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表妹

這還是尉遲越死而複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何婉蕙,可在看清楚來人的一瞬間,他心頭掠過的并非意外之喜,卻是淡淡的失落。

随即他便覺錯愕,何婉蕙自小與他情分非比尋常,也是他上輩子最寵愛的妃嫔,這一世無疑是要再續前緣的,按說好不容易見到相思之人,他該欣喜若狂才對,可他只覺有些茫然。

不等他分辨清楚,何婉蕙的淚水已經在眼眶中打轉了:“表兄怎的不顧惜着身子……”

尉遲越一見她哭,腦海中一空,顧不上想別的,方才的念頭已指縫中的流沙悄然溜走。

他啞着嗓子安慰她道:“只是一點風寒罷了,不礙事的,你別哭。”

郭賢妃摟了摟外甥女的肩頭:“阿蕙入宮來陪我幾日,才到我殿中,一聽說三郎染了風寒,立即心憂如焚,連晚膳都顧不上用,便急急地趕來了。”

尉遲越見到何婉蕙自是欣然,但是對生母的作派卻着實反感,她打的什麽主意,簡直是司馬昭之心。

上回他雖義正詞嚴地拒絕了郭賢妃,但她顯然還未放棄。

他不接茬,只是對內侍道:“去替賢妃娘娘和何娘子傳膳。”

何婉蕙低眉淺笑:“阿蕙謝過表兄。”

尉遲越又道:“九娘這向可好?”

何婉蕙眼中掠過一絲凄然,不過轉瞬即逝,她只是笑了笑:“阿蕙很好,多謝表兄挂懷。”

尉遲越不由內疚起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重生以來,對她實在算不得挂懷,十日裏倒有八日想不起她來。

不過他政務繁忙,自然不能在兒女情長上花多少心思。

何婉蕙四下裏張望了一下,不解道:“怎麽未見阿嫂?”

提到沈宜秋,尉遲越胸口一悶,不等他回答,郭賢妃便道:“太子妃何等尊貴,怎可這麽稱呼人家,私下裏說說便罷了,當面可千萬要恭謹些,莫要惹了太子妃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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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語氣裏帶上了一點嘲諷的意味:“太子妃執掌東宮日理萬機,哪像我們這麽閑……”

尉遲越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了生母一眼,郭賢妃的聲音立即微弱下去。

她見沈宜秋不在,便有些故态複萌,兒子這一眼卻叫她回想起飛霜殿中的經歷,實在有些不寒而栗。

尉遲越這才對何婉蕙道:“太子妃體弱,是孤叫她別來的。”話出口才發覺自己不知在為誰辯解,不由垂眸自嘲地一笑。

何婉蕙看在眼裏,咬了咬下唇,從袖子裏掏出一樣物事,卻是一對精巧的鸾鳳香囊:“前些時日阿耶微恙,阿蕙在家中侍疾,至今未得拜見太子妃娘娘,做了一對小玩意兒,謹賀表兄與娘娘新婚吉祥。”

她将兩只香囊并在一起,飛鸾舞鳳便合作一個圓。

她手巧,女紅比起宮中針繡坊的繡娘不差,紋樣配色更是有股子文士的雅致。

尉遲越道:“有心了。”

郭賢妃連聲稱贊:“我們阿蕙的手真是巧,前日你替我繡的那條腰帶,聖人見了也贊不絕口,還說要托你繡一幅老君像呢。”

何婉蕙羞澀地低下頭:“聖人和姨母謬贊。”

皇帝篤信黃老之術,能替他繡老君像,便是在他跟前挂了號,若是得個封賞,也能擡高她身份。

說不定皇帝多問兩句,郭賢妃順理成章将兩人的事一說,沒準皇帝一高興開金口,祁家的婚事便能退了。

尉遲越明白他生母的心思,微微蹙眉:“那麽大一幅畫像,繡起來傷神費力,針繡坊又不是沒有繡工。”

郭賢妃還欲說什麽,何婉蕙卻道:“表兄這是心疼阿蕙。”抿唇一笑,手指不由自主地絞着腰間系香囊的絲繩。

說了兩句話,便有內侍過來問道:“啓禀殿下,藥湯已經煎好,可要現在服用?”

尉遲越命他端上來。

片刻後,便有內侍端了藥碗進來,另一名內侍正要去接,何婉蕙卻道:“中貴人,讓我來吧。”

那內侍惶恐道:“怎麽好勞動何娘子。”

何婉蕙卻已将袖子挽入金臂钏,露出雪白的胳膊。

尉遲越起初不以為意,畢竟于他而言,幾個月前何婉蕙還是他的妃子,喂個湯藥實在算不得什麽事。

待何婉蕙端起藥碗,他方才回過神來,眼前的表妹不是上輩子的表妹,她眼下有婚約在身,男女授受不親,她如此行事十分不妥,若是叫人知道了,未免于她閨譽有損。

他忙道:“這些事讓下人做便是。”

何婉蕙俏皮地皺了皺鼻子,微微拖長了音調道:“表兄莫非怕阿蕙粗手笨腳把藥湯灑了?”

尉遲越道:“你畢竟也及笄了……”

話音未落,何婉蕙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眼眶又紅了起來:“表兄別見怪,是阿蕙思慮不周,只道自己心裏一片光風霁月,不曾想到落在別人眼裏是多麽恬不知恥……”

尉遲越有些腦仁疼,不由解釋:“孤不是這個意思。”

何婉蕙低下頭,兩串淚珠便落了下來:“阿蕙都明白,只不過懷念小時候,不想因為年歲漸長便與表兄生分了……”

尉遲越經她這麽一提,不由想起小時候他出天花,成日關在院子裏,連生母都不肯踏足他的寝殿,只敢在門外看一眼。

宮人內侍見了他也是一臉畏怯,不得已時才近他身。

何婉蕙卻常常趁着姨母不注意,悄悄溜進來陪他,坐在他床邊與他說話,他怎麽趕也趕不走。

自那時起,這時不時在生母殿中見上一面的小表妹,便走進了他心裏。

想起往事,尉遲越的心腸硬不起來了,他無奈道:“你莫要再哭了,是孤不好。”

何婉蕙抽出帕子拭了拭淚,輕輕吸了吸鼻子:“阿蕙知道。”

便即端起碗來,手執湯匙舀了一勺遞到他嘴邊:“表兄快喝藥吧,藥湯都快涼了。”

尉遲越喝了一勺,便接過碗:“有勞,孤自己來吧。”說罷仰起脖子一飲而盡,便有內侍上遞上帕子與漱口的香茶。

喝完藥,方才叫人傳的晚膳也到了,何婉蕙卻不願去堂中用晚膳,對尉遲越道:“方才在姨母殿中用過些茶菓,阿蕙真的不餓。”

說罷對郭賢妃道:“姨母方才什麽也沒吃,趕緊用晚膳吧,這裏有阿蕙照應着。”

郭賢妃客套了兩句,便去堂中用晚膳。

殿中只剩下表兄妹兩人和幾名宮人內侍,雖說算不上孤男寡女,可也沒差多少了。

尉遲越病中虛弱,應付何婉蕙的眼淚又實在勞心耗神,此時便有些犯困。

他想了想如何下逐客令才不至于招出她的眼淚,斟酌着道:“表妹還是去堂中用些飯食,用完膳便陪母妃回殿中安置吧。”

何婉蕙搖搖頭,體貼道:“表兄可是乏了?乏了便睡吧,阿蕙待你睡着便離開。”

小時候她也總這麽說,尉遲越知道她固執起來遠非常人能比,也不再勸她,躺下來阖上眼。

不一會兒藥湯中的安神藥物起了效,他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郭賢妃用完晚膳回到殿中,見兒子已經睡着,便對外甥女道:“三郎既已睡下,我們也回去吧。”

何婉蕙看了看微弱燭光中男人沉靜的睡顏,輕輕搖了搖頭,對郭賢妃道:“姨母先回去吧,阿蕙再坐一會兒,表兄生着病,阿蕙不忍叫他醒來見床邊無人。”

郭賢妃按了按外甥女的肩頭,嗔怪道:“你這孩子,可惜……”她将後半截話咽了下去,但可惜的是什麽,自然盡在不言中。

沈宜秋薄暮時分從東宮出發,到得百福殿時天已經全黑了。

聽聞太子妃忽然駕到,尉遲越身邊的黃門面面相觑,都是一臉苦相。

太子妃是他們東宮的正經女主人,自然要小心伺候着,可床邊的這一位也得罪不起,她在太子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們這些随侍多年的近侍都清楚。

而且與這何九娘定親的小郎君據說只剩一口氣,什麽時候喘出來,這小娘子八成也要入東宮,太子與她青梅竹馬的情分,受寵是板上釘釘的事,這時候不說結個善緣,至少不能得罪她。

偏偏大黃門來遇喜回鄉奔喪,若他在還能妥善應付過去。

幾個黃門打了一番眉眼官司,無聲地推舉出一個倒黴蛋,負責出殿迎接太子妃大駕。

沈宜秋乘着步辇穿過庭院,便見一個黃門帶着幾名宮人,快步走下臺階迎上前來,滿面堆笑地行禮:“奴拜見娘子,請娘子安。”

沈宜秋由宮人攙扶着下了辇,問道:“殿下如何了?”

那黃門道:“回禀娘子,殿下服了湯藥,才睡下。”

沈宜秋點點頭:“好,我去看看殿下。”

那黃門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瞥見階下停了一乘小辇,她隐約察覺了什麽,問道:“殿中可是有旁人在?”

黃門正愁怎麽開口,聽她自己問起,松了一口氣:“回禀娘娘,是賢妃娘娘外甥女何九娘在探望殿下……”

沈宜秋方才便已猜到,不由勾了勾嘴角,她以為他病得下不來床,這才巴巴地趕過來,誰知道卻是因為這個緣故。

她急着趕來,晚膳也未來得及用,此時想叫人去傳膳,卻沒什麽胃口,想起吃食便覺膩味。

她想立即回東宮,可來都來了,不能轉身便走,宮裏那麽多雙眼睛盯着,她不能叫人挑出錯來。

那黃門見她神色難辨,小心翼翼道:“娘娘可要去殿中等?”

沈宜秋想了想,實在沒興趣去看何婉蕙惺惺作态、哭哭啼啼,便道:“不必了,我就在外頭等,有勞你待殿下醒了來通傳一聲。”

那黃門哪裏敢真的叫她在外面等,忙将她迎入東軒,宮人內侍們殷勤更勝往日,一個個忙裏忙外,焚香煮茶,掃榻捧幾,只盼着太子妃娘娘看在他們盡心伺候的份上,千萬別遷怒于他們。

沈宜秋自然明白這些人所想,待他們也比平日更加和顏悅色,宮人內侍們嘴上不說,心裏卻都感激太子妃娘娘體諒下情。

茶湯未煮到一沸,便有宮人來禀,道何娘子在外求見,想向太子妃娘娘請安。

沈宜秋點點頭道:“不必了,她的好意我心領了。”

上輩子剛成婚時,她因了尉遲越的緣故,待他這表妹也很是親善,便是她入宮為妃,她也不曾為難過她,可惜人家志存高遠,看上的是正室之位。

橫豎他們注定劍拔弩張,此時大可不必虛與委蛇。

何婉蕙巴巴地趕來請安,既是禮數,也是存了争勝的心,她時常聽人說這沈七娘容貌絕豔,又端的厲害,連姨母都在她手上吃了個大虧。

更重要的是,太子方才的神情叫她有些不安。

她躊躇滿志地來争奇鬥豔,誰知卻吃了個閉門羹,人家連面都不願見,她幾乎氣得落下淚來。

但此時沒有旁人在,落下來也沒什麽用處,倒不如省省。

她咬了咬嘴唇,沉着臉,轉身回了寝殿,坐回尉遲越的床邊。

沈宜秋卻有些百無聊賴。

這百福殿是閑置的宮妃寝殿,東軒的書架上空空如也,她找不到書解悶,環顧一圈,發現牆上挂着一張琴,便叫宮人摘下來,輕輕撥弄着玩。

尉遲越在睡夢中心裏一動,隐約聽見若有似無、時斷時續的琴聲,恍惚間以為那是天邊傳來的飄渺仙樂。

他想睜開眼看一看,奈何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怎麽也睜不開。

何婉蕙雙眉一擰,站起身将床邊帷幔放下。

一旁的宮人們不禁面面相觑,這琴聲從東軒傳到這裏,已經微弱得幾不可聞,且曲調舒緩清雅,壓根不吵人。

沈宜秋斷斷續續地撫了兩曲,讓宮人把琴挂回去,又慢條斯理地飲了三杯茶,仍舊不見黃門來傳話。

她耐着性子等了一個時辰,既沒有等到尉遲越醒轉,也不見何婉蕙出來。

她估摸着自己等了這麽久,任誰都挑不出錯來,便即對尉遲越身邊的黃門道:“殿下看來已經睡熟了,我先回東宮去,你們好生伺候。”

說罷便帶着宮人離開了。

坐上馬車,她靠在車廂上,後知後覺地發現肚腹有些難受,許是幼時常被祖母罰不許吃飯落下的病根,她只要不按時用膳便會不适。

馬車駛過相輝樓,一點點難受已經變作陣陣抽痛,許是方才空腹飲茶的緣故,這回痛得格外厲害些。

可馬車行在半道上,除了咬牙忍着別無他法。

終于捱到承恩殿,她的中衣後背幾乎被冷汗浸透,連下車走幾步路的力氣都沒了。

宮人們用腰輿将她擡入殿中,便即去請醫官。

沈宜秋躺在床上,弓着身子蜷縮成一團,看着宮人黃門和藥藏局的醫官們團團轉。

她的眉頭緊緊皺起,額頭上不斷往外冒冷汗,嘴角卻含笑。

明明打定了主意再不去自讨苦吃,怎麽就這麽記吃不記打呢。

沈宜秋你活該,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道。

尉遲越睡到将近子時,忽聽外面傳來夜鸮叫聲,一個激靈醒過來,睜開眼一看,卻見朦胧燭光中坐着一個人。

他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間以為自己在承恩殿,也沒看清楚床邊人的樣貌,含糊道:“宜秋……你怎麽坐在床邊?”

話音剛落,視野逐漸清晰,他突然認出來床邊的人不是太子妃,卻是何婉蕙。

何婉蕙眼中包着淚,尴尬地笑了笑:“表兄你醒了?”

尉遲越這時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點點頭:“阿蕙,什麽時辰了?”

何婉蕙道:“近子時了。”

尉遲越皺了皺眉:“你怎麽還不回飛霜殿?”雖有宮人內侍在側,但她在他寝殿內待到深夜,瓜田李下哪裏說得清楚。

他心裏有些懷疑,再怎麽至情至性,何婉蕙也已經十七歲了,不是個孩童,她又不知道最後會嫁給自己,怎麽一點也不避嫌呢?

他捏了捏眉心:“你趕緊回去安置吧。”

何婉蕙道:“可是表兄這裏……”

尉遲越打斷她:“我這裏有人伺候,別擔心了。”

何婉蕙有些失落,點點頭道:“是……”

她邊說邊起身,身形一晃,便超前栽去,旁邊一個內侍迅如閃電地蹿過來一把扶住她:“何娘子小心!”

何婉蕙扶了扶太陽穴道:“忽然起身有些暈……”

尉遲越道:“你是不是還未用晚膳?”

何婉蕙不回答,只是垂眸一笑:“表兄好好将養,阿蕙先告退了。”

走出兩步,她忽然停住腳步:“對了,太子妃娘娘先時來過,見表兄已就寝,坐了會兒便走了。”

尉遲越立即道:“什麽時候的事?怎麽也沒人叫醒我?”

瞥見何婉蕙蒼白的臉色和泫然欲泣的神情,尉遲越沒再說下去,待她離開,他立即叫來個黃門問道:“娘子是什麽時候到的?”

那黃門如實道:“回禀殿下,娘子大約是戌牌時分到的,她見何娘子在殿中,便不曾進來,”

尉遲越目光微動:“她等了多久?”

黃門道:“總有一個多時辰吧。”

尉遲越臉色一沉,方才何婉蕙說太子妃“坐了會兒便走”,若非他仔細詢問,便會以為沈宜秋只待了片刻。

但這般模棱兩可之言,認真計較起來也不算錯。

他不想以小人之心去揣測何婉蕙,但這一點懷疑,就像一粒細砂落在他心裏,雖然微不足道,卻硌得他有些難受。

尉遲越坐起身,對黃門道:“伺候孤更衣起身。”

那黃門吃驚道:“殿下要去哪裏?”

尉遲越道:“回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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