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日月】番外一篇

琉璃仙境內的這間獨立辦公室面積絕不算小，只不過大部分的空間都被高及屋宇的樟木書櫃所占，裏面一半是書，另一半則是清一色牛皮紙黃的卷宗盒。

書櫃旁有一扇窗，窗外滿目金黃的銀杏林格外耀目，剛過午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枝桠，恰到好處地将站在窗邊之人的半個身影沐浴其中，光影交錯的這一幕像是精心設計的油畫，若是這人不開口，則頗有幾分歲月靜好的意味。

“天踦爵，一千三百八十一行的命令，換個端口重新試一下，另外，繞過保護後不用着急替他們解圍。”

“啊？”那邊天踦爵脫口而出，“那無夢生和鷇音子怎麽辦？”

“我自有安排，不出所料的話馬上會有另一個IP入侵指令，你追上去，查地址。”

“好嘞老大！”

不問緣由的絕對信任，話音一落，按照素還真指示的命令字串已經躍入眼前窗戶的玻璃上，并陸續有命令符快速冒出，繼續破譯着某處的系統保護。

許是對這破壞了美感的畫面感到遺憾，談無欲不着痕跡地嘆了一息，這才踱過去往素還真手中塞了杯茶，轉而看向那扇窗戶玻璃上不斷躍動刷屏的字串符號。

這看似正常窗戶的玻璃其實是個顯示屏，窗外的銀杏林不過是模拟出的背景，而那道恰到好處的光線也只是天氣模拟系統的一點小把戲，只因比例和視角的精妙，看起來就好像是真正的景色。

其實都是假的。

素還真呷了口熱茶，還盯着顯示屏的眸子半眯了起來，帶上贊許之色，也不知是在贊手中這杯茶，還是在贊自家徒弟格外出息。

談無欲瞅了一眼便懶得理他，兀自端了自己的茶杯回到素還真的辦公椅裏，戳開辦公桌上的電腦，戴上耳機，調出鷇音子和天踦爵正潛入的酒吧俯視圖擰眉而視。

素還真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了出來，語調輕松自在，甚至帶着一絲若有還無的笑意，“好久不見啊，寂寞候。”

語音那頭的聲音頓了一拍，這才不急不緩地傳了出來，“畢業數年，畢業典禮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僅憑聲音就認出我來，素還真果然好記憶。”

“耶，過獎了，作為回禮，素某是不是該回贈一句——寂寞候果然熱心腸。”

“哦？我這人一向冷血。”

素還真淡淡一笑，“孤身前來，若不是有全身而退的把握，那文武冠冕這個稱呼早就易主了，而身負經天緯地之才的你，竟會讓兩個後輩拿住——”

回答他的只是一聲輕咳，素還真帶笑的語調緩緩續道，“讓人不得不覺得，你是故意想幫助兩個後輩脫出困境啊。”

“哈，”釋然一聲輕嘆，那邊的人似乎很是感慨，“素還真，你讓我瞬間有一種我們是同一類人的錯覺。”

“難道不是？”

“也罷。但如果連期望和現實都分不清楚，那清香白蓮倒是讓我驚訝了。”

聽到素還真被怼，談無欲帶着三分愉悅地擡頭望向依然在窗邊只能看到半個側臉的素還真，只見素還真單手撐上了下巴，掃視了屏幕上最後幾行命令字串，眸光一閃，十足的老狐貍模樣，但嘴上卻故作謙卑，無比誠懇。

“清香白蓮自是比不上文武冠冕，面對如此困境，素某這邊一時仍是解不出任何頭緒——”

聞言，作為旁觀者的談無欲開始同情那位寂寞候了，畢竟主動示弱的某人絕對不會安什麽好心。

“我可以帶他們出去，就不知琉璃仙境可否待一杯熱茶？”

“琉璃仙境最不缺的大概就是茶了，素某會在仙境內，恭候大駕。”

素還真說罷，将麥克風關閉，凝神望着屏幕上顯示的代碼。

酒吧的安防門被第三者下的命令依次打開的同時，天踦爵這邊的指令直接追着對方的IP去了。

這下就連談無欲也微微颔首，“天踦爵确實頗得你真傳。”

“嗯，”素還真看着一行一行速度極快的命令，沉吟道，“不過掩碼太多，未必能成。”

談無欲橫起一條眉毛睨他，“你不親自上？”

“耶，何必我出手，我能做到的天踦爵也能，更何況能讓寂寞候委以重任，那人必然不會如此簡單就被追蹤到，所以這次也僅是試探——”

對于能把留一手這件事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話裏話外又分明透着能抓對方第一次，就能抓第二次的自信，談無欲輕哼一聲以示不屑。

正說着，畫面陡然一轉，黑底上的白字像是飄雪一樣簌簌而落，一朵粉色的五瓣花在畫面上一閃而散。

“梅花？”

素還真皺着眉，捏着下巴認真道，“花萼鮮紅翻卷，看着倒更像是是杏花。”

與此同時，天踦爵的聲音突然撞了進來，“老大！有新發現！”

只聽幾聲鍵盤急響，方才出現的粉色花朵視頻被重新播放了一遍，天踦爵解釋道，“這畫面被加密處理過，解碼重構之後，是這樣的——”

視頻被按了暫停回退，然後再次播放出來的，竟是一株枝杈血紅的樹，樹上沒有葉片，取而代之的是耀眼晶瑩的白色琉璃串，似是有風吹過般微微晃動，仿佛依稀還能聽到它們叮咚的脆響。

乍一看，只覺脊背發寒，頗為詭異。

“這是……？”

談無欲轉頭，見素還真眸色一黯，語氣上卻聽不出有何不尋常——

“幹得漂亮天踦爵，算算時間無夢生和鷇音子還有一位客人應該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你可以去泡杯茶放松一下。”

從善如流的天踦爵吹了聲口哨，“我能喝杯你上次帶來的頭茬雲霧茶壓壓驚麽？”

“沒問題，喜歡的話可以拿去，順便讓無夢生嘗嘗。”

“耶！那我就不客氣啦！謝謝老大！”

見素還真斷了通話連接，談無欲這才咂舌道，“真大方，好不容易尋來的古茶樹，今年第一次采摘，惜茶如你居然舍得拱手送人。”

“對的東西自然是要送給對的人，比如我以為，你會對那棵血紅的樹更感興趣？”

談無欲擺出一副拒人千裏的态度，“與我何幹？”

“诶，好歹同門一場，這麽說略顯薄情啊。”

“薄情有什麽關系，反正你臉皮不薄，勻一勻也就夠用——”

話沒說完，忽得上方覆下一片陰影，談無欲仰頭，淡漠地看着不知何時挪過來，還兩手撐住了他扶手椅把手的素還真，轉而冷淡開口，“起開。”

素還真原本謙沖平和的眸子，此刻看不出是何種笑意，“我突然很想實現一下師弟說的厚臉皮啊——”

說時遲那時快，門豁然洞開，兩人驚得同時轉頭，只見一個活潑的身影撞了進來。

“诶老大，那茶放哪兒了呃——哎？呀呀！不好意思走錯了嗷！”

不過零點幾秒，門又被砰得一聲關上了，門外傳來跌跌撞撞的聲音，那動靜聽起來，天踦爵似乎是從樓梯上滾下去的。

僅一瞬的愣怔，素還真故意彎腰越過談無欲，從桌子抽屜裏取出一個精致的木質茶罐，往桌上這麽一放，這才直起身來自言自語。

“這傻孩子，明明沒走錯路啊，慌什麽。”

餘光看見談無欲沉着一張臉，于是素還真笑得更開心了，“剛才就當是那枚袖扣的補償吧。”

見素還真已經離開他身側，談無欲伸手胡亂扯了扯脖頸處的領結，似是覺得有些悶熱，“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素還真轉頭來看他，眼睛裏閃爍着些許狡黠，“無夢生和鷇音子暗查的這家酒吧黑白通吃。”

“噢？所以？”

“聽說北隅那邊黑市有個出名的畫家，仿古章字畫的水平足可以假亂真，甚至大有超越原作的水平，以至于後來，有人即使知道是贗品也照收不誤，其價格更是水漲船高至天價，最後被炒得比真品都便宜不了多少。師弟可曾聽說過這個人沒有？”

“沒。”談無欲一字回複得幹脆。

“哦，那師弟‘一定’不知道他的仿制品其實很好鑒別。因為他的作品總會在很細微的地方留下記號，通常是被隐藏在雜亂紋路裏，很容易被同化掉的三個字——支離疏。”

六醜廢人支離疏，正是談無欲在北隅那邊用的化名，除了一人以外，無人知曉，就連自家師兄也不知道。

素還真續道，“天踦爵剛着手調查那家酒吧的時候就發現，六醜廢人的很多作品都是從那家酒吧被拍賣出去的。”

說罷，素還真在桌面上放了兩枚銀白的金屬制品。

兩枚一模一樣的蓮花袖扣，鉑金鑲鑽，在裝飾射燈的照射下耀出璀璨光芒。他們其中一枚一直屬于素還真，是某一年某人送的生日禮物，而另一枚——

談無欲看了看，捏起一枚舉到眼前細瞧，餘光越過袖扣邊緣看向素還真，“你懷疑我？”

素還真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露出了和之前看天踦爵破譯安防系統時一般的自豪表情，“鑒于一個人下筆的方式不是那麽容易被仿制，在看過天踦爵調來了酒吧大量拍品的留底照片之後，我有了一個挺大膽的猜測。不得不說，師弟，你确實很厲害。”

“随你怎麽想。”談無欲冷哼一聲，“但事實是，任何事物都可以僞裝作假，更何況是筆觸這種只要練練就行的東西。若以此為依據來推論，那你的眼界還真是低到了讓人發指的地步，我看我們還是早點拆夥的好，免得又被你帶衰。”

談無欲說着就要放下手中的袖扣，打算起身離開，卻聽素還真不疾不徐地繼續說，“也許吧，畢竟現在科技發達，拍個照片看清筆觸走向不成問題。但有些東西，不是用一兩張清晰度不高的偷拍照片，就能仿制的。”

素還真将談無欲手中的袖扣調了個方向，讓扣子底端朝向他。

登時，明白過來的談無欲在心底暗罵了自己一句。

“正是因為你的‘仿制’太過逼真，把這種幾乎需要顯微鏡才能看出來刻痕的刻字也雕得一模一樣，才更加讓我聯想到了這枚假袖扣的出處啊，師弟。”

談無欲摸着自己當時僅憑記憶雕下的三個字，一口氣梗在喉頭，默不作聲。

“你說，除了原創作者，誰會發現如此微小的細節，又把這細節還原得如此逼真？那只剩下一種可能——”

素還真突然靠近談無欲耳畔，“創作者和仿制者，根本就是同一人，兩枚，都是真品。”

談無欲無話可說，只是将頭側開，企圖離素還真遠一點。

但素還真撚起另一枚袖扣，眼睛卻并沒往袖扣上瞧，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家師弟笑得溫和儒雅，直等到談無欲等得不耐煩，這才幽幽地開口。

“無欲——”

“不許那麽叫我。”

被打斷了話的素還真也不惱，反而看似心情不錯，“仿制者最忌諱在自己仿制的作品上留下與原作不同的地方，更何況是個記號，而六醜廢人的個人标記卻頗受追捧，與其說你是在仿制，不如說你只是想證明你比前人的技藝更加完美。”

或者說，比某人更勝一籌。

并沒點破這一層含義，素還真的語調依舊平緩，這樣的語氣更容易讓人平靜。

但談無欲面上雖毫無破綻地看着離他越來越近的臉龐，心裏卻說不出是想在這張臉上揍一拳的沖動更強烈，還是善待一下這張臉龐的欲望更強烈。

兩相取舍，談無欲一時失神，被素還真捉準空檔，當下勾了下巴過來印在唇畔。

這吻并不激烈火熱，僅僅帶着點安撫讨好的意味。

“無欲——”巧妙地避開談無欲下意識迎向他的動作，素還真刻意壓低的聲音裏除了溫柔性感之外，更帶上些許莫名誘惑，“我不追究，但是我們也不要比了，好不好？”

一聽到“比”字，談無欲的腦神經立刻從溫柔鄉中滿血複活想要奮戰，他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回複道，“不、好。”

素還真無奈一聲輕嘆，“至少眼前這件事，合作如何？”

頓了半晌，大約是在思慮了一番得失之後，談無欲這才回道，“好。”

素還真滿意地笑了笑，“順便，當初為了跟我搶魔吞不動城的那塊地，你賣了幾幅畫來打點關系？”

“呵，”談無欲不屑地撇了撇嘴，“三幅而已。”

“哦，三幅啊。”

素還真微笑着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