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勸解

骊山地氣雖比別處暖,山間的冬夜依舊寒冷刺骨。

尉遲越出來得急,只在寝衣外披了件狐裘,并不能将渾身上下裹嚴實,凜冽的山風一吹,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出了寝殿,繞過廊庑,走到院門口,已有兩名黃門在此等候,一人提燈,另一人從腰間解下鑰匙開鎖。

尉遲越問道:“東西都帶了。”

那小黃門低聲應是。

太子點點頭,便讓黃門在前提燈朝路,徑直出了殿庭,到得外院,已有黃門将馬牽來。尉遲越翻身上馬,繞過牆垣,徑直往北面苑囿行去。

華清宮後苑本是山林,營建宮殿時以牆垣圍起,稍作修葺,園中古木森然,洞壑幽深,垂葛懸蘿,行走其間便如走在山間。

此時更深夜半,園中寂無人聲,只有風搖動草木,發出簌簌聲響。苑中樓觀不如宮中那般星羅棋布,只有零星幾處點綴在草木間,廊下風燈在黑暗中發着光。

尉遲越下了馬,快步穿過廊庑,來到一處幽僻的庭院前。

提燈引路的黃門扣了木門,片刻後,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個小黃門探出頭來,一看是太子殿下大駕,忙行禮問安。

尉遲越微微颔首,便即大步流星地走進庭中,朝着廂房喚道:“日……”

“将軍”兩字還未出口,忽有一道黑影從半掩的門扇中沖将出來。

尉遲越不由自主蹲下身。

小獵犬一邊搖着尾巴,一邊吠叫着撲到他膝上,一跳跳地想要舔他臉。

太子忙将它腦袋推開:“髒死了。”卻任由它兩條前腿搭在他膝蓋上。

日将軍吠叫了幾聲,又變成如泣如訴的嗚咽。

照看它的小黃門道:“殿下不知,小日将軍今日沒見到殿下,一整日蔫頭耷腦的趴在廊下,聽見腳步聲便起身張望,奴喂它肉,它只吃一口,便又無精打采地趴回去。”

小獵犬配合着他嗚咽,似在配合那小黃門的話。

尉遲越心中一軟,卻拍了拍小獵犬的腦袋,正色道:“日将軍,你是公犬,不可動辄嗚嗚咽咽,作此忸怩之态。”

小獵犬圓睜着烏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太子。

尉遲越自覺方才過于嚴厲,清了清嗓子,捋捋獵犬毛茸茸的腦袋,緩頰道:“好了好了,孤晝間有正事,這不是來看你了麽。”

夜半三更放着溫香軟玉不抱,頂着寒風來見一條狗,太子殿下簡直不敢細想。

他從腰間錦囊裏掏出鹿肉脯,托在手心裏。

小獵犬歡叫一聲便來舔食,尾巴不住左右搖晃。

尉遲越不自覺地縮了縮手,到底還是忍住了,又喂了幾條肉脯,在黃門端來的香湯裏浣了手,望着日将軍腦袋上的月牙斑發愁。

“想不想跟孤去獵狐貍野兔?”

日将軍不明就裏:“汪!”

太子嘆了口氣:“孤就知道你想去,但是你這模樣,她一見就會認出來。”

日将軍用腦袋往他手心裏蹭,一邊發出嗚嗚聲,忽然就地打了個滾,露出肚子。

尉遲越面露嫌棄,還是揉了兩下:“罷了罷了,孤想想法子,帶你去就是了。”

太子生怕沈宜秋醒轉過來發現他不在,不敢耽擱太久,安撫了日将軍一會兒,摸摸它的腦袋:“孤明日再抽空來看你。”

便即出了院子,原路折返,策馬回了少陽院。

回到寝堂,他不敢點燈,摸黑去淨室中浣手濯足,又将手搓熱,這才蹑手蹑腳地回到帳幄中,聽見沈宜秋呼吸勻靜,顯是在熟睡,不由長出一口氣,把她摟在懷中,心滿意足地輕嘆了一聲。

太子很快便進入夢鄉。不遠處的芳蘭院中,卻有人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何婉蕙翻來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披上灰鼠裘,推開門走到庭中。

婢女秋鴻忙抱着條氈毯跟了上去:“小娘子,外頭天寒地凍的,仔細着涼。”

何婉蕙恍若未聞,倚靠在朱闌上,轉過臉道:“秋鴻,你說表兄為何不肯見我?”

她本就生得楚楚,此時巴掌大的小臉映着月光,白得發青,越發惹人憐愛。

婢子不敢對上那雙水汽迷蒙的眼睛,低下頭勸道:“小娘子莫要多想,小娘子在殿下心裏的分量沒人能比得上……”

何婉蕙凄然地笑了一聲:“‘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絶’,如今我便是這無用的秋扇,他連多看一眼都不願意了。”

秋鴻道:“小娘子別誤會太子殿下,殿下是為小娘子的閨譽着想,這才……”

何婉蕙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他連我的書信都不看一眼,也不願來見我……呵,說什麽閨譽,只是托辭罷了,他不過是怕那花容月貌的嬌妻生妒,哪裏還記得我們兄妹情分呢。”

她說着,忽地怫然作色,發狠将信箋撕成碎片,染了香、繪着白梅的薛濤箋頃刻間叫她撕得粉碎,雪片般紛紛揚揚落在地上。

她猶嫌不足,在碎紙片上踏了兩腳,淚珠一串串地落下來,這回卻是貨真價實的傷心淚。

秋鴻忙拿出絹帕替她拭淚:“小娘子,莫要氣苦,氣壞了自己身子不值當的……”

何婉蕙肩頭聳動,抽噎着道:“秋鴻,你今日也見到太子妃了,你說實話,她是不是比我美,比我好?”

秋鴻忙道:“誰不知道小娘子是京都第一美人,第一才女,全長安誰能與小娘子比?那位不過是仗着身份,依奴婢之見,實在不過是庸脂俗粉,比小娘子差得遠了。”

何婉蕙乜她一眼,嗔道:“行了,知道你哄我呢。”

頓了頓,莞爾一笑:“回屋吧,明日一早還要去那邊伺候。”

秋鴻道:“奴婢若有半句虛言,便叫這山林中蹿出只大老虎,一口吞吃了奴婢。”

何婉蕙撲哧笑出聲來。

秋鴻欲言又止道:“小娘子,奴婢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賢妃娘娘也是……什麽事都要你做……”

何婉蕙沉默片刻,輕輕嘆了口氣:“這話休要再說,她是我姨母,伺候她原也是該當的。”

秋鴻道:“小娘子明日不必太早起來,今日是賢妃娘娘的好日子,陛下也在芳華殿,想來明日會起遲。”

何婉蕙道:“她可以起得遲,我卻不能去遲了。”

撕了信箋,她心中郁氣稍纾,便即回房睡下。

翌日,何婉蕙仍舊昧旦起床,梳洗停當,便過芳華殿去,問了宮人,道聖人與賢妃還在睡着。

何婉蕙照例親手替賢妃将玉容湯煎好,煨在小爐上,便去側殿書房中練字。

何婉蕙的一筆字在京都權貴中小有名氣,她寫一卷詩帖,都中王孫公子不惜以千金來換,但她自矜身份,當然不會随随便便讓手書流出去。

太子癖好不多,書藝算是一個。

何婉蕙叫婢女研了墨,拈起湘竹筆管,不一會兒,雪浪般的箋紙上便出現了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赫然是班婕妤的《怨歌行》。

練了半個時辰字,有宮人來禀,道賢妃醒了,請小娘子去房中作陪。

何婉蕙當即擱下筆,起身向姨母的寝堂走去。

房中熱氣熏人,濃香中夾雜着淡淡的腥味。

郭賢妃穿着寝衣,釵斜鬓亂地坐在妝臺前,臉上還留着殘妝。

何婉蕙上前行禮請安,便聽屏風裏傳出一陣鼾聲。

郭賢妃朝屏風望了一眼,低聲道:“聖人還在睡着,舉動仔細些,別弄出聲響。”

頓了頓道:“九娘替我勻妝,再梳個堕馬髻,宮人粗手笨腳的,手藝沒一個及得上你,只能叫你能者多勞了。”

何婉蕙一笑:“姨母說得什麽話,伺候姨母本就是阿蕙的福分。”

郭賢妃微微動容,執起何婉蕙的手:“好孩子,真是多虧有你,珠兒一走,姨母這裏真是亂了套。”

她湊近外甥女耳邊,壓低聲音道:“昨夜我與聖人提了你和三郎的事……”

何婉蕙眼波一動,垂下眼簾。

郭賢妃輕輕嘆了口氣:“可我好說歹說,聖人還是沒松口,恐怕只能等了。”

她捋了捋何婉蕙鬓邊的碎發:“阿蕙,姨母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已經比人晚了一步,若是等祁小郎……說起來總是守過望門寡,身份上又低了一截,便是三郎對你有情,終究越不過先頭那三人去,再說了,女子有多少大好年華?再蹉跎上兩三年,唉……”

她拍拍外甥女的手背:“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何婉蕙低眉垂眼,輕聲道:“阿蕙知道姨母是替我着想。”

郭賢妃恨鐵不成鋼道:“姨母也不多說了,你是個聰明孩子。”

沈宜秋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

昨夜太子走後,她一時醒着,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才睡着。

她不知道太子出去多久,總之直到她睡着,他還沒回來。

這一夜不是素娥、湘娥當值,其餘宮人和內侍便是知道太子中夜悄悄出門,太子妃不問,他們也不敢貿然禀報。

沈宜秋坐起身披上氅衣走出屏風外,尉遲越正好從門外進來,穿着一身胡服,手中提着劍,鬓發微濕,顯是習武歸來。

她眸光微動,若無其事道:“殿下今日怎麽沒叫妾起來習武?”

尉遲越因為昨日何婉蕙的事,心中有愧,早晨見她睡得香甜,便沒忍心叫醒他。他微微垂眸,輕咳了一聲道:“孤見你睡得熟,便不曾叫你。昨日你也乏了,習武暫停一日也無妨。”

沈宜秋心中一哂,她哪一日睡得不熟,平日也不見他手軟,大約是瞞着她夜會佳人,心中愧疚,這才格外好說話。

她想了想,這倒是個好機會,便即得寸進尺道:“妾還未學會騎射,随殿下去圍獵,只會拖累殿下,不如……”

話未說完,便被太子打斷:“孤不怕你拖累,難得一次冬獵,錯過便要等一年,無論如何都得去。”

沈宜秋只得悻悻地作罷。

尉遲越去殿後沐浴更衣,兩人用罷早膳,尉遲越批閱昨夜快馬從太極宮送來的奏疏,沈宜秋則撿起剩下一小半的進士詩文集接着看。

時近日中,有芳華殿的宮人來傳話,道聖人請太子、太子妃前去用午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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