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番外·吊橋效應(五)

其實這個項目, 與其說是對嘉賓的考驗, 不如說是對節目組的考驗。

既要将整個過程拍出來,還要多機位顯示細節,尋找看點,對攝制組的要求自然很高。而山林裏還不能開車進入, 只能人工搬運各種器械。整個節目組全部出動, 每個嘉賓身後跟着的拍攝組加起來快十個人,才堪堪達成了基本要求。

連導演組也為了方便指揮, 搬到了終點所在的某個山頂平臺。

結果天公不作美, 才剛開始沒多久,天色就陰沉了下來。好在節目組這邊做的準備十分周全,很快就撐起了巨大的折疊傘, 不過這樣一來, 嘉賓們的任務難度勢必會增加。

在各種複雜的天氣情況下,在林子裏過夜,對傅英來說只是基本功,但是嘉賓們顯然很難适應。傅英想了想,提議在嘉賓們的行進線路上設立休息點, 讓他們在那裏過夜。

闫霜沒有猶豫,就同意了這個方案,并且決定親自帶人去設置休息處。

好在直到他們将所有的休息點設置完,暴雨才姍姍來遲。臨時搭起來的活動小屋十分簡陋,但勝在幹爽,工作人員被堵在這裏不能離開, 倒也不怎麽着急,三三兩兩地找地方坐下閑談。

闫霜坐在門口,一邊看天色,一邊皺着眉頭揉腿。

“又疼了嗎?”傅英走到她身邊,遞了個不鏽鋼保溫杯過來,“這裏沒有熱水袋,将就用一下吧。”

一場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多久雨收雲散,黑沉沉的天空又重新透亮了起來,一行人便立刻抓緊時間往回趕。活動小屋只能住下嘉賓們,而且他們也不願意留在這裏過夜。

雨後的山路又濕又滑,而且地形也相對複雜,衆人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走着。

周圍水汽濕潤,又跑了大半天時間,闫霜覺得小腿裏的神經一抽一抽的痛,上坡時一個分神沒有踩穩,腳底一滑,人就順着坡道滾了下去。好在很快就撞到了旁邊的樹木,止住了下落的勢頭。

“闫制片!”走在她後面的人驚叫了一聲,連忙要下去扶人。

傅英在前面幫工作人員拿器械工具,聽到聲音,手一抖,連忙丢下工具趕了過來。闫霜已經被旁邊的人扶起,只是還坐在原地沒有動。

“怎麽樣?”傅英蹲在她身邊,小心地問。

“別的都沒事,就是腳崴了一下,疼得厲害。”闫霜說。這條腿還真是多災多難,舊疾一直沒怎麽好,今天受傷的又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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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你走。”傅英毫不猶豫地轉過身,背對着她蹲了下來。

闫霜猶豫了一下。密林間遍布腐殖層,又被雨水淋濕,剛才滾下來時沾了一身,現在的形象實在不怎麽好。但傅英沒得到她的回應,已經回頭抓住她的手,用力把人拉到了自己背上。

好在這裏距離終點所在的山頂平臺已經不遠,沒多久他們就回到了營地。

闫霜崴傷的腳踝已經沒什麽事了,雖然還是隐隐作痛,但外表看不出問題,醫生摸過也說沒有脫臼,休息兩天就會好。确定沒事,闫霜立刻跑去洗澡,這種又髒又臭的狀态,她實在是不能忍受。

因為是臨時的營地,淋浴間也是共用的。

闫霜從淋浴間出來,見傅英等在外面,就說,“你也要洗澡是吧?快進去。”

“給你這個。”傅英沒有拒絕,将手裏的熱水袋遞了過來,“你真正疼的不是腳踝,是小腿上的舊傷吧?”

确實,只是崴了腳,又不算太嚴重,闫霜不至于連站都站不起來。只是她的傷其他人都不知道,也沒有必要喧然,所以把腳踝當成借口。闫霜接過熱水袋,聳了聳肩,“被你發現了啊,可能是因為下雨,疼得比以往厲害。”

“一會兒我去給你熱敷。”傅英想了想,說。

闫霜笑了,“好。”

臨時營地的房間不多,每個房間都要擠幾個人,但這會兒還是上班時間,這裏沒有人,只能遠遠聽見前面嘈雜的聲音。

傅英回到房間時,闫霜正抱膝坐在床上,就像上次在災區見到她時那樣。傅英走過去接手了熱水袋,按住傷處敷了一會兒,突然問,“我能看看嗎?”

闫霜一愣,伸手卷起了褲腿,“看吧,也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随着褲腿挽起來,傅英看見,她左邊的小腿肚上爬着一條三四厘米長的醜陋疤痕。自從認識闫霜以來,每次見她,都穿着各種各樣的長褲,即使是在天氣相對炎熱的季節也一樣,頂多面料更加輕薄。原來原因在這裏。

這樣的疤,穿裙子當然不會好看。就算闫霜自己不在意,她的職業也要求她必須要修飾出光鮮亮麗的外表。

傅英低下頭仔細看了看,傷處并不規則,像是被什麽東西劃過,而且傷口應該很深,難怪會留下這麽嚴重的後遺症。可是她這樣的身份,為什麽會受這麽嚴重的傷?

這大抵不會是令人愉快的事,所以傅英并沒有問。她看了一會兒,慢慢低下頭去,在那處傷疤上,烙下了一個吻。

闫霜覺得已經愈合的傷處似乎都在發燙,不痛,有點輕微的癢。

“很疼吧?”過了一會兒,傅英擡起頭,又用手指描摹了一下傷處,問。

闫霜故作輕松,“傅少校,過了啊。你身上的傷應該也不少,這點小場面不至于吧?”

“你不一樣。”傅英下意識地道。

“都是人,有什麽不一樣?”闫霜反問。

傅英說,“網上不是有一句評價軍人的話,哪有什麽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負重前行。這話雖然矯情,但是我們負重前行,确實是為了保護大多數人的歲月靜好。我的傷是勳章、是榮耀,但你不一樣。”

其實以前她沒有這樣的念頭,只是單純地履行軍人的職責,心裏卻不會有太多的觸動,既不覺得自己高尚,也不認為需要被別人感激。認識闫霜之後,她才體會到了這種柔情。

原來并沒有那麽令人生厭。

闫霜失笑,“受傷這種事,又不是可以預料的。總不可能一人發一個軍人,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吧?”

“或許你之前的說法是對的。”傅英擡頭看着她,突然道。

“什麽?”話題太過跳躍,闫霜沒能跟上。

“吊橋效應。人在面對危險的時候,理智很難發揮作用,行動往往全憑本能,會更容易袒露出真實的欲求,而不會像平時那樣顧慮衆多。而愛情,本來就是人類最真實的欲望。”傅英說,“可是我不一樣。我受過最專業的訓練,即使是在最危險的時刻,也必須保持理智,做出正确的選擇。”

“既然是理智權衡之後做出的選擇,我也不能逃避。”她凝視着闫霜的眼睛,“但我不确定,你是否真的做好了準備。”

“什麽?”闫霜覺得今天的自己似乎太過遲鈍。

“你之前說的那些顧慮,什麽沒有太多時間在一起,事業和感情不能兼顧,其實都只是細枝末節。你既然能找到我,就應該清楚我的職業性質,我執行的是最危險的一線任務,随時可能陷入危險之中,甚至……”

她頓了頓,沒有說出那個字,只是看着闫霜問,“站在我身邊,就必須要面對這些。你,真的準備好了嗎?”

闫霜終于反應過來了,她往前湊了湊,按住傅英的肩膀,“希望我在你眼裏,不會是連這些都弄不明白的糊塗鬼,更不會是不敢面對這些問題的膽小鬼。”

“你不是。”傅英看着她,低聲喃喃道,“我才是膽小鬼。”

闫霜的手順着她的脖子往上游移,“如果你是想用這個理由拒絕我,我可不會接受。”

“你怎麽會這麽想?”傅英握住她另一只手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我以為你很清楚,我已經被你完全掌控了,根本不能拒絕你。”

“不,我不會掌控你,你永遠都是自由的。”闫霜說,“自由地……留在我身邊。”

這時她們已經離得很近了,近到可以看到對方眼中倒映着的自己。

兩人靜靜對視片刻,見傅英仍舊只是那樣看着自己,闫霜不由好笑地嘆了一口氣,“你啊……”她微微側頭,貼上去給了傅英一個溫柔的吻。

“我就當你已經同意了我的交往請求?”分開始,她輕聲問。

傅英的回答是一個更加綿長熱烈的吻。

在場面失控之前,房間門驟然被人敲響,“闫制片,導演找你。”有人在門外大聲喊道。

闫霜從傅英懷裏掙紮出來,平複了一下喘息,才高聲應道,“這就來。”

她整理好衣服,跳到地上。整個過程中,傅英一直靜靜坐在一旁看着她。闫霜被她看得心軟,又倒回去親了她一口,“你在這裏等着,還是跟我一起去?”

“一起去吧。”傅英這才下了床,“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至少在我的時間屬于我的時候,可以這樣做。”

……

雖然已經互通心意,但接下來的兩天裏,她們都忙得沒什麽親近彼此的時間,只能偶爾在人群中交換一個眼神,趁着吃飯和休息的時間坐在一起說說話,拉一下手。

三天的野外拍攝結束,回到軍事基地裏,所有人都感覺像是從原始森林重新回到了人間。

雖然之前他們也嫌棄過這裏的條件,但是現在一對比,就覺得已經很好了。再加上節目已經接近尾聲,只剩下一些不太重要的部分,不管是明星嘉賓還是工作人員,都放松了許多。

闫霜順勢宣布,明天放一天假,讓大家好好休息一下,換來一陣歡呼。

這天晚上,傅英照舊敲開了闫霜的房門,連理由都沒有變一下,“我來給你熱敷。”

“糾正一下。”闫霜扶着門框,心情極好地道,“進女朋友的房間,不需要找這麽多理由,直接說‘我想你了’會比較好。”

“我想你了。”傅英關上門,毫不猶豫地改口。

然後得到了一個獎勵的親吻。

這個吻黏黏糊糊,兩人仿佛被磁鐵吸在了一起,從門口親到床上,滾進了床鋪裏。

傅英閉着眼睛,鼻端又聞到了那股似有若無的香氣。那是一種淺淡而溫暖的甜香,從四面八方一層層漫上來,将她纏繞着,卷入一場柔軟的绮夢之中。

這個夢太美好,以至于結束許久之後,傅英依舊沉浸在它的餘韻之中。

她側過身,頭枕着手臂,用眼神細細地描繪面前的人。三個月的朝夕相處,她對這個人已經很熟悉了。但是此刻,她看起來又是陌生的,是平時從不曾在人前展現過的樣子,面色潮紅,眼神迷離,慵懶而妩媚。

“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闫霜睜開眼睛,見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由問。

“有點後悔。”傅英說。

“嗯?”闫霜提高了聲音。

傅英不由笑了,她伸手撥了撥闫霜的額發,替她将被汗水浸濕的頭發整理整齊,才輕聲嘆道,“我好像浪費了太多時間。”

節目預計拍攝三個月,而這已經是最後一周了。

如果早知道跟闫霜在一起會是如此令人愉快的事,她早該争分奪秒,不會拖到現在。才剛剛享受到愛情的甜蜜,就不得不面臨分離。

“我不這麽想。”闫霜湊過來親了她一下,“一段良好的關系總要經歷各種階段,跳過其中一段,未必是好事。守着果樹等待果實成熟的心情,不也同樣是難得的體驗嗎?而且正因為這樣的等待,成熟的果實才會特別甘甜。”

“我們的時間雖然不多,倒也不用這麽着急。”

話是這麽說,但當分別真正到來時,闫霜自己也是舍不得的。她有點明白阮漁之前那番話的意思了,不是客觀上做不到二者兼顧,而是感情上不願意這麽做。

可惜她們都不像阮漁那麽自由,可以輕易調整自己的職業規劃,去遷就另一個人。

只能把思念更深地刻入彼此的身體裏,以留作分別後的紀念。

《極限訓練》這檔節目播出時,傅英接了一個國際援助的任務,帶着隊友們去大洋彼岸一片混亂的戰場救援本國公民。他們是坐船出海的,路上太無聊,通信兵不知怎麽弄到了信號,招呼大家看起了這個節目。

換做平時,傅英一定會斥責他們,但是這一回,她什麽都沒說,只是每次都會準時坐在角落裏,時不時地看一眼屏幕。

戰友們在看她,但她在看另一個人。

這次的任務其實并不複雜,因為這邊有大使館可以接應,也能提供很多幫助。只是需要救援的人之中有個身份特殊的人,所以才需要出動他們。

在戰場上轉了幾天,他們終于找到了救援目标,一支全部由中國醫護人員組成的無國界醫療隊。

這裏雖然距離前線很近,但情況卻并不算糟糕。醫療營地被安紮在一個相對隐蔽的山谷裏,物資和藥品也還算充裕,一些本地居民在這裏幫忙,一切看起來亂中有序。

不過,因為國際形勢變化,這種混亂中的穩定,也維持不了多久了。

醫生們并沒有拒絕離開,但表示要将藥品和物資都送到另一個地方去,以便當地人繼續到那邊接受救助。

一路上傅英坐在副駕駛室警惕周圍的環境,聽着性格開朗的醫療兵跟後面的客人們聊得火熱。話題漸漸轉到他們在這邊的種種經歷,突然間,一個熟悉的姓氏飄進了她的耳朵裏,傅英“唰”地一下回過頭,“你們剛才在說什麽?”

後座上的人被吓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沒人答話。

傅英只得又問了一遍,“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們說……闫女士?”

這個姓太特別了,由不得她不在意。

“是的。”領隊的醫生說,“我們的物資和藥品,大部分都是由闫女士資助的。”

傅英抿了抿唇,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這個闫女士,是什麽人?”

“她是做媒體行業的,好像在那個圈子裏挺有名氣,收入應該也不菲,但大部分都花到這上面了。”醫生說。

“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傅英問。

醫生笑道,“就是在這裏認識的。前幾年,闫女士自己也在這邊,居中聯絡調節,化解了好幾次緊張的氣氛。不過後來她的腿受了傷,不方便走動,就回國了,但還是會定期對我們進行援助。”

傅英心裏本來已經有了猜測,此時已經确定他們說的就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不由問,“腿受傷?怎麽受的?”

“戰場上,還能因為什麽?她是被流彈擊中,取出流彈的手術還是我做的。可惜這裏條件太差,沒辦法做得更好,估計術後會留下不小的後遺症。”醫生感慨着。

傅英沒有再說話,她的視線依舊盯着車窗外警戒,但腦海裏的思緒卻有些不受控制,飄到了某個人身上。

原來她腿上的傷是這麽來的。難怪當時自己看着,總覺得有些熟悉。只是她一直覺得闫霜與這些危險毫無關聯,居然沒有想到。

而那個人,居然也就這麽輕描淡寫地用“舊傷”兩個字,将這麽驚心動魄的經過隐去。

當時狹隘的自己,還說過想要保護她的話,但今天傅英才知道,原來闫霜一直是站在自己身邊,與她一起負重前行的那個人——她生活在那個紙醉金迷、浮華光鮮的圈子裏,卻一直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承擔這份責任。

或許,她們能夠在人群中一眼鎖定對方,也是因為她們本來就是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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