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探病

沈宜秋話一出口心裏便涼了半截,上輩子最後那幾年,她痛定思痛,終于将沈老夫人崇奉的“以夫為天”棄如敝屣,面上謙卑,心裏其實并不以為自己低人一等。

是以方才氣得狠了,一時嘴上沒把門,“尉遲越”三個字便脫口而出。

沈宜秋知道他一向重規矩,有一回何婉蕙在大庭廣衆下故作親昵喚他“阿兄”,他雖未說什麽,卻面露不豫之色,後來何婉蕙再也沒敢當旁人的面叫他阿兄。

眼下這校場中雖只有他們兩人,但直呼其名甚為不敬,比一聲“阿兄”可嚴重多了。

沈宜秋料想着她要吃個挂落,再不濟也要看他冷臉,誰知他卻一把将她抱起,看眼裏的神色,非但沒着惱,似乎還有些高興。

沈宜秋只覺莫名其妙,這還是她認識的尉遲越麽?

尉遲越極少從別人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家裏人喚他三郎,其他人稱他殿下和陛下,沈宜秋最是謹小慎微、規行矩步,平日與他對答總是謙卑恭謹,不敢稍有逾矩,其中的疏離之意不言而喻。

尤其是這一世,她的态度就像一塊堅硬滑溜的冰,無懈可擊,叫人無從下手。

方才那一聲“尉遲越”,卻像石破天驚的一斧子,将冰面劈裂了一條縫,雖然是窄窄的一條縫,但隐約可以窺見一尾小魚游過,雖是驚鴻一瞥,卻着實令人欣喜。

他垂眸望着她的眼睛,目光柔和:“你方才叫我什麽?”

她到底沒膽子再叫一遍他的名字,只道:“妾知罪。”

尉遲越眉眼一彎:“子度。”

沈宜秋目露困惑。

尉遲越道:“是加冠時太傅替我取的表字,私下裏你可以這麽稱呼我。”他雖有表字,卻終其一生從未用過。

上輩子他從未想過去用,不知為何卻突然想叫她知曉。

也許是映在她眼瞳中的晨曦太美,她輕顫的睫毛仿佛鍍上了一層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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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秋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和他做了一世夫妻,還是第一次聽說他有表字,不過這也沒什麽稀罕,沒有人會稱呼太子或皇帝的表字,知道的人亦是鳳毛麟角,連史書都未必會記載。

他将表字告訴她,親密之意不言而喻。

沈宜秋也不知這一世他們怎麽陰差陽錯地走到了這一步,但她也無法自欺欺人——尉遲越似乎待她有些與衆不同。

與衆不同應該是何婉蕙才有的待遇,沈宜秋只想安安靜靜泯然衆人,遂道:“妾不敢僭越。”

“是我讓你叫的,怎麽是僭越,”他微微挑眉,“你的呢?”

沈宜秋茫然片刻,随即明白過來,他是在問她的小字。

她目光微動,毫不猶豫地道:“妾并無小字,家中長輩都喚我七娘。”

尉遲越有些将信将疑,不過她不說,他便也沒再問,只是抱着她不放,看着她緋紅的臉頰,只覺心髒變成了一朵雲,又輕又軟,晨風一吹便要飄飄悠悠升上天去。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落在她的雙唇上,飽滿微翹的紅唇,如清晨的薔薇花蕾,小心收斂起香甜的氣息。

想起那雙唇的滋味,熟悉的焦渴又攫住了他。

尉遲越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就在快要觸及她時,他驀地回過神來。

他們是來習武強身的,正事還沒辦呢,就在這裏卿卿我我,倒顯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似的,往後他這師父還有何權威可言!

想到此處,他立即懸崖勒馬,将她放到地上,正了正臉色道:“再紮半刻鐘,別想偷懶。”

沈宜秋一臉茫然,不過和太子沒什麽道理可講,她只好按他教的擺好姿勢。

尉遲越抱着臂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眼睛微微眯縫了一下,冷不丁伸腿去勾她左腿。

他的動作迅疾如電,又來得突然,沈宜秋叫他一絆,當即失去重心向後倒去,差點驚呼出聲。

尉遲越眼明手快地伸手托住她的後腰,扶她站穩,得意道:“你看,孤就說你下盤不穩。”

沈宜秋磨了磨後槽牙,皮笑肉不笑道:“多承殿下指教。”

尉遲越幫她重新把馬步紮好,糾正了她的姿勢:“你運氣好,遇上個好脾氣的師父,孤小時候武藝是毛将軍親教的,老将軍可不會因為孤是太子手軟,馬步紮不穩是要捱板子的。”

沈宜秋幹笑道:“嚴師出高徒,難怪殿下武藝高強。”

尉遲越笑道:“太子妃所言甚是,孤也要見賢思齊做個嚴師。”

邊說邊從腰間摘下佩刀,用刀鞘在她臀上輕輕拍了一下,板着臉道:“往前收。”

沈宜秋一個大家閨秀何曾受過這樣的對待,雖然不疼,但卻十分羞人,她一張粉面漲得通紅:“殿下!”

尉遲越六親不認道:“校場上沒有夫君,只有你師父,做錯了就要老實捱打。”

為了不捱打,太子妃果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可惜她第一回 習武,平日又四體不勤,不免又捱了幾刀鞘。

紮完馬步,尉遲越又教她出拳,眼見日頭有些高了,這才将佩刀扣回腰間,開恩道:“今日就到此為止,明日接着練。”

沈宜秋已經累得雙股打顫,聞聽此言如蒙大赦。

回到承恩殿,她去淨室草草沐浴一番,換上寝衣倒頭便睡,直睡到午時方覺緩過來些,想起早晨的事,不覺啞然失笑。

雖然又累又窘迫,可此時的心緒卻意外輕快。

沈宜秋叫宮人來伺候洗漱,又叫素娥替她揉了揉酸脹的雙腿,這才叫人去傳午膳。

用罷午膳,她小憩了一會兒,又傳兩位良娣來飲了兩杯茶,快到日西時分,忽有黃門來禀,道太子殿下去蓬萊宮向皇後娘娘請安,忽然風寒入體,有些發熱,便在蓬萊宮歇下了,怕太子妃等他回去用膳,特地命人來傳話。

沈宜秋一聽便覺不對,問那黃門道:“殿下病情如何?可曾去尚藥局請奉禦診治?”

小黃門的目光微微有些躲閃:“今日恰好是陶奉禦當值,已經為殿下診過脈,道沒有大礙,只是不便勞頓。”

沈宜秋才不會信這鬼話。

尉遲越嘴硬得很,早晨一口咬定自己沒病,若非實在病得下不來床,他絕不會承認自己得病,更不會宿在蓬萊宮。

沈宜秋想了想,順水推舟道:“知道了。”

又命宮人開庫取了一株靈芝,命那黃門帶去給太子。

送走了小黃門,沈宜秋去東軒看了會兒書,卻不知怎的有些心神不寧,又撫了會兒琴,平日行雲流水的琴音,如今卻滞澀起來,連她自己都有些聽不下去。

她披了氅衣走到廊上,舉目西望,只見彤彤的落日已落在了遠處宮室的屋脊上。

她不由想起死而複生以來的種種。

上輩子的事已經過去,誰是誰非也算不清楚了,何況就算有舊帳也不該算在今生的太子頭上。

平心而論,這一世尉遲越待她已算很好了,雖不能投桃報李,卻也不能待他太差。

何況他這風寒說不定還是因她而起的,于情于理也該去探望一下。

沈宜秋輕輕嘆了口氣,轉頭對素娥道:“叫人去備車,去蓬萊宮。”

素娥早在等這句話,雙眼倏地一亮:“是!奴婢這就去。”

沈宜秋回房中換了外出的衣裳,讓宮人替她梳了個簡單的圓髻,粉黛未施便出了門——她是去給太子侍疾,不必打扮得花枝招展。

不一會兒便有黃門來禀,道車駕已經備好。

這時候尉遲越仿佛在冰與火中輪番煎熬,他仰躺在床榻上,蓋着厚厚的衾被,可脊背還是一陣陣發寒,喉嚨裏卻似有火燒,喝下去的水似乎未到腹中便已蒸發殆盡了。

越是鮮少生病的人,病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他早晨只是覺得身上有些發寒,從未放在心上,去太極宮召見了幾個國史編修,看着時候還早,想起多日不曾去向張皇後請安,便騎馬去了蓬萊宮。

誰知道剛從皇後的甘露殿出來,他剛下臺階,忽覺一陣天旋地轉,好在身旁的黃門反應迅捷,及時扶住他,将他攙扶進殿中。

張皇後便即命人去請陶奉禦,診脈開方煎藥,灌了一副湯藥下去,汗卻發不出來。

尉遲越雖在甘露殿長大,但此處畢竟是嫡母寝宮,多有不便,他便命黃門将他移到左近的百福殿。

他迷迷糊糊睡了一個時辰方才醒轉過來,渾身的骨頭就像在醋中泡過,又酸又軟,連擡一下胳膊、動一動手指都覺骨頭縫生疼。

他只在年幼時得過風寒,早已忘了是什麽味道,這會兒真病倒了才覺自己小觑了此症,想起前幾日的豪言壯語,嘴裏有些發苦。

尉遲越叫黃門進來伺候他喝了半碗水,便叫人退出屏風外候命,此時左右無人,四下裏落針可聞,他聽着滴滴答答的更漏,估摸着這會兒沈宜秋該在用晚膳了。

他方才命黃門去東宮傳話,并非欲擒故縱,她病愈不久,身子骨又一向弱,若是再過了病氣,他們兩人豈非沒完沒了。

可這會兒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他卻隐隐期待她能來,哪怕隔着屏風陪他說兩句話,也可将這病痛緩解一二。

正思忖着,忽有黃門在屏風外道:“啓禀殿下……”

尉遲越心神一振,不由自主地探身,卻聽那黃門接着道:“賢妃娘娘到了。”

尉遲越大失所望,躺回床上。自從上回在飛霜殿殺雞儆猴發落了宮人餘珠兒,他還不曾見過生母,賢妃叫人往東宮送過幾回東西,一次是親手做的糕餅和羹湯,一次是親手縫的衣裳。

這些都是她奉承今上時慣用的伎倆,尉遲越只是命人收起,不過再怎麽賢妃也是他生母,生恩無法割舍,她既已知錯示好,他也不會揪着先前的事不放。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請賢妃進來。”

片刻後,便聽屏風外傳來環佩之聲,尉遲越一擡眼,卻見雲母屏風上映出兩個人影,除了生母之外還有個穿郁金裙的年輕女子。

他沒來得及細想沈宜秋怎麽會和賢妃同來,方才熄滅的希望卻瞬間燃起。

就在這時,只聽賢妃在屏風外道:“三郎,看阿娘把誰帶來了?”

話音未落,兩人已繞過屏風,賢妃身後的女子擡起頭來,雙眉微蹙,眼眶發紅:“表兄怎麽忽然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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