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譏刺

沈宜秋那一握大半出自義憤,握完便要收回手,卻被尉遲越反手緊緊攢住,收不回去了。

沈宜秋擡起眼睛,對上男人含笑的雙眼,只覺無可奈何,不由也淺笑了一下。

他們的手有幾案遮擋,旁人看不見端倪,這一番眉眼官司卻落在有心人的眼裏。

何婉蕙心如刀絞,先前還能自欺欺人,以為表兄退回書信不來赴約是為她名節考慮,可他方才退回美人,又邀功似地對着沈氏微笑,卻沒有別的解釋了。

就在這時,五皇子忽然撲哧一笑。

皇帝正義正詞嚴地訓示太子,叫小兒子這麽一笑,心下不悅:“五郎,你笑什麽?”

五皇子眯了眯狐貍眼,随即斂容正色道:“回禀阿耶,五郎不過是胡思亂想,說出來大逆不道。”

皇帝叫他這麽一說,越發好奇:“想到了什麽,說來聽聽。”

五皇子道:“除非阿耶答應兒子,不管說什麽都不問兒子的罪。”

太子一聽,知道準沒好話,正想叫他住口,皇帝已道:“朕不問你的罪。”

五皇子作個揖道:“啓禀阿耶,兒子方才聽聞阿耶說起‘清靜無為,垂拱而治’,心想,若論文韬武略,經世濟國,五郎難以望阿耶、阿兄之項背,可要說‘無為’、‘垂拱’,怕是無人及得上我,阿兄這太子豈非應該讓我來做?”

話音未落,皇帝臉上已是山雨欲來,正要發作,太子已經怒斥道:“放肆!聖人面前,怎可大放厥詞,還不謝罪!”

五皇子滿臉無奈和委屈,卻是不緊不慢地再拜叩首:“父皇恕罪,兒臣知錯。”

賢妃又氣又急,差點越過食案去打他:“你這胡天胡地不成器的孩子,玩笑也沒個分寸,這是能拿來混說的麽?你幹脆氣死阿娘算了!”

罵完兒子,急忙伏倒在皇帝面前:“五郎小孩家不懂事,絕無觊觎儲位、兄弟阋牆的心思……”

皇帝揮揮手打斷她,陰沉着臉道:“朕說了不會問他的罪,到此為止,莫要再提。”

說罷端起身前酒杯,将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将金杯重重往紫檀木案上一撂,掃了眼衆人道:“朕乏了,先走一步。”話音甫落,便即拂袖離席。

賢妃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卻不敢如平日那般撒嬌賣癡挽留他。

待皇帝走後,方才直起身,捧住臉,一邊哭一邊罵小兒子:“冤孽,冤孽,我造了什麽孽,生了你這麽個不省心的……”

五皇子卻仍然氣定神閑,甚至還拿起銀箸夾了一片鯉脍放進嘴裏,吃得津津有味。

沈宜秋原先只覺五皇子促狹刻薄,直到此時方才對他刮目相看,擠兌何婉蕙一個小女子并非什麽壯舉,連皇帝都敢當面擠兌,恐怕古往今來都找不出幾個人。

賢妃心思簡單,聽不出來尉遲淵話中有話,其實是在為兄長打抱不平。這哪是兄弟阋牆,分明是情比金堅。

不得不說,賢妃生的兩個兒子,一個賽一個有能耐。

尉遲淵若無其事地又夾了一片魚脍,掀起眼皮看看衆人:“噫,你們怎麽不吃?”

尉遲越氣不打一處來,起身走到弟弟身邊,擡手往他腦袋上削了一下:“因為就你生了嘴!”

這頓午膳吃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拂袖而去,賢妃嘴裏不住地念叨着“冤孽”,除了五皇子這個“冤孽”本人之外,別人都沒什麽胃口,便即散了席。

皇帝當日便回了紫雲觀,連着幾日沒來賢妃所居的芳華殿,自然也沒召兩個兒子共享天倫之樂。

太子因禍得福,可以心無旁骛地在少陽院中處理政務。

那日得太子妃一握,他只覺連日來的疲乏一掃而空,渾身上下又都是幹勁,真恨不得日日有十個八個美人給他拒絕。

他當天便欲趁熱打鐵再與太子妃一同泡次熱湯,奈何文書堆了滿案,一起頭便沒個完,等他從案上擡起頭,太子妃已經沐浴完畢,靠在榻上睡過去了。

他只得俯身将她輕輕抱起,放到床上,替她掖好衾被,自去湯池中泡了一回。

圍獵前兩日,其餘皇子、公主、宗室與随駕的官員陸陸續續到了骊山,華清宮宮城內外裏闾阗咽,商賈逐利而來,一時間整個羅城繁華熱鬧不減都市。

圍獵前夜,皇帝大約消了氣,在瑤光樓中設家宴,請一衆皇子、公主出席。

到得樓中,沈宜秋掃了一眼,見在座的有四位皇子,六位公主,并若幹宗室。

四皇子這一世是初見,此時他一身錦繡,頭戴玉冠,端坐金殿上,也是俊朗非凡,奈何但上輩子他指着她鼻子跳腳大罵的模樣太過鮮明,她至今記憶猶新。

四皇子身邊便是五皇子,兩人之間差了兩年,但坐在一處,神氣卻大相徑庭,一個如同木胎泥塑,另一個則宛如精怪。

其餘兩位皇子才七八歲的年紀,生母位份都不高,此時袖手坐着,也看不出什麽端倪。

幾位公主、長公主已在張皇後宮中見過沈宜秋,本就對這落落大方的太子妃印象不錯,後來又聽聞她勇鬥賢妃的事跡,越發對她刮目相看,此時見了她,都上來與她寒暄,将她從衣飾到妝容都誇了一遍。

二公主、四公主都帶了孩子來,大的十來歲,小的只有二三歲,尉遲家的人生得貌美,挑的驸馬也都一表人才,這些孩子個個唇紅齒白,樣貌可愛。

或許是上輩子求而不得的緣故,沈宜秋最喜歡孩子,見了別人的孩子也眼饞,連樣貌普通的孩子也愛得緊,別說這些粉妝玉砌的漂亮孩子,當下蹲下身,恨不能将每一個都摟進懷裏。

四公主家的小世子還不滿三周歲,懵懵懂懂,見她蹲下便往她膝上坐,四公主忙拉孩子起來,沈宜秋卻抱住他:“讓他坐,讓他坐。“一邊從袖子裏摸出枚白玉雕成的小老虎塞進他手裏。

其他孩子看見了自然眼饞,但出于教養,不好意思讨要,只巴巴地望着沈宜秋。

”都有都有。“沈宜秋嘴裏說着,又摸出許多玉雕的小玩意兒,貓兒狗兒兔子狐貍豹子獅子應有盡有,有的憨态可掬,有的慧黠機敏,個個靈動可愛。

她閑來無事便自己畫了粉本,讓工匠雕了,就是為了過年時分送各家的孩子。

四公主從兒子手中挖出來對着燭火端詳:“好生愛人,簡直像是活的一樣……”

話音未落,小世子已經快急哭了,皺着張小臉,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大郎的……大郎的……”

沈宜秋心疼不已,立即又摸出只小麒麟塞給他:“這個更厲害。”

二公主在一旁看着,吃吃笑着看向弟弟:“阿沈這麽喜歡孩子,三郎還不趕緊的。”

尉遲越正看着沈宜秋與孩子玩笑,心中五味雜陳,聞聽此言怔了怔,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自當勉力。”

衆人哄笑起來,沈宜秋立時飛紅了雙頰。

何婉蕙陪在姨母身邊,冷眼看着太子妃被人團團圍着,如同衆星拱月,自己卻像個宮人一般,穿着樸素的衣裳,低眉順眼侍立在一旁,便是有人留意到她,也只是微一颔首,眼中盡是不屑。

何婉蕙心中冷笑,這些人的容貌才情哪一個及得上她了?不過是仗着托生在天家罷了。

衆人寒暄罷,便按尊卑齒序入座。這回的家宴人多,皇帝沒再效仿窮家小戶弄什麽同案而食,不過在場的都是近親,便男女同席,并未分內外。

張皇後、淑妃和德妃未至,在場嫔妃中屬賢妃的位份最高,得以坐在皇帝身邊。

皇帝神色如常,時不時俯身與郭賢妃交頭接耳幾句,顯然已将那一日的不快抛到了九霄雲外——五皇子出了名的渾不吝,與他計較純屬自找不痛快。

他見何婉蕙并不入席,跪坐在賢妃身邊侍奉,眉頭一動,溫聲道:“九娘也入座,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見外。”

二公主和四公主交換了一個眼神,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

何婉蕙再三推辭,但皇帝執意要她入席,最後還是入了席,陪在末座。

一時開宴,弦管大作,舞袖飛旋,衆人賞舞品樂,觥籌交錯。

四公主家的小世子黏上了沈宜秋,竟不肯随母親回自己坐席上,抱着太子妃的腰不肯松手。

沈宜秋求之不得,幹脆叫宮人将他的食具搬過來,将他抱在懷中,親手執起小銀勺,一口口喂他,自己都顧不上吃一口。

尉遲越時不時往她那兒瞟一眼,忍了半晌,終于忍不過:“你自己也吃,孤來喂他。”

說罷便想将那小孩拉入自己懷裏,誰知那孩子卻掙開他的手,往沈宜秋懷裏一撲,嘟嘟囔囔道:“舅母喂大郎好不好?”

沈宜秋心都快化了,對尉遲越道:“無妨,我已經飽了。”

尉遲越乜了那沒眼色的小孩一眼,正巧那孩子也悄悄轉過頭看他,用黑曜石似的瞳仁打量他片刻,忽然沖他得意地一笑,然後在太子妃懷中蹭了蹭:“舅母香香……”

尉遲越噎得不輕,沈宜秋卻越發高興,舀了一勺魚茸送到他嘴邊:“啊——”

太子拿孩子沒辦法,只得朝四公主瞪眼。

四公主視若無睹,繼續與姊妹談笑,過了半晌,方才笑着起身,将兒子拽起來:“別鬧你舅母,讓舅母好好用膳。”

尉遲越一口氣方才順回來些。

席間自然聊起翌日的圍獵,尉遲氏馬背上得天下,子孫大多精于騎射,說起狩獵,不止是皇子,連公主們都是興致勃勃、躍躍欲試。

二公主更是個中好手,對尉遲越道:“往年總是叫三郎拔得頭籌,今年阿姊可要扳回一城。”

尉遲越笑道:“今年我不與阿姊争這頭籌。”

二公主明知故問:“這卻是為何?”

四公主笑着看太子妃:“還能有什麽緣故。”

二公主爽朗大笑,對沈宜秋道:“阿沈可曾學過騎射?”

沈宜秋笑答:“是這幾日現學的,至今不曾射中過箭垛。”

四公主道:“啊呀,你這麽聰敏,定是師傅不行。早知如此我便早些來骊山,若是我來教,保管一日便教會你。”

尉遲越哂笑了一聲。

四公主是德妃所出,與太子年歲相當,幼時又常在張皇後宮中,兩人關系十分融洽。

聽見弟弟一臉不屑,挑了挑眉道:“三郎莫非不信?”

尉遲越道:“你不妨試試看,先別誇海口,你能逼得她願意同你學再說。”

二公主聽出他話中的意思:“莫非這師父是你?”

尉遲越笑而不語。

二公主拊掌笑道:“以前五妹吵着讓你教她騎馬,你總嫌她笨不願教,如今還得求着人同你學,該。”

四公主的目光若有似無地從何婉蕙臉上劃過:“那得看教的是誰,求是求不來的。”

何婉蕙臉色又白了幾分,她以前在宮中見公主們揚鞭飛馳,心中豔羨不已,也想請表兄教她,可尉遲越總是推說沒空,哪裏耐煩去教她。

正咬着唇思忖着,忽聽有人喚她。

她擡起眼,只見衆人都望着她。

皇帝道:“九娘,朕方才問你,可學過騎射?”

何婉蕙忙斂衽下拜:“回禀聖人,妾略知一二。”

皇帝捋須笑道:“上回問你可曾學過彈奏琵琶,你也說略知一二,可見騎射也是精熟的,明日圍獵,你也一起去吧。”

何婉蕙連忙推辭:“妾多謝陛下厚意,不過妾是來侍奉姨母的,不可嬉游。”

皇帝看了眼賢妃,随即對何婉蕙道:“你姨母得你侍奉這些時日,玩個一天半日難道她還會怪罪于你?”

郭賢妃臉上有些挂不住,附和道:“這孩子說的什麽話,姨母身邊難道還缺人伺候?你盡管去玩便是。”

她頓了頓道:“只是九娘來時并未有此打算,騎裝、鞍馬、弓具都不曾備下……”

皇帝不耐煩道:“這些有何難,叫宮人們連夜置備便是,這等細務莫非還要朕操心?”

賢妃當衆吃了排揎,心中羞憤,可也只得唯唯諾諾地應了。

皇帝又對何婉蕙道:“朕新得了一匹紫連錢白馬,朕騎有些矮,你拿去騎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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