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寒夜
夢中,沈宜秋又回到了小時候,孫嬷嬷拽着她穿過幽深的竹林小徑,她慌亂地伸手,死命抓住旁邊一株竹子。
可孫嬷嬷的力氣哪是她一個小小孩童能抗衡的,她使力一拽,沈宜秋手心被竹節刮蹭,一疼便不由自主松開了手。
西園就在眼前,黑沉沉的剪影籠罩在霧裏,像栖息在墳地上的烏鴉。
沈宜秋聽見自己哭喊起來:“嬷嬷,我知錯了,莫要關我進去……”
孫嬷嬷停住腳步,轉過頭看她,咧開大嘴,露出一口尖牙:“小娘子錯在哪裏?”
沈宜秋怔住,這回是犯了什麽錯?她想不起來了。
孫嬷嬷獰笑道:“小娘子想不起來了?莫不是在诓老奴?”
沈宜秋慌忙搖頭:“不是不是,不是诓人……能想起來……”
絞盡腦汁地想,可腦海中一片混沌:“是因我和素娥說了靈州話麽?”
孫嬷嬷笑而不語。
沈宜秋接着猜:“是因我說想阿娘麽?”說到阿娘,她鼻子一酸,臉皺了起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敢擦,也不敢叫它落下來。
孫嬷嬷不說話,轉過頭去,更大力地拖拽她,她的鞋底蹭在青石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她看見孫嬷嬷的手,泛着點青紫,繃緊的肉皮泛着寒光,像鐵鑄的一樣。她一手抓着她,一手從腰間掏鑰匙,“咔噠”一聲,鎖開了,又是“吱嘎”一聲,西園像睡醒的鬼怪張開黑黝黝的大口。
沈宜秋哭起來,不管不顧地往後退,孫嬷嬷像擒小雞似地将她抓起來,開始扒她身上的絲綿襖子。
沈宜秋哭求道;“嬷嬷別脫我衣裳,我怕冷,會凍死的……”
孫嬷嬷笑道:“才九月裏,又不是天寒地凍的時節,小娘子難受一下才長記性,才知道老夫人的一片苦心,小娘子什麽時候真的知錯了,老奴就來請小娘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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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秋嚎哭道:“嬷嬷別關我,我真的知錯了……”
孫嬷嬷不為所動,臉一落:“小娘子切不可學那些小門小戶上不得臺面的孩子,叫老夫人聽見更要罰!”
沈宜秋不敢再哭出聲來,緊緊咬着嘴唇,肩頭一聳一聳。
孫嬷嬷動作利索,片刻便把她脫得只剩一件單衣。
沈宜秋只覺後背被大掌一推,一個踉跄栽了進去,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咔噠”,鎖落了下來。
外面分明是大晌午,可不知為何西園裏卻是昏黃昏黃的,既不像白晝也不似黑夜。
風從磚牆的破洞裏灌進來,打着唿哨搖動庭中的樹木和荒草,荒草足有半人高,能把她這樣的小孩全沒住。
枯黃的草葉上凝了白霜,沈宜秋手腳冰涼,寒意像蛇一樣在她脊背上爬來爬去,她感到腹中有什麽在翻攪,這才想起自己還沒用過飯。
外頭很冷,她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屋子,門上貼着好幾條符咒,新的舊的縱橫交錯,深深淺淺的黃紙上用血一樣的朱砂畫滿了她看不懂的符咒。
婢子們都說屋子裏有個上吊死的女鬼,好多人都聽見過她的哭聲。他們說天黑後那女鬼就能掙脫出來,到處找人替死。
剛想到這裏,天色便暗了下來。
沈宜秋驚恐地擡頭,日頭已經落到了牆頭上,還在往下沉。
她急忙奔到門口,用力拍木門:“嬷嬷,我知錯了!”
沒有人回答她,天空已經變成土一般的灰黃色。
她哭喊道:“我想起來了嬷嬷!”
良久,外面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真的知道錯了?”
沈宜秋一愣,随即道:“祖母,七娘知道錯了,七娘不該推四姊……”
話音剛落,門“吱呀”一聲開了,沈老夫人站在五步開外,手裏抱着一件狐皮裘,笑着望她:“知錯就改善莫大焉,祖母并非要罰你,只是想叫你明白規矩。你不比姊妹們,小時候沒受好教養,如今要正過來,自然要吃些苦頭的。”
說罷沖她招招手:“過來。”
沈宜秋又冷又餓,只想迫不及待地撲進祖母溫暖的懷抱裏,可她心底深處卻明白,那溫暖原比捱凍受餓更危險,是要叫她丢命的。
祖母見她不動,神色越發慈藹,一晃眼,她的身前多了個炭盆:“七娘如何還不過來?冷了吧?來祖母這裏烤烤火。”
沈宜秋看着溫暖的炭火,終于小心翼翼地挪過去。
沈老夫人笑得眼角皺紋堆起:“這就對了。”
沈宜秋終于湊近了炭盆,正要伸出手來暖一暖,忽覺什麽抓住了自己的雙腳,她低頭一看,卻是炭火中伸出一雙手來抓住了她的雙腳。
她一驚,她的腳已經燒了起來,火焰順着她的小腿往上蹿,她一邊掙紮一邊求告:“祖母救我!”
沈老夫人的聲音自炭火中傳來,一張臉在火中若隐若現:“你看我是誰?”
沈宜秋一個激靈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掙腿,卻發現雙腿竟真的無法動彈。
這一吓當真不輕,她只覺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許多念頭從她腦海中閃過,怔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是在承恩殿裏。
她在承恩殿,那抱着她雙腳的自然就是太子了。
沈宜秋松了一口氣,随即又覺困惑,尉遲越今夜不是宿在蓬萊宮麽?怎麽又回來了?
尉遲越剛迷迷糊糊睡過去,沈宜秋一動,便即蘇醒過來,睡意朦胧道:“宜秋?”不覺放開她的腳。
沈宜秋立即将腳抽了出來:“妾無狀,睡夢中冒犯了殿下。”
尉遲越聽她語氣一如往常一般謙恭,聽不出怨怼,甚至沒有半點不悅,心便是一沉。他披衣起身,走到床頭:“還疼麽?”
沈宜秋微怔,随即輕描淡寫道:“謝殿下垂問,喝過藥湯便好了。”
尉遲越抿了抿唇,若非有兩位良娣告訴他實情,恐怕他真要以為她只是略有不适。
他嘴裏發苦:“孤竟不知你有胃疾。”
沈宜秋道:“不過是一點沉疴舊疾,近來不曾發作過,殿下又如何知道?”
近來不曾發作過,那兩位良娣又是怎麽知道的?何況他與她夫妻十二年,十二年中又發作過多少回?他一無所知,因為沈宜秋一次也沒有叫他知曉。
何婉蕙是蹭破點皮都要他哄半晌才收淚的,有點頭疼腦熱的,更是像個孩童,一定要他陪在身邊。
其他嫔妃便是不敢有樣學樣,真的抱恙時,總也希望得到他的眷顧垂憐。沈宜秋卻不同他說,是不想,不願,還是不屑?
尉遲越心中澀然:“是孤不夠關心你。”
沈宜秋無所謂地道:“是妾自己疏忽大意,殿下不必介懷。”
尉遲越聽得出來,她并非欲擒故縱,也不是故作堅強好讓他更加憐惜——她是真的不在乎也不需要他的憐惜。
方才聽了兩位良娣的話,他滿腔都是對柔情和憐惜,如今收不起來又無處安放,只能堵着。
沈宜秋道:“殿下風寒好些了麽?中夜奔波切莫加重了才好。”
方才她的腳被他抱着,只覺他胸膛滾燙,顯是還在發熱。她想了想,将床帳撩開一條風,向外面喚道:“素娥,叫人替殿下煎一副風寒藥來。”
素娥在屏風外應是,又道:“娘子的湯藥在爐子上煨着,可要再服一劑?”
沈宜秋胃中仍在隐隐作痛,雖然不想叫尉遲越再大驚小怪,但她也不會難為自己,便即答道:“好,端來吧。”
尉遲越果然道:“還在疼?”
沈宜秋道:“回禀殿下,早已不疼了,不過此藥養胃,多服兩劑也好。”
尉遲越将信将疑,正待說什麽,宮人端了藥進來,将帳外的銅孔雀燭燈點上。
太子道:“我來。”
沈宜秋一臉誠惶誠恐:“怎可勞動殿下……”
話音未落,尉遲越已端起了碗:“無妨。”
何婉蕙每回生病便似變成了孩童,嫌藥湯苦,捂着嘴不肯喝,非要他親手喂,尉遲越雖然耐着性子喂她,但要他一個天皇貴胄伺候人,他總是不太樂意。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上趕着伺候人。
沈宜秋知道今日不讓他喂一口決計不能善了,只得暗暗嘆了口氣,叫宮人攙扶她坐起。
尉遲越将一勺藥喂到她嘴邊,沈宜秋張嘴咽下:“有勞殿下。”邊說邊順勢接過碗,仰起脖子幾口便将一碗藥灌了下去,眉頭都未皺一下。
她将空碗遞給宮人,接過帕子掖了掖嘴角,對尉遲越道:“殿下不妨先小憩會兒,待藥煎好妾伺候殿下。”
尉遲越點點頭卻沒動,抿了抿唇,終于還是道:“你方才來時孤不小心睡過去了,并非有意叫你白等,何家娘子……”
沈宜秋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妾明白。”這時候尉遲越或許還沒有娶何九娘的意思,畢竟祁家小郎君還活着,他便是再喜歡也只能藏在心裏,但她卻對後來的事一清二楚,所以這解釋便是多此一舉。
何況他要娶何婉蕙為妃,何須向她交代?
尉遲越其實并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可沈宜秋壓根不在乎他的解釋,卻又讓他心裏發堵。
早晨在校場,他分明感覺她向自己靠近了些許,或許只有一步,但這一步何其來之不易。
不過一夜天的功夫,他們又退回了原地——興許連原地都不如。
他想起晨曦中她的笑容,含着幾分無奈,幾分羞惱,那樣鮮活,叫人怦然心動。只是再要看見那樣的笑容,不知得等上多久。
然而窺見過春晖,又怎麽甘心退回寒冬?
尉遲越苦笑:“你先睡,孤還有點事。”
說着披上氅衣,趿着絲履走到殿外,對随他前來的黃門道:“明日一早你去趟蓬萊宮,将何家娘子所贈的香囊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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