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珍寶
太子淡淡一句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麟德殿幾乎沸騰起來。
《蘭亭序》是稀世罕有的珍寶,便是今上的內藏庫裏也找不出第二件可與之媲美的墨寶。
皇帝本人更是愕然,因為《蘭亭序》為何會在太子手上,來龍去脈沒人比他更清楚。
太子十二歲那年與幾位皇子一起随他在禁苑中圍獵,他們追着一頭獐子進入密林中,冷不防從旁蹿出一頭麋鹿,眼看着就要撞向他的坐騎,幸虧太子奮不顧身一躍擋在他身前,同時彎弓搭箭,一箭射中麋鹿前足。
然而那鹿來勢洶洶,折了一腿沖勢仍然了得,太子被鹿角挂到肩膀,當即滾落馬下,幸而他随機應變,往馬腹下一滾,方才沒被鹿蹄踩中。
太子拼死救駕,自然要重賞,他問太子想要什麽賞賜,太子倒也不與他見外,一開口便要了他內藏庫中絕無僅有的至寶。
說這《蘭亭序》是他以命掙來的也不為過。
得了賞賜之後,太子果然也将這寶貝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旁人別說染指,連看一眼他都要心疼。
如此珍愛之物,竟會拿去送人,皇帝不由沉吟,莫非是推托之詞?
他打量着兒子,試圖從他臉上找出點蛛絲馬跡。然而太子一臉坦蕩,又不似托辭。
皇帝忍不住想問問《蘭亭序》的新主人究竟是誰,但大庭廣衆之下,又不好問出口。
尉遲越轉向寧十一:“還請寧公子見諒,請稍待一兩日,等孤問過新主,立即派人去貴府通禀。”
寧十一神色淡然,一派寵辱不驚,只是長揖至地道:“是小子無禮,令殿下為難。”
心中卻不太相信,他早已聽聞《蘭亭序》是太子心頭愛物,如此珍寶,怎會拿去賞人?
興許只是對他心存芥蒂,故意當着群臣的面砌詞推脫罷了,可既然有芥蒂,又為何點他為狀元?太子其人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寧十一望着高踞上座的儲君,只見頭戴白玉冠、身着紫金袍,腰間束着金玉起梁珠寶钿帶,只比他大了一歲,已有淵渟岳峙的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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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形容枯槁、雙眼渾濁的皇帝,年輕的太子反倒更有君臨天下的威儀。
寧彥昭的目光落在太子的手上,正是這對白皙修長,宛如文士一般的手,卻能翻雲覆雨,随心所欲地左右他的命運。
這雙手可以奪走他心宜的女子,也可以賜予他天下士子夢寐以求的青雲路。
寧彥昭心中有不甘,亦感其知遇之恩,最終化作心中一聲暗暗的嘆息。
尉遲越卻無暇考慮他和寧十一之間的恩怨——他只是發愁該怎麽和太子妃開口。
送出去的東西再要去借已經有些不成話,偏偏還是為了寧彥昭向她借,他不能不說緣由——寧彥昭大庭廣衆之下提出要一睹蘭亭真跡,這段“佳話”想必當天就能傳遍長安城,自然也瞞不過沈宜秋。
她本就對寧彥昭餘情未了,又鬧這麽一出,不知心中又會起什麽波瀾。
尉遲越掃了眼寧十一,越發覺得這張小白臉看着糟心,提什麽要求不好,偏偏是《蘭亭序》,莫非真有靈犀一說?
想到此處,他忙将思緒截斷,如今沈宜秋已是他的太子妃,穩穩當當在承恩殿裏坐着,一百頭靈犀來拉都沒用。
他稍覺寬慰,不過胸中還是堵着一團郁氣,在宴席上不覺多飲了幾杯酒。
酒闌席散,尉遲越坐上回東宮的馬車,他素來量淺,飲多了酒便犯暈,靠着車廂壁打了會兒瞌睡,下車時仍覺頭重腳輕。
到得承恩殿中,沈宜秋已經沐浴完畢,穿着寝衣靠在榻上,手裏還握着一卷書,雙目已經阖上,竟是不小心睡着了。
殿內燃着炭盆,與室外的冰天雪地如同兩個季節。
沈宜秋身上搭着一條薄薄的兔褐毯子,足衣和裙擺間露出一截玲珑如玉的足踝。
尉遲越一眼望去,喉頭發緊,頭暈得越發厲害了。
這時候,沈宜秋聽到動靜醒轉過來,揉了揉眼睛,仍舊有些睡眼惺忪。
她站起身,趿着絲履迎上前來:“殿下可是飲了酒?”
尉遲越忙退開一步:“酒氣很重?”
沈宜秋一笑,腮邊現出淺淺的笑靥:“不重。”說罷便去替他解狐裘,又命宮人去煮醒酒湯。
尉遲越坐在榻上,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清了清嗓子道:“小丸,孤有件事與你相商。”
沈宜秋見他臉上微露赧色,不由納悶,抿抿唇道:“殿下吩咐便是。”
尉遲越道:“《蘭亭序》可否借我一用?”
沈宜秋一怔。
尉遲越觑着她臉上的神色,接着道:“今日聖人在麟德殿飨宴新科進士,席間寧十一應诏賦詩,聖心大悅,意欲厚賞,讓他自己提,寧十一要借《蘭亭序》真跡一觀。”
他頓了頓道:“孤并未應下,你若是不願借,孤便叫人回絕。”
沈宜秋微啓雙唇,半晌沒發出聲音,好容易回過神來:“殿下的意思是,妾這裏的《蘭亭序》是真跡?”
尉遲越不由一挑眉:“莫非你一直以為孤送你的是贗品?”
他深吸了一口氣:“禮單上不是白紙黑字寫着?”
沈宜秋道:“禮單足有好幾卷,妾不曾看完。”
尉遲越叫她噎得不輕,不成想沈宜秋比他還憤慨,睜大眼睛,一臉難以置信:“那可是《蘭亭序》啊,殿下怎麽随便拿來賞人?”
尉遲越氣得肝疼,他是随便賞人?《蘭亭序》是他心頭肉,他剜出來給她,到了她嘴裏就成了随便賞人。
莫非重活一世,這女子換了一副鐵鑄的心腸?
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太子殿下自然不會這麽說,他只輕描淡寫地哼了一聲:“不過是一軸書卷,孤願意送誰便送誰。”
若是沒有上輩子的經歷,沈宜秋說不定真信了,但這《蘭亭序》可是何婉蕙都求而不得的東西,她狐疑地看着太子,莫非重活一世,他被豬油蒙了心?
不過此刻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沈宜秋拎着裙擺快步跑到牆邊的螺钿紫檀木櫥前,打開櫥上的小金鎖,打開櫥門,小心翼翼地取出裝《蘭亭序》的木函放到書案上,将燈燭、墨池移開八丈遠,這才凝神屏息打開蓋子。
她一想到自己無數次随意将這寶貝攤在案上,對着摹寫,或是一邊飲茶、吃菓子一邊揣摩筆意,便覺頭皮一陣陣發麻——好多次尉遲越就在旁邊看着,竟然忍得住一聲不吭。
好在《蘭亭序》安然無恙地躺在盒子裏。
尉遲越探手來取,沈宜秋眼明手快地将他擋住,從袖子裏掏出絹帕與他墊着:“殿下請小心些吧。”
尉遲越叫她戰戰兢兢、鄭重其事的模樣逗樂了,做了兩輩子夫妻,她從來都是一副雲淡風輕、寵辱不驚的模樣,此時卻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守財奴。
他上輩子總覺沈宜秋出身五姓世家,無時無刻不端着架子,不如何婉蕙那般任情随性,可今日之事若是換作何婉蕙,又豈敢顯露出這“伧俗”的一面?
如今回想起來,沈宜秋的刻板不過是祖母言傳身教的緣故,只是因循習慣使然。倒是沈老夫人如此嚴苛的訓誡也未能将她天然的性情磨滅殆盡,實已令人訝異。
尉遲越心中無端湧起股柔情,也不去管書卷了,一把将她攬入懷中,低頭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沈宜秋卻還記挂着案上的《蘭亭序》,掙紮着彎下腰,夠到蓋子,合上木函,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尉遲越笑着揶揄她:“不想沈七娘也有為身外之物折腰的時候。”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可是《蘭亭序》啊!莫說是折腰,折成兩段都無妨。”
她頓了頓道:“殿下還是将《蘭亭序》收回去吧。”
尉遲越不禁詫異:“為何?”
沈宜秋道:“此物實在太珍貴,放在承恩殿中責任便在妾身上,往後妾時時都要挂心,恐怕寝食難安,倒不如仍舊由殿下保管着。”
尉遲越挑了挑眉:“送出去的東西豈有收回的道理,孤已将它贈與你,你就是它的主人,即便遺失、毀損,孤也不會過問。”
他不說“遺失”、“毀損”還罷了,一聽這兩個字眼,沈宜秋耳朵裏便嗡嗡作響,連忙搖頭:“不可不可,若是在我手上丢了毀了,那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還是請殿下收回去吧,妾要看時去藏書樓看便是。”
尉遲越見她執意要将書卷送回,想了想道:“既已送給你,這《蘭亭序》便是你的東西,孤只是代為保管,你仍可随意處置。”
沈宜秋這才松了一口氣。
尉遲越松開手:“你還未答複,究竟借還是不借?”
沈宜秋撫了撫木函:“借多久?要帶出宮去麽?”
尉遲越啞然失笑:“不必,若是你肯借,孤便請人來崇文館看。”
沈宜秋松了一口氣:“好。”
是夜,兩人躺在床上,沈宜秋慢慢平靜下來,方才有些不安,尉遲越從來不是個色令智昏的人,便是上輩子寵愛何婉蕙,也頗有分寸,比如金珠寶玉可以賞,《蘭亭序》卻不行。
他為什麽會将《蘭亭序》送給她?
沈宜秋揉了揉太陽穴,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就在這時,尉遲越伸手揉揉她的後腦勺:“小丸,你喜不喜歡孤送你的《蘭亭序》?”
沈宜秋道:“自然喜歡的。”
尉遲越一手支頤看着他,映着燭火的眼睛格外亮:“那你要不要投桃報李?”
沈宜秋哭笑不得,哪有自己開口要回禮的,她想了想道:“自然要的,但妾身無長物,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全仰仗殿下賞賜,連妾這一身也是殿下的,實在不知何以為報。”
尉遲越見她一副低眉順眼的認命模樣,心裏有些不是滋味,目光動了動:“你給孤做身衣裳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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