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逼債

沈宜秋道:“二伯母這是做什麽,倒唬了侄女一跳,有話不妨好好說。”她說着“唬了一跳”,語氣卻是不鹹不淡,臉上也一派泰然自若,連裝模作樣伸手扶一扶都懶得做。

範氏心中默念幾遍佛號,總算将惱意強壓下去:“娘娘也知曉,四娘與安平伯府長房的公子議定了婚事,八月裏都已行了納吉禮,可前些時日郎君仕途……遭遇坎坷,安平伯府便似有出爾反爾的意思……”

說着說着哽咽起來,從袖中抽出絲帕來拭眼睛,抹淚的間隙擡眼觑瞧太子妃,卻見她一臉無動于衷。

沈二夫人的危言聳聽并未叫沈宜秋驚詫,倒是這唱念功夫叫她刮目相看,就這麽光看着有點不過瘾,她沖着素娥招招手,吩咐道:“再煮一爐茶,叫人去典膳所傳些菓子,再來點松子、榛子、蜜裹胡桃仁……脯臘也可來兩碟。”

範氏差點沒氣得七竅生煙,連哭都忘了。

沈宜秋歉然道:“還請二伯母接着說。”

範氏脖子裏青筋若隐若現,也不知在心裏唱了多少遍佛號,這才接着道:“方才說到安平伯府言而無信……”

沈宜秋道:“莫非他們是要悔婚?”

範氏咬咬牙道:“似有此意。”

若沈宜秋真是十五歲,這會兒說不定真信了,然而此時的她卻不會輕易叫人蒙蔽。

沈二郎雖然被革職,但沈家仍是舊五姓,她這太子妃也活得好好的,安平伯府長房嫡次子其貌不揚,又沒什麽真才實學,靠着祖上的功業蔭了個閑職,他能娶五姓女為妻,已經是祖墳上冒青煙,哪裏會輕易退婚。

沈宜秋記得上輩子安平伯府下的聘禮頗為豐厚,如今二伯父丢了官職,安平伯府想退婚是假,趁機讨價還價才是真的。

她明白這個道理,沈老夫人和範氏怎會不知道,他們在這裏拿退親說事,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心如電轉,一下子便将這些關竅想通,佯裝訝然:“不想堂堂伯府,竟也會如此行事。”

沈老夫人面露嘲諷:“老安平伯起自行伍間,因從龍之功而封伯爵,至今也不過三代的基業,倒也怪不得他們。”

範氏道:“郎君去職,安平伯府若是因此看低四娘,婚約解了便也解了,可此事非關四娘一人,也不只幹系到我們一房,他們如此行事,又将娘娘置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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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秋微微颔首:“原來如此,前日在宮中重陽宴上,我還遇見安平伯府肖老夫人和長房張夫人,倒是不曾看出什麽異樣。”

沈老夫人和範氏臉色微變。

沈宜秋接着說道:“不如我将伯府兩位夫人召進宮問問。”

範氏支支吾吾半晌,方才讪讪道:“安平伯府只是話裏話外透露出這意思罷了,畢竟不曾明說,我們先道破,倒成了我們的失禮。”

沈宜秋點點頭:“二伯母說得是。”

她撥弄了一下腕上的金條脫:“那祖母和二伯母想讓我做什麽?”

沈老夫人和範氏對視了一眼,兩人俱都不曾料到,太子妃竟就這樣大剌剌地問了出來。

沈老夫人暗暗嘆了口氣,欠了欠身道:“娘娘,上回我們行事無狀,惹得太子殿下震怒,事後阖府上下都已反省過,你三堂姊也叫我送去尼寺,還請娘娘高擡貴手,放你二伯父一條生路。”

範氏膝行兩步,再拜叩首:“娘娘,四娘不懂事,以前多有得罪,我這做阿娘的替她向娘娘賠罪。”

沈宜秋對範氏道:“二伯母言重了,便是她給我送加了杏仁的畢羅,至少也沒令我一命嗚呼,可見不過是姊妹間玩鬧罷了。”

範氏臉上越發挂不住,直到:“求娘娘恕罪。”

沈宜秋不理會她,又對沈老夫人道:“祖母這話我又聽不懂了,二伯父不是好好的麽?”

沈老夫人氣得身體輕輕打顫,她緊緊咬住牙關,免得一松口惡言惡語便要沖出去。

良久,她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還請娘娘看老身薄面,在殿下面前轉圜一二,若是這樣下去,你二伯父一輩子便毀了。”

範氏這回不用再裝相,眼淚奪眶而出:“求娘娘高擡貴手,念在你二伯父不曾虧待你……娘娘可還記得,那時候娘娘剛回長安,思念父親,你二伯父時常将你抱在膝上,還帶你一同騎馬……”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更是觸了沈宜秋的逆鱗,沈家幾個伯父叔父,就屬沈二郎的相貌與她阿耶最為相似,彼時她痛失雙親,乍然見到眉目與父親相似的二伯父,心裏其實暗暗将他當作了父親。

上輩子她在親情與道義之間掙紮的時候,沈老夫人正是利用這一點叫她下定決心去向尉遲越求情。

沈老夫人的話,她至今原原本本記着:“你二伯父便如你阿耶,你真要眼睜睜看着你阿耶再死一次麽?”

便是如今想起,沈宜秋仍覺心上仿佛被鐵杵重重地擊了一下,胸中悶悶生疼。

她冷冷一笑:“不瞞二伯母,那些事我還真忘了。”

範氏瞠目結舌。

沈宜秋又道;“不過另一些事我倒還記着。”

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那時候我從靈州回長安,将我阿耶阿娘的財帛、地契一并帶入府中,阿耶數年的官俸加上聖人賞賜的田宅、身故後的撫恤,加上我阿娘的嫁妝,少說也有數百萬錢。”

她看向沈老夫人:“我記得那時候祖母說那些錢財由二伯父替我管着,這些年你們都不曾提過,我竟忘了此事,多虧二伯母提醒我。”

沈宜秋上輩子自小受的世家教養,以談錢為恥,如今将阿堵物挂在嘴上,絲毫不以為恥。

沈老夫人氣得腸子絞成一團,手把手教出來的孫女不知羞恥一口一個錢,竟還讨要起父母的錢財,她還在世,子孫沒有別居異財的道理,按理說沈三郎的財帛田地歸公中所有是理所當然的。

那時候三兒子以身殉國,立下不世之功,朝廷自有厚賜,那些財帛與他為官數年的積蓄,加上沈宜秋母親的嫁資,都交給沈二郎“代為打理”。

沈宜秋上輩子将他們視為家人,從未與他們計較過——左右她入了宮也不會缺衣少食。

這輩子她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連本帶利拿回來,正愁沒機會提,沒想到他們便将機會送到她手上。

沈老夫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覺五髒六腑都投入了烈火中,良久她才道:“懇請娘娘寬限數日,待老身回去着人将賬目理一理,便即呈給娘娘。”

沈宜秋道:“那就有勞祖母将當年的舊賬也一并送來,我好看看這些年生出了多少孳息。”

她看了一眼二伯母,莞爾一笑:“二伯父精明強幹、足智善謀,十年裏至少翻了一番吧?”

範氏畢竟不如婆母見慣風浪,吓得面如土色,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這些年沈二郎揮霍無度,連本都還不出,哪裏還能拿出一倍的利來,少不得要變賣幾個田莊——他們的田産已經所剩無幾了。

沈宜秋卻渾似看不見,微微垂下眼皮,對兩人笑道:“今日起得早,這就有些乏了,我就不留祖母與二伯母了,什麽時候帳理好了,遣人将賬冊送來便是。”

沈老夫人和範氏只好道“遵命”,打落牙齒和血吞。

出了東宮,姑媳倆上了沈府的馬車,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

範氏已是幾近虛脫,恹恹地靠在車廂上,帶着哭腔道:“阿姑,這可怎麽是好,媳婦這下全沒了主意……”

沈老夫人鐵青着臉道:“能如何,她既開口要,你能不給麽?”

範氏也顧不得失态,忍不住痛哭流涕:“便是将家底掏空,一時間也湊不出那許多財帛與她……當年那些錢財也不是我們一方花用的,長房和四房難道不曾沾光麽?如今卻要我們一力承擔……”

沈老夫人怒诃道:“莫再多言,回去先查賬目,缺的我出梯己補上!”

範氏等的便是這句話,雖然頭頂仍舊一片愁雲慘霧,但至少有婆母兜着,他們不至于傾家蕩産。

送走了祖母和二伯母,沈宜秋有些提不起勁,雖然出了一口惡氣,但每回見完沈家人,她總覺得渾身的力氣仿佛被人抽走,與曾經最重要的親人反目,真正無動于衷談何容易。

她屏退了宮人,在側殿中怔怔地坐了會兒,不覺間半碗茶已經放涼。

沈宜秋回過神來,将冷茶一飲而盡,冰涼苦澀的茶湯滑入她喉間,像是一股冷泉澆在她心頭。

她放下茶碗站起身,想去東軒看會兒書,平日看來妙趣橫生的傳奇,眼下卻是索然無味。她只得撂下書,披上氅衣,一個人去後園中走了一會兒。

也不知是飲了冷茶還是吹了冷風,到了傍晚,喉嚨便開始發澀發癢。

尉遲越從太極宮回來,便發覺沈宜秋的聲音甕甕的。

沈宜秋掩嘴咳嗽兩聲,斂衽向他行禮:“請殿下恕罪,妾似是染了風寒,不便伺候殿下。”

尉遲越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到身邊,不等她回過神來,一個溫暖的手掌已經扣到了她額頭上。

太子蹙着眉摸了一會兒,也說不上來她有沒有發熱,便即叫人去請陶奉禦,又張羅人去傳膳,全無要走的意思。

沈宜秋只得道:“還請殿下移駕,以免過了病氣。”

尉遲越“啧”了一聲:“你這點病氣能過給誰。”

他頓了頓道:“你就是身子骨太弱了,這才容易染上風寒,孤每日習武不辍,何曾染過風寒。待你病好了,也別睡懶覺了,跟着孤一起習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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