨不出來。

帷幔深處傳來一個慵懶而略顯尖銳的嗓音:“人帶來了?怎麽還不進來?”似有不豫之意。

宋六娘心頭一跳,本就不适,此時只覺小腿轉筋,肚腸都攪作了一團。

王十娘捏捏她的手,拉着她快步走上前去。

郭賢妃叫了人來,自己卻還躺在床上。

兩位良娣隔着雲母屏風向她行禮:“妾拜見賢妃娘娘,請娘娘安。”

郭賢妃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沒叫起,卻對宮人道:“扶我坐起吧。”

屏風裏人影晃動,片刻後,賢妃道:“你們進來。”

兩位良娣起身繞過屏風,便見賢妃嬌慵無力地靠在榻上,一手支頤,一手把玩着一串香珠,渾身仿佛沒有骨頭。

身穿朱槿紅的廣袖羅衣,下着翠綠金絲鳥毛裙,雲鬓散亂,眼皮微腫,兩腮潮紅,眼裏豔色風流。雖已四十來歲,卻不顯老态。她只比張皇後小了三年,卻仿佛兩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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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眉眼與她不算相似,若不說是母子,怕也沒人看得出來。

宋六娘和王十娘不曾承寵,不曉男女之事,否則一看便知端的。兩人雖有些不明就裏,卻也莫名羞紅了臉,不敢細瞧。

王十娘從未見過人躺着能扭成這般九轉十八彎的模樣,心中暗暗納罕,宋六娘則把頭低低埋在胸口,只盼着能早些出去。

賢妃掃了兩人一眼,目光落在王十娘身上:“你們倆倒是形影不離。”

王十娘淡淡道:“妾不曾向娘娘問安,便不請自來了,還望娘娘見諒。”

郭賢妃冷哼了一聲:“你們伺候太子,可還盡心?”

王十娘道:“回禀娘娘,妾等侍奉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娘娘,不敢有一日懈怠。”

宋六娘也低聲道:“不敢懈怠。”

郭賢妃又問:“你們不曾與太子妃啕氣吧?”

宋六娘和王十娘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女,哪裏聽得出她弦外之音,只道郭賢妃怕他們妻妾不和,特地敲打他們,忙道:“太子妃娘娘待妾等如手足,妾等亦當以誠相報,勤謹侍奉。”

郭賢妃撇了撇嘴,她在東宮有自己的耳目,早聽說兩人成日往承恩殿跑,不知道伺候太子,倒是一個勁地奉承太子妃,她只覺不可思議。

在她看來,共侍一夫之人,就算說不上不共戴天,卻也不可能毫無嫌隙,便如她和張皇後,面上抹得過去,背地裏卻是彼此看不順眼,争完夫君的寵愛,又争兒子的孝心。

大婦與妾室親如手足,簡直聞所未聞。

她今日将宋良娣叫到飛霜殿來,便是要瞧瞧底細,若真像下人說的那樣,她便要殺雞儆猴——她不能拿太子妃如何,難道還不能懲戒一個小小的良娣?

郭賢妃拉下臉道:“你們是太子殿下的嫔妾,第一要緊的便是為殿下開枝散葉。”

兩位良娣這才明白過來,郭賢妃不喜歡他們與太子妃親近。

兩人心裏不服氣,卻也只得道:“謹遵娘娘教誨。”

郭賢妃又對宋六娘道:“知道我為何獨獨叫你來麽?”語氣頗為不善。

宋六娘身子一晃,不由跪倒在地,雙膝緊緊并在一起,虛虛地道:“請娘娘明示。”

郭賢妃冷笑了一聲,向一旁的宮人使了個眼色,那宮人便将一個木函捧到宋六娘面前。

郭賢妃道:“宋良娣,你看看這是什麽。”

宋六娘定睛一看,卻是她替郭賢妃抄的經書,她小心翼翼地道:“回禀娘娘,是妾為娘娘祈福……抄的經。”

郭賢妃忽然坐直身子,将手中的香珠重重往案上一拍,頓時拍裂了幾顆。

宋六娘一張小臉脫了色,嗫嚅道:“娘娘……妾不知……”

郭賢妃對那宮人道:“拿出來給她瞧瞧。”

宮人打開木函,取出一軸經卷,展開遞到宋六娘面前。

宋六娘接過來,可她驚慌失措,哪裏定得下心,目光在經卷上打轉,淚眼婆娑間什麽也看不清。

王十娘湊過去一瞧,不由啼笑皆非,宋六娘做事一向有些粗枝大葉,抄經時又有些急,這經卷裏便抄漏了一小段。誰知道郭賢妃這麽仔細,連祈福的經文都要一字一句地檢查過去。

他們卻是低估了郭賢妃其人,她便是收到皇後賞賜的錦緞、命婦送的節禮,都要叫宮人一寸寸檢查過去,若有瑕疵,便在心裏暗暗記上一筆。

王十娘指了漏字的地方,宋六娘這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卻也松了一口氣,不過是漏抄一段經文,實在也算不得什麽大事,她忙道:“妾大意,請娘娘恕罪。”

郭賢妃繃着臉不說話,她身旁的中年宮人道:“兩位良娣有所不知,前日這經卷送到殿中,當晚娘娘便發起心疾……”

郭賢妃冷笑道:“若沒有這份心,何必多此一舉,倒惹得佛祖怪罪,也不知道這是替我祈福還是咒我。”

宋六娘臉上剛有些血色,聞言又褪了個幹淨,嘴唇哆嗦,話也說不出來,宮禁中巫蠱咒詛最是沾不得,郭賢妃這話實在誅心,顯是在小事化大成心找茬。

王十娘方才見這婦人做張做致便窩了一肚子火,此時血氣上頭,一挑眉道:“娘娘慎言,抄漏經文乃是無心之失,宋良娣絕無不軌之心,妾可以對天起誓,以命擔保。”

郭賢妃本來也是危言聳聽,不過是見宋良娣膽子小,想吓她一下,打的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的主意,沒想到這王良娣竟頂撞于她,頓時動了真火:“不管有心還是無意,惹得佛祖不快,致我心疾,莫非還有假?”

王十娘臉若冰霜:“依妾愚見,佛祖斷不會那麽小心眼。”

郭賢妃知道她這是指桑罵槐說自己小心眼,越發惱羞成怒:“太子妃就是這麽教導你們的?不敬我倒罷了,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裏,我卻不能輕輕饒過。”

她尖聲道:“給我去佛堂裏跪着,直到佛祖原諒你們的過錯為止!”

她不能發作太子妃,罰兩個良娣跪上兩三個時辰卻無人能置喙,便是太子來了,也不能駁她的臉面。

王十娘和宋六娘知在劫難逃,正要認罰,忽聽屏風外傳來腳步聲,宮人齊齊拜倒:“拜見太子妃娘娘。”

兩人眼睛一亮,旋即又擔心起來,生怕連累了太子妃。

正為難着,沈宜秋已經繞過屏風,向兩人望了一眼。

只這一眼,宋六娘的眼淚便落了下來,無聲地叫了聲“阿姊”,王十娘提着的心也放回了肚子裏。

沈宜秋不再看兩人,向郭賢妃行了個禮:“拜見賢妃娘娘,娘娘近來可安康?”

郭賢妃柳眉一豎:“我正要叫人去請太子妃,既然你來了,我倒要問問,這兩位良娣是怎麽回事?”便将宋六娘抄錯經文、王十娘出言頂撞的“罪狀”歷數一番。

沈宜秋道:“是媳婦管教無方,待回到東宮,我必定好好約束兩位良娣。”

說罷轉向兩人:“你們還不快向賢妃娘娘賠罪。”

郭賢妃擡手道:“不必同我賠罪,要賠罪去同佛祖賠。”

沈宜秋目光微動:“他們有過,說到底是我的不是,娘娘要他們跪多久?我替他們跪。”

兩位良娣一怔,心裏又暖又酸,眼淚奪眶而出。

郭賢妃一噎,她可以發落太子良娣,卻不能叫太子妃罰跪,一時間有些騎虎難下,癟癟嘴道:“太子妃身份尊貴,我哪裏受得起。便是佛祖降罪要我病死,也只能生受了。”

沈宜秋道:“賢妃娘娘吉人天相,佛祖定會保佑娘娘長命百歲。”她這話倒也不假,上輩子張皇後死了,皇帝死了,尉遲越死了,她也死了,郭賢妃還活得好好的。

郭賢妃道:“太子妃不必虛言安慰,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過是捱一日算一日罷了。”

她瞄了一眼沈宜秋的小腹:“也不知有沒有那個福分,熬到孫兒降世。”

那中年宮人行個禮道:“啓禀太子妃娘娘,賢妃娘娘自入秋以來舊疾頻頻發作,并非事出無因。”

沈宜秋對郭賢妃道:“不知娘娘舊疾發作,不曾入宮侍奉,還請見諒。”

郭賢妃冷笑:“豈敢勞動太子妃的大駕?”

說罷對那宮人嘆息道:“天家不比尋常人家,我又不過是個嫔妾,哪敢叫太子妃侍奉湯藥,便是噓寒問暖也當不起。”

沈宜秋耐着性子與她說了半天,便是要等這句話。

她勾起嘴角道:“娘娘是太子殿下生母,媳婦理當侍疾,替殿下盡孝。”

此言一出,殿中衆人皆感意外,王十娘想說話,沈宜秋向她使了個眼色,微微搖頭,她立即會意,将話咽了回去。

郭賢妃也委實意外,怔了怔道:“你肯留下侍疾?”

沈宜秋道:“這是媳婦分內之事。”

郭賢妃轉念一想,太子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便是張皇後,也無法叫太子不認她這個阿娘,太子妃身份高又如何,侍奉婆母豈非天經地義?

她頓覺腰板直了些:“太子妃一片孝心,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

沈宜秋對宋六娘和王十娘道:“娘娘寬宏大量,不與你們計較,你們謝恩告退吧。”

郭賢妃為難兩位良娣本就是殺雞儆猴,究根結底,她看不過眼的是太子與太子妃感情綢缪,她留下侍疾,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太子不能寵幸妻子,便順了她的意——太子千方百計娶這沈氏女,又為她破天荒地頂撞自己,她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

她當下懶得與兩個良娣計較,三言兩語便将他們打發了出去。

沈宜秋淺淺一笑,上輩子她因了尉遲越的緣故,真心将郭賢妃當作自家長輩,只要她便宜病一犯,她便入宮請安,侍奉湯藥,不敢有一絲懈怠,郭賢妃見她軟弱可欺,便作威作福起來,料她不會向太子訴苦,便成心為難她,又當着宮人的面冷言冷語譏刺她。

沈宜秋本不欲與她計較,若只是為難她一人,她大不了當場針鋒相對頂回去便罷了。

可她偏偏要拿她身邊的人開刀,那她就不能這麽輕輕放過了。

而且留下侍疾于她而言是一舉兩得,她終于可以獨占整張床,睡幾夜安穩覺,待她回到東宮,說不定尉遲越能把抱她入睡的習慣改了。

她也不擔心郭賢妃在起居上難為她,畢竟她占着身份,郭賢妃無論如何不會在這上頭落人口實。

尉遲越在麟德殿與皇帝、王公、臣僚們飲宴,免不得多飲了幾杯,待夜闌席散,他被內侍攙扶着走到殿外,只覺頭重腳輕,擡頭一看月亮,竟有四個之多。

來遇喜道:“殿下可要歇在蓬萊宮中?”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思索片刻,還是搖搖頭道:“不必,擺駕回承恩殿。”

這會兒已過亥時,命婦的筵席散得早,他料想這會兒沈宜秋早已回到東宮,便也沒着人去問。

他在馬車上小憩了一會兒,回到東宮,酒意散了些許。

尉遲越下了車,只覺酒氣熏人,先去浴堂殿沐浴洗漱,又含了香片,這才往承恩殿去,到得殿外,只見寝堂裏黑燈瞎火,他直覺有些不對,沈宜秋睡覺時總會留一兩盞燈火,眼下這光景,倒似殿中無人。

他快步走到院中,便有宮人上前行禮。

尉遲越問道:“太子妃已經就寝了?”

那宮人微露詫異:“回殿下的話,娘子不曾歸來。”

話音剛落,便有黃門入內傳話:“啓禀殿下,娘子命奴回來禀告殿下,賢妃娘娘舊疾發作,娘子留在飛霜殿侍疾。”

太子的臉色當即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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