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心事

太子提的要求卻令沈宜秋始料未及,上輩子她替他做的衣裳有上百身,自她入宮,他的貼身衣裳便幾乎是她包攬的。

尉遲越好潔,貼身衣物一概是雪白的顏色,冬季用西域白疊布,春秋用吳绫,夏季則用春羅和細葛布,都是不耐浣洗的料子,一身衣裳洗個十來次便舊得沒法穿,她便一直在縫新衣。

她不善言辭,從小到大的教養更讓她不能将許多事宣之于口,便把對夫君的心意都傾注在這一針一線中。為了叫他穿得舒服些,她将冷硬的新布一寸寸用手悉心搓揉,又不惜花成倍的時間用藏針縫,将針腳都藏起。

白線縫在白布上,盯着看上一會兒便會頭暈眼花,她白晝忙着宮務,常常只能夜裏對着燈火縫,燈燭晃眼,更是雪上加霜。

她上輩子不過二十來歲眼睛便不好,大半是因這些衣服而起的。

只因他第一次收到她縫制的衣裳時眸光微動,說了一句“還從未有人替孤縫過衣裳”,她便任勞任怨縫了六年,直到後來有一日,她在他的中衣領口發現一株金線繡的蕙蘭,方知那一個個點燈熬油的不眠夜,那模糊的雙眼,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的自苦。

何婉蕙自比她聰明,深知該往哪裏使勁,她壓根不必費那力氣,只消在宮人縫好的衣物上繡株蕙蘭。

沈宜秋如今回想當年的自己,就如冷眼看一個陌生人,心中毫無波瀾,只覺不可思議,怎麽會有人傻到這種地步?

不成想重活一世,此人會用蘭亭真跡向她換一身衣裳,真叫人啼笑皆非。

她看了眼男人的眼睛,莫非真的換了個人麽?

世上再沒有比這更上算的買賣,她點點頭:“殿下不嫌棄妾的女紅粗陋便好。”

尉遲越見她一口答應,心中的歡喜幾乎要滿溢出來,将她圈在懷中揉了兩下,随即想到做針線傷眼又傷手,便道:“不必做一身,做條裈褲便是,也不必着急做,孤不缺衣裳穿。”

他想得這樣周到,沈宜秋自要承他的情,順水推舟道:“多謝殿下體諒,妾粗手笨腳,又不曾裁制過男子衣裳,的确需摸索一段時日。”

這裈褲不能不做,也不能做得太好,不然他穿得稱心适宜,還想再要別的,豈不是給自己找事。

故此醜話說在前頭,到時候呈上去的活計不太像樣,他也不好說什麽。

尉遲越哪裏不知道她這是就坡下驢,上輩子她做起衣裳來又快又好,一條裈褲哪裏難得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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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想起上輩子那一身身衣裳,他只覺自己此刻挾恩圖報,有些心虛——以他上輩子的行徑,實在是一條裈褲也受之有愧,若非她對上輩子的事一無所知,他無論如何也開不了這個口。

他輕輕撫了撫沈宜秋的背,低低地叫了一聲“小丸。”

懷中人應了一聲:“殿下有何吩咐?”

尉遲越扯了扯嘴角:“睡吧。”

這輩子他一直在竭盡所能地補償她,可他虧欠過的那個人,與他懷裏的人,究竟能不能算作同一個人?

翌日早晨,從校場回來,尉遲越便即遣黃門去寧府送信,邀寧彥昭前往崇文館賞《蘭亭序》帖。

寧十一郎原以為太子昨日在麟德殿的答複不過是推托之詞,未料他竟真的邀他前去賞書帖,莫非這《蘭亭序》真叫他賞了人?書帖的新主人又會是何人?

昨夜麟德殿席散已近亥時,今早太子一大早便遣人來傳信,可見書帖就在東宮,那《蘭亭序》的新主自然也在東宮,莫非……

寧彥昭心裏一動,随即覺得這猜測甚是不經,《蘭亭序》是無價之寶,設身處地去想,太子也不可能将它賞給新婚不久的妻室,即便那人是她……

寧十一郎不再往下想,收回思緒,摒除雜念,便即命仆從備馬,披上鶴氅出了門。

到得東宮門外,寧家仆役遞上名刺,便有黃門将寧彥昭引至崇文館。

太子已在館中等候,見他到了,起身相迎,親自延他入座,命黃門奉茶:“寧公子請。”

寧十一行禮入座,不動聲色地打量太子,只見他作家常裝束,一身玄青色襕袍,未戴冠,頭發用白玉簪束起,宛如一個尋常文士,但舉手投足間氣度不凡,只消一眼便知是天潢貴胄。

他神情雖是和顏悅色,但一雙眼睛深不見底,審視起人時如刀鋒般銳利。

寧彥昭自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被這雙眼睛看上一眼,也覺背上有些發涼。

與此同時,尉遲越也在打量寧彥昭,他雖已進士科擢第,但還未拜官,仍是一身白袍,一張小白臉仿佛敷了粉,倒比袍子還白上幾分。

太子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背,他每日在校場習武,又頂着日頭騎馬往來于東宮、太極宮與蓬萊宮之間,自不比終日坐在書齋中不見陽光的寧十一,白得那般離譜,但這膚色也算得白皙,體魄更不是文士可比,無論怎麽看都是他更勝一籌。

尉遲越心裏的郁氣稍微纾解。

相對寒暄了幾句,飲了兩杯茶,尉遲越便命人撤去茶床,換上書案,去取《蘭亭序》書帖。

不一時,大黃門捧了木函來,尉遲越從他手上接過,遞給寧彥昭。

寧彥昭趕緊行禮,鄭重其事地接過,端端正正放在書案上,打開盒蓋,只見裝裱古樸的卷軸靜靜卧在木函中。

尉遲越道:“寧公子請随意觀覽。”

寧十一郎道了謝,小心翼翼地從木函中取出卷軸,解開絲繩,然後從袖中取出一方絹帕墊在手下,慢慢将卷軸展開。

尉遲越目光落在那方絹帕上,只見帕子一角繡着株紫藍色的菖蒲花,微感詫異,男子大多用素帕,便是繡紋樣,也多是松柏、竹葉、雲鶴之類,繡花卉的倒是很少見。

寧彥昭察覺他的目光,手不由一頓。當初他将帕子送還給沈七娘,本以為可以放下——畢竟他們只有一面之緣,他雖鐘情于沈七娘,卻不過是淡淡的情愫。

然而他着實低估了“求不得”三個字的威力。日複一日的遺憾與不甘,未能讓記憶中的容顏褪色,卻叫她的一颦一笑越發鮮妍。

帕子一角的菖蒲花,便成了他與自己的一個暗號,心底的秘密叫他痛苦,這痛苦中卻也隐藏着甜蜜。

今日他出來時太過匆忙,一時大意,竟忘了換帕子。秘密隐現,偏偏叫最不該見到的人窺見,寧彥昭心中既慌亂,又有幾分快意。

尉遲越盯着人家一方帕子看,叫人發現,有些不好意思,索性光明正大地打量了兩眼道:“這紋樣倒是別致。”

寧十一方知他一無所知,暗暗松了一口氣:“舍妹玩鬧,叫殿下見笑了。”

尉遲越不疑有他,只耐心等着寧彥昭細細欣賞書帖。

寧十一做事謹慎小心,原本沒什麽放心不下,但這書帖如今是太子妃之物,他肩頭又多了一重責任,定要親自盯着方才放心。

寧彥昭也頗為識趣,看了一刻鐘便小心收起書帖,按原樣放回函中,蓋好蓋子,還給太子,長揖道:“多謝殿下成全仆多年夙願。”

尉遲越笑道:“寧郎不必多禮,借花獻佛罷了”。

說着接過木函交給來遇喜:“收回櫥中,叫人将鑰匙送還給娘子。”

寧彥昭心中一震,東宮上下能稱“娘子”的只有一個。

《蘭亭序》的新主人竟真是太子妃!

百般滋味忽然齊齊自他心中湧出,一時之間他竟不知該作何感想。

尉遲越恍若不知,請他移步書齋:“寧郎文辭具博,詩賦炳煥,孤有許多問題想向你請教。”

寧彥昭定了定心神,連道不敢當。

兩人在書齋中飲茶閑談,寧彥昭起初心存戒備,但聊了一會兒,發現太子博學洽聞,言談間常常一針見血,且于朝政的見地與他心中所想常常不謀而合。

聊着聊着,他竟對太子生出一見如故之感,不覺已将沈七娘之事抛諸腦後,但覺胸中熱血沸騰,迫不及待想入朝為官,與這年輕的儲君一起,做出一番經天緯地的事業。

尉遲越上輩子便與寧十一君臣相得,他向來将公私分得清楚,雖不喜寧彥昭這張小白臉,但對他的才能見地都頗為欣賞。

兩人相談甚歡,不覺聊了一個多時辰,就在這時,忽有一黃門入內禀道:“殿下,娘子遣人來問,殿下午膳是否去承恩殿用。”

尉遲越看了眼寧十一,微露遲疑,近來政務繁忙,難得有半日閑暇,他自然想多陪陪太子妃,可既然召見寧彥昭,不留他用午膳也說不過去。

寧十一郎垂眸看了看杯中澄淨的茶湯,默默放下杯盞,行個禮,稱要回去侍奉祖父,向太子告辭。

尉遲越松了一口氣,歉然道:“今日冗務繁雜,改日再請寧郎入宮一敘。”

說罷起身将寧十一送至長壽院外,便即轉身快步向承恩殿走去。

寧十一立在道旁,看着太子的背影匆匆離去,擡頭遙望了一眼,只見高聳的宮牆和無數屋脊與檐角。

明知宮苑深深什麽也望不見,他還是伫立遙望了一會兒,這才轉身對引路的小黃門道:“有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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