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召見

當日黃昏,尉遲越回到承恩殿,見東軒亮着燈火,走進去一看,只見沈宜秋正坐在書案前,對着他的寶貝《蘭亭序》摹寫。

尉遲越看看近在咫尺的燈燭、墨池,只覺心驚膽戰。

沈宜秋剛好寫完最後一筆,見太子進來,忙擱下筆,起身斂衽行禮道:“妾請殿下安,謝殿下賞賜,妾無功受祿,着實惶恐。”

尉遲越若無其事道:“些須小事,太子妃不必放在心上。”

沈宜秋去吩咐宮人傳膳,尉遲越趁着她不注意,忙将燭臺、墨池往旁邊推了兩寸。

這時沈宜秋忽然轉過身,尉遲越趕緊縮回手,清了清嗓子,佯裝低頭看她摹寫的帖子。

這一看倒真的有些訝然,沈宜秋的手書形神皆備,飄逸中見骨力,只是手腕的力道略微不足。即便如此,翰林學士中能出其右者也不多了。

何淑妃號稱善書,甚至被捧為當世衛夫人,但她的字婉媚有餘,氣韻不足。

上輩子他曾見過她摩寫蘭亭,卻是雕琢其形,神氣局促,他知道表妹以此為平生得意事,自然不會去潑她冷水,心裏卻只當她鬧着玩。

他不由道:“卻不知太子妃擅書。”

沈宜秋不疑有他,只道:“妾班門弄斧,叫殿下見笑。”

尉遲越道:“太子妃不必妄自菲薄,不知太子妃可願割愛,将此摹本贈與孤?”

只不過是自己摹寫的書帖,沈宜秋自不會敝帚自珍,然而她只是摹着玩,寫得随意,紙也是練字用的藤紙,送人有些寒碜。

即便對方是尉遲越,她也覺送不出手,便道:“承蒙殿下不棄,只是此乃戲作,不堪贈君,待妾來日重寫一篇奉上。”

尉遲越心道嘴上說來日,還不知有無來日,他執意道:“不必重寫,孤看這就很好。”

沈宜秋無法,只得命內侍晾幹後卷起裝入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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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起用了晚膳,又在東軒各自看了會兒書,便即沐浴更衣就寝。

沈宜秋早已對太子習以為常,秋夜裏被他摟在懷裏,那熱度倒比被爐均勻持久些,于是很快便枕着尉遲越的手臂沉入了夢想。

尉遲越卻睡不着了,先時還好,如今打定了主意要等沈宜秋調理好身子生嫡長子,一想到要忍過兩三年,懷中的柔肌膩體、襲人馨香便成了莫大的折磨。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沈宜秋的腦袋,将胳膊抽出來,試着轉過身背對她,然而骨頭裏的癢意更甚,片刻後便忍不住轉回去,重新将人摟住。

他就像一個渴極的人,面對着一大碗蜜糖水,偏偏能看能嗅不能喝。

忍了半晌,他還是輕輕掀開被子,披了衣裳,蹑手蹑腳地去了淨室,屏退宮人,在裏面待了足足半個時辰。

翌日,沈宜秋一直睡到隅中,更衣梳妝畢,便有內坊的黃門來禀,道邵夫人已至命婦院。

沈宜秋便即叫人去請。

不一時,岳氏到了,她今日為了谒見太子妃,特地着意妝扮了一番,穿了新裁的五彩撮暈錦上襦和石榴裙,頭發梳作大髻,施了薄薄的胡粉,唇上點了朱色。

沈宜秋見慣岳氏素面朝天的模樣,不由笑道:“舅母妝扮一下越發好看了。”

岳氏立時羞紅了臉,見過禮,沈宜秋拉着舅母與她同榻二坐,屏退了宮人內侍,只留素娥、湘娥在旁煮茶奉點心。

兩人敘過溫涼,沈宜秋又問了舅父、表兄表姊的近況,這才道:“外甥女在宮中長日無聊,舅母與表姊不妨常來與我作伴。”

岳氏道:“豈敢攪擾娘娘。”臉上現出難色。

沈宜秋知她為何欲言又止,索性道破:“舅母此來,可是為了旁人的事?”

岳氏無奈道:“前日沈二夫人與四夫人折節造訪……”

沈宜秋一笑,他們倒也能屈能伸。

她的二伯母與四叔母都出身名門,平日眼高于頂,一向鄙夷她母親的出身,自然也看不上邵家。

往日岳氏去沈府探望外甥女,他們以己度人,只道她是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便把發黃的絹緞、蟲蛀的香藥,施舍似地扔給她。

岳氏自己厚道,總願意将人想得良善些,不以為他們是故意羞辱她,便是心裏不舒坦,也照單收下,回去還節衣縮食地省下錢置辦回禮。

沈宜秋那時候雖然年小,卻已有些知曉人情世故,雖然思念舅母和表姊,見他們逐漸來得少了,卻也松了一口氣。

她愧疚道:“是我思慮不周,帶累舅母受打擾。”

岳氏嗔怪道:“娘娘說的什麽話,哪裏就打擾了……只是沒什麽招待貴客,難免失禮。”

沈宜秋道:“他們可是請舅母做說客,要我召見他們?”

岳氏點點頭:“小丸,舅母不知上回省親出了什麽事,那兩位夫人也未細說,但舅母心裏明白,你最是重情義,若非他們做得太過,絕不會拒而不見……舅母也不會慷他人之慨叫你原諒,不過既然答應他們把話帶到,舅母也只好來叨擾。”

沈宜秋以為岳氏會勸她與沈家人化幹戈為玉帛,不想舅母說出這番話來,可見是一心為她着想,她不由動容,眼眶微微酸脹:“外甥女知曉。”

岳氏嘆了口氣,執起沈宜秋的手道:“聽說你祖母這陣子染了風寒,已經卧床多日……”

她左右為難,眉頭擰成一團:“……舅母也不知該怎麽說,但你是沈老夫人一手帶大的,我只怕老夫人百年後,這龃龉成了你的心結。”

沈宜秋與祖母的恩怨上輩子便已勾銷,自然不會有什麽心結,然而岳氏并不知道,只是擔心來日子欲養而親不待,她會悔不當初。

她明白舅母的心意,對她道:“舅母放心吧,小丸有分寸。”

頓了頓又道:“我這幾日便召見祖母和伯母,聽聽他們有何話說,定不叫舅母為難。”

岳氏眉頭一松,随即又道:“舅母說句不中聽的,你別見怪。無論如何,那總是你的母家,若是與他們不相往來,你在宮中難免孤立無援,而且……”

她不喜歡在背後道人是非,踟蹰片刻還是道:“若是叫外人知道,總不免有些風言風語。”

沈宜秋微微一笑:“舅母不必擔心,他們不會往外說的。”

二伯父去官,沈家唯一的倚仗便是她這個太子妃,若是外人知道沈家将她得罪了,那他們才真是孤立無援。

因而他們寧願忍氣吞聲、纡尊降貴去求岳氏代為轉圜,也要讓沈宜秋召見他們一次,為的便是叫全京都的人知道,太子妃與母家并無嫌隙。

岳氏為人耿直,哪裏猜得透那些人心中的彎彎繞繞,但聽見沈宜秋言之鑿鑿,便也放下心來。

兩人一起用了午膳,岳氏便即告辭,沈宜秋挽留她用晚膳,她卻執意不肯。

沈宜秋只好吩咐黃門備車馬送舅母回家,将昨日備下的錦彩、器玩等禮物裝了一車,一起送去,岳氏再三推卻不過,只得滿心忐忑地領受了。

兩日後,沈家人終于等來了太子妃的召見。

沈老夫人的風寒立即痊愈,昧旦便起床,與二兒媳一起出了門,到得東宮外,宮門還未開,他們只好在外頭等了兩刻鐘。

終于等到門開,一名內侍将他們延入命婦院,又将他們晾了一個多時辰。

沈老夫人已有幾分惱怒,想昔日在沈府時,一向只有孫女大早在廊下等候她起床,如今卻颠了個個兒,偏偏這婚事是她一力促成,一想到兒子因此丢了官,她心中便如萬蟲齧咬。

可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她還得低聲下氣來求這贻禍家族的煞星。

沈宜秋卻照舊睡到豔陽高照,這才不疾不徐地起床,用罷早膳又飲了一杯茶,又去後園中走了兩刻鐘消食,估摸着祖母這會兒估計已經氣得腸子打結,這才吩咐內侍去傳他們入內。

沈老夫人恨得牙根發癢,沈二夫人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但見了沈宜秋,兩人仍舊只能堆起笑,規規矩矩地行禮。

沈宜秋氣定神閑地受了他們的禮,吩咐賜坐奉茶,接着屏退了宮人,擡起眼皮掃了兩人一眼:“不知祖母和二伯母有何見教?”

沈老夫人本來準備了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說辭,預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見到孫女這高高在上的态度,只覺那些話都堵在胸膛裏,憋得她幾欲窒息。

沈二夫人範氏見婆母不中用,只得上前賠着笑臉道:“此次我與阿姑求見娘娘,是為了向娘娘賠罪的。”

沈宜秋垂下眼看了一眼越窯茶碗裏碧綠的茶湯,嫣然一笑:“不敢當,本是一家人,何必說這見外的話。”

範氏觑了一眼婆母,又道:“好叫娘娘知曉,三娘不知禮,大膽沖撞殿下與娘娘,阿姑已将她送去終南山的尼寺裏清修反省,直至娘娘消氣為止。”

沈宜秋恍然大悟:“難怪,我方才還道大伯母為何不來,原是為了三堂姊的事。”

她頓了頓道:“若是我不消氣呢?難不成三堂姊要清修一輩子?”

沈老夫人嘴角往下一撇,兩條法令紋便如刀刻:“本就是她做錯了事,便是罰她反省一輩子也是應當的。”

沈宜秋淺淺一笑:“三堂姊沖撞的是太子殿下,既然殿下并未降罪,我又怎能怪罪她?祖母若是以為她該罰,怎麽罰,罰多久,都由祖母定奪,我怎能處置自家姊妹。”

沈老夫人本以為按孫女的性子,聽說堂姊被送去山中尼寺,定會心軟,只要她發話不追究,便可将三娘子接回來,盡快說個人家将她嫁出去,這事便可揭過。

若是她氣不過執意要罰,那也是太子妃有令,她也好向長子長媳交代。

誰知沈宜秋只是輕飄飄兩句話,便将責任推回她身上。

沈老夫人還想替孫女求求情,範氏卻有些不耐煩,沈三娘自己犯蠢還帶累全家,便是落發為尼都算便宜她了。

她搶先道:“娘娘所言極是,阿姑和我回去定會好好懲戒三娘子。伯母此次求見,另有一事,還請娘娘見諒……”

沈宜秋好奇道:“伯母請直言。”

範氏嘆了口氣:“是四娘的婚事,安平伯府欺人太甚恩……”

說罷忽然下拜叩首,聲音裏帶了哭腔:“妾懇請娘娘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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